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李怛颇为不解地看向藤汝：“那依公主之见，蜃该长成什么模样？”

　　藤汝望着他，神色在光线昏暗的山洞内忽明忽暗。李怛不能参透她此刻神色的含义，便坦然地回望过去：“公主，我们还是早找找破开蜃的幻术的方法吧。”

　　藤汝抱住了手臂，颇有些倨傲地说：“方才提督似乎说，你昨夜和蜃，相谈甚欢是么？”

　　不知是李怛太过在意昨夜那场“谈判”，他觉得藤汝把“相谈甚欢”四个字咬得特别用力。他头皮又是一阵发麻，慌乱地错开了和藤汝对望的视线，之前那份坦然荡然无存：“是……是吧。”

　　藤汝的唇边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提督觉得蜃昨夜可满意？”

　　李怛：“满……满意吧……”

　　藤汝撇过脸去，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肩膀有些颤抖。她复又把手揣进了皮子做的手笼里，拱在胸前，冷着脸望着那箱子，似乎在自言自语：“所以你这会儿还在想着蜃啊……”

　　李怛不明就里：“此刻就在蜃景里，如何不想蜃，去想其他的东西？”

　　藤汝不回答，而是又绕回了方才的话题：“既然提督和蜃谈得挺好的，那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克蜃的法器么？”

　　李怛：“蜃又如何会告诉我她的弱点？”

　　藤汝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表情有些忸怩，只是那忸怩是来自昨夜那场和蜃博弈的羞赧，而非是隐瞒自己认知的伪装。

　　藤汝似乎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他所言的真假，李怛在她的脸上无时无刻都能发现昨夜那个伪装成她的“蜃”的影子，因此目光不断游移。早知今日会同藤汝一道困于这蜃景之中，昨夜不如干脆让蜃变个旁的蒙古侍女再来同他云雨好了。或者直接把他的眼睛蒙上，又何必让他看了一夜藤汝的皮囊。

　　藤汝蹙眉，显然恼怒于他的心不在焉，语气便强硬了起来：“提督，你在海上航行多年，想必也有不少可以破解海上妖兽幻术的法宝吧？”

　　李怛思索了一会儿：“我家传之物唯有海图一样。只是此物只能指明航向，却没有什么破除幻术的能力。再者说现在海图还在驾驶室里，可我却连驾驶室在何处都不知道。”

　　藤汝脸色布满阴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言语。李怛说：“我确实靠着海图在海上占了不少的便宜，可到底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藤汝泄了气：“是，你我皆是凡人，所以注定逃不出这海中异兽的手心了是不是？”

　　见她自暴自弃起来，李怛连忙安慰：“公主，虽然我们手里没有什么可以克蜃的法器，但是那蜃想来也是通情达理的灵物。若能找到她同她交涉……”

　　藤汝挑着眉好整以暇地看他：“提督打算如何交涉？以何物交换？”

　　李怛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他昨夜以元阳交付给蜃，但蜃并未履行她的承诺将他们送出鲸渊，反而把他和藤汝一起困入幻境。今日他已经没有元阳了，又有何物可以给那贪得无厌的妖兽？

　　按那妖兽的套路，今日是否是要取藤汝的元英了？

　　思及此，李怛忽然觉得浑身一阵战栗，下意识握住了身侧佩刀的刀柄，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起来。

　　他一个大老粗，昨夜蜃披着藤汝的皮来找他欢好，他为了舰队牺牲一下色相也不要紧。可是若让负责和亲的公主去同蜃做那档子事情……就算蜃这回披着他的皮，也断无可能！他猛然一个箭步跨到了藤汝的身前：“如若说不通，便只能硬取了？”

　　藤汝冷笑一声：“提督以为，寻常刀兵伤得了蜃么？”

　　李怛一愣，他无端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可抬起头来，眼前的藤汝依然是严肃又紧张的神情，全无半点调戏之意。身为水师提督，接了护送藤汝远嫁波斯的任务，却将公主卷入了鲸渊和蜃景之中，他当真是失职。李怛只能硬着头皮说：“属下会尽力一搏，必得护公主周全。”

