[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3、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段四月夤夜赶路，清早刚一蒙蒙亮便乘着汽车驶过万国桥，海河在她脚下静静流淌。赵司令本人并不住租界里，在这一点上比他那个意外丧偶之后直奔上海租界而去的女儿有骨气得多。他藏身在一处独栋小楼中，门口常年有警卫把守，段四月往大门前一站，还没开口，已经有眼熟她的向里面通传了。
　　赵司令同段四月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是个作风老派的军阀，身上丘八味浓重，对于自家女儿下嫁段氏一事从婚前气到婚后，女儿结婚那天仅仅送来一堆贺礼，本人并未亲至。简单来说，就是很看不上段氏的钻营心思的意思。没想到后者长袖善舞，数年间一路向上爬，吞枪自杀之前比他这个下了野的老岳丈风光太多。
　　偏偏段氏有个好女儿。赵司令对这个便宜外孙女心里格外欣赏，他对这样活泼外向的后辈历来是拔擢多过斥责打压，可惜段四月张嘴带刺，甜话好话不是不会说，就是不说，这比不懂得怎么说还要可恨。
　　大门开阖，管事的请段四月上二楼。她往里走了两步，迎面出来一个白面无须的矮个子中年男人，戴一副圆框眼镜，头上一顶麻编小帽，乍一看俏皮，多看两眼便显得市井卑小了些。
　　段四月等那个小帽男人走远，一偏头去问管事的：“这是哪位？”
　　管事的低着头，声音压得低：“日本人。”
　　“日本人找我外公？……干什么，请他出山？”
　　管事的躬一躬腰，并不同她议论此事。
　　段四月撇撇嘴，她不爱上这儿逛果然是有原因的。楼上会客厅的门掩着，段四月也不敲门，脚尖一勾边沿，年久失修不堪重负的合金转轴吱呀一声，门板惨叫着大敞。
　　赵司令面沉如水地端坐沙发正中，眼神微垂，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头短发花白，腰杆梗着，笔笔直，两手搁在张开的双膝之上，棉质的睡衣显得格外旧，膝头甚至被磨出了两线缺口。
　　段四月当然不跟赵司令见外，一声闷响，砸进赵司令右手边的沙发里，整个人软趴趴的，毫无一点坐相。
　　“又是谁找您出山啦？”她在赵司令跟前从来都是有话就说。“南京来的，还是日本人？”
　　赵司令果然调转了眼神，看见段四月这没个人形的坐相，登时两眼圆瞪，沉声骂道：“没骨头的东西，烂泥一样。还不赶紧滚起来坐好！”
　　段四月嬉笑两声，倒也跟着坐好了，嘴上不愿吃亏：“老头子骂谁没骨头呢！我骨头可硬着呢。”
　　赵司令说：“谁软我骂谁！”
　　“那敢情好，反正落不到我头上。您呐，就该大门一开，对着那海河面儿上骂，朝着那紫竹林里狠狠地骂，顶好回关外去，跟满洲国那帮人来回对骂，看谁骂得过谁！”
　　赵司令正在气头上，听了段四月这话反而冷静下来，如今北中国被步步蚕食恰似鸡公吞蜈，总得一截一截地吃，东三省沦陷、天津卫里的租界亦是年年扩张，自己在这间小小的楼中醉生梦死、颐养天年，能好好活着便算不错，再落一个善终，已是极好；东山再起是绝无可能的了，更遑论大权重掌——那只会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幌子。
　　想到此处，即便蛮横如赵司令，腰杆也不由得弯折了一些，头颅也不由得压低了一些，气势也不由得颓唐了一些；就连对段四月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
　　“上我这儿要钱来了？”他很想扮作寻常人家那样的长辈对晚辈慈祥一笑，奈何慈祥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嘴角咧到一半便觉无趣，冷硬地落了回去。听起来便很像一句横眉冷对的嘲讽了。
　　“您说错了。”段四月摇摇头，“我上您这儿要饭来了！”
　　赵司令又下意识瞪起眼来：“谁还能饿着你！你不会自己讨饭吃去？”
　　“您那好女儿自跑去沪上，留我一个在北平，要我上哪儿讨饭吃？”
　　赵司令一时为之语塞。他只知道自家女儿离了北平，倒没想到一气跑了这么远，直接去了上海。
　　“你跟着一块去就是了。总不能饿着你。”
　　“我啊，骨头硬。”段四月懒洋洋一笑，“她喂的饭，我可不吃。”
　　赵司令听了冷笑：“我喂你，你就吃了？”
　　“那您不一样呀！您手段高明，做饭的手艺也好些不是？”
　　赵司令便伸脚虚踹一下：“乱拍马屁！”
　　说是这么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到位了。带来的玉镯被搁进了赵司令书房的抽屉里，爷孙俩关起门来闲话几句，隔天段四月一身轻快地回了北平，头脑里装着几桩打探来的隐秘，兜里则装着一张收条：一家待售的布厂的定金收条。
　　坐等着旁人来喂饭，段四月是万万不愿的。可要是借来米面柴粮油盐醋，自己动手做饭的心思，段四月还是很有一些的。