　　藤汝从鼻腔里轻蔑地吐了一口子，她不再盯着李怛，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那口架在尸骸上头的宝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李怛疑惑地瞧着她，几乎要以为又是蜃使了幻术让她陷进去了，却看见了她藏在羊皮手笼里头的双手似乎有些起伏。

　　但是那起伏了一会儿，周遭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藤汝的双眉蹙起，在眉心堆结了一个纠缠的疙瘩。终于她叹息了一声，放下了手笼。

　　“公主刚才做了什么？”

　　李怛问。

　　藤汝嗤笑了一声：“企图用意念和蜃交流。”

　　没由来的，李怛觉得她在说谎话。藤汝却上前又踢开了满地的骨骼，猛然掀开了宝箱。李怛想要上前查看现在的箱子里头是那块石头还是那只大蚌，藤汝却回过头来突然喝住了他：“你别过来！”

　　李怛被她陡然拔高的调子一惊，正想违抗她的命令上前保护她，却看见她一伸手按住了开口宝箱的盖子。因为伸手，她的一截手腕露了出来，在桡骨上似乎比常人多了一个异样的凸起。

　　李怛楞在了那里。

　　藤汝冷冷地回望了他一眼，那神色中藏着太多李怛读不出来的含义，能传达到李怛那里的便只剩下浮于表面的威慑。这又是李怛从未见过的藤汝，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刀柄，一只手复又探入挂在腰间的荷包，准备抓出里头的雄黄防御。

　　不论是何邪祟，遇见雄黄总归会忌惮一些吧？

　　藤汝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她复又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李怛便听见了一个极为缥缈空灵的声音。

　　因为经过山洞石壁的重重回荡，那声音听不清楚来源，藤汝背对着李怛，李怛也看不清她的嘴巴是否在动，不能确定这声音是不是藤汝发出来的。他只觉得这声音委实蛊惑人心，像是传说中海中鲛人的吟唱，听不出词，就是直觉的让人能辨得出似乎是在交流对话。

　　因为那声音停了片刻，又接上了一个同样缥缈空灵，但也能分辨出差异的声音。这声音里头似乎还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嘲讽。这个声音说了几句，头一个声音又接上了，这个声音很严肃，那讥诮的声音发出了几个短促的音节，木箱子突然在空气中自发阖上了，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藤汝似乎被这响声惊吓到了，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在了一根横在她后路的人骨上。那人骨似乎在这晦暗潮湿的洞穴中待太久了，上头浮了一层滑溜溜的苔藓，藤汝重心不稳立刻朝后倒了过去，李怛一个箭步上前将她垫住，却见她双目紧闭，牙关深锁，竟然像是昏厥了过去一般。

　　李怛正要抬手抚上她的额头确认她的情况，耳朵里突然传来了熟悉的骚乱声音，他一抬头，一道突如其来的亮光几乎让他在盲了一瞬，等眼前景物恢复清明之时，便已经看见，他此刻正倚着福船船头的撞角，只差一点点，就要带着藤汝一起翻下船首的栏杆了。

　　“提督！”平台下的水手发现了他俩，连忙冲上了高台，李怛还抱着昏迷不醒的藤汝，他连忙嘶吼：“去叫军医！”随后抄起藤汝沿着甲板便往她的舱室奔去。

　　藤汝在他的怀里软软地躺着，待他将藤汝放上舱中木床的时候，他才突然记起了什么，便去翻藤汝的手腕。他必须确认这个藤汝的手上是否嵌着一颗明珠。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抓住藤汝衣袖的那一刻，藤汝的手突然一抽，紧接着她睁开双眼，似乎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中惊醒，慌乱地看向舱室的天花板，然后又看向李怛，半晌才将“提督”二字脱口而出，哪里还有方才在蜃景里头的镇定和冷漠？

　　李怛