　　正午时分，陆哲文从学校回来，兴致并不甚高。下午休课，本该欣快的，一想起昨天夜里自家大哥过问功课考学、自己一问三不知的狼狈模样，心中便觉失落。若说全然没有努力，整日里都是玩闹瞎混，学成这个样子自算作事出有因；可事实并非如此，论起在学习这件事上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他姑且还是有一些的，脖颈上顶着的这颗头脑却也太不争气了点，回回考试都没法令自家大哥满意，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他天生蠢笨这么一个解释了。
　　他最不愿承认的就是这一点。陆哲文于是勇敢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以后都不要再认真念书考学了，如此一来，学不好便是他不够用心的缘故，而并非是他蠢笨。
　　一念及此，陆哲文浑身都松快下来，觉得这个主意是如此的正确，既能躲开父兄可能到来的责骂，又可藏拙，心下不免沾沾自喜。正是午饭时候，汽车为了避路上的人与车马开得慢了，陆哲文向窗外随意一瞥，竟叫他一眼间看到了在街边一个人走着的段四月。他立时喊司机停车，自己一拉车门，蹬蹬蹬地就往街边去了。
　　“段小姐！”犹还喘着气，“我们又见面啦。”
　　段四月的目光轻而快地将陆哲文自上而下通身扫了一遍，展颜一笑，说：“小文，是不是？上回见面，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
　　“是啊！”陆哲文忍不住偷眼望她。段四月今天穿了身黑衣黑裤，头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撇开这头长发，周身上下根本就打扮得像个男人一样。
　　他对这个人实在好奇。
　　段四月知道陆哲文在看自己。她也不在意，调转了半个身子，落落大方地往陆哲文跟前一站，让他看。
　　陆哲文连忙避了眼神，脸颊微热。
　　“你家那位大哥，还在等你回去吃饭呢吧。”段四月晏晏笑着，眼神指向路边不远停着的陆家的汽车。“还不快走？”
　　陆哲文说：“那你呢？你怎么回去？”
　　“什么我怎么回去？”段四月疑惑，“我走路，犯了王法么？”
　　“我送你！”陆哲文脱口而出，“……我是说，段小姐，我请司机送你回去。”
　　段四月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她当然不是落魄到要靠着两只脚走天下，只不过眼下她要去一处风月场所，这话可不好当面对着这位白纸一样的小少爷说。
　　“不用啦。”她好声好气地推拒，又牵着陆哲文的手腕往汽车那边推了推，说：“再拖延一会功夫，仔细你家大哥又要骂你。他时常骂你吧？”
　　陆哲文便涨红了脸：“是……”
　　“快走罢！”
　　眼看着陆哲文上了汽车，临走前又格外用力地冲她招了招手，欢欣之情溢于言表，段四月看了脸上直发笑。在她眼里，陆哲西是值得她厌恶的人，陆哲文却是一只值得她喜欢的小兽——后者身上很有一些小兽的天然温良，离肮脏污秽的人心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同陆哲文告别，段四月从兜里翻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一个地址。一个雅间。推门而入，里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显是已开宴许久了。在场的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只是眼熟，好些人都曾在她父亲生前与她见过面。如今这个场合重逢了，偶尔有与她视线交错的，俱都下意识避开了，看样子她父亲的死，在北平官场里仍是一个切进肌理深处的忌讳。
　　不过，这都不重要。她不是来找他们的。
　　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一个配角即将登场。她的重要程度，在于对故事的主人公的干扰。无数次被打乱人生轨迹，无数次牵制与被牵制，她被定位在配角上，却像一个阴影、一条鱼线，与主人公的人生纠缠在一起，遮蔽光亮，又顽固无匹，利得要割断主人公的身家性命。
　　她就是金巧。描了眉，画了唇，坐在宴席一角，穿一身红色长裙，头发新做的，烫着北平城里阔太太们之间流行的时新花样，鬓角打着卷贴着头皮，发尾蜷曲，在耳边勾出两分妩媚。
　　“鄙姓段，段四月。”段四月客客气气地抛出身份，在金巧身边坐下。“小姐贵姓？”
　　金巧勾唇：“免贵姓金。”
　　“这个姓氏好哇！”段四月立刻接上，握住金巧的手，“天生的贵气。我们出去聊聊？”
　　“不必。”金巧反手按住段四月不安分的手腕，没让她起身。“四月好没有耐心啊。依我看，也不像是带着诚意来的。”
　　“金小姐可真是误会我了。”段四月会意，连忙凑近了金巧，鼻翼翕动，嗅到后者身上似有若无的一缕暗香。“那金小姐说说，怎么才算有诚意呢？”
　　金巧便屈起一根细长手指，不轻不重在桌上敲了两下。
　　段四月脸色微变。这瞬息的变化立时便被金巧捕捉到了，换来后者一丝微妙笑意，段四月只得硬着头皮赔上一副笑脸，道：“只要能继续谈，那怎么都好谈。金小姐，我们继续谈罢！”
　　两根小黄鱼，这是何等金贵的消息，本来不甚在意的，这回倒还真是得上上心了！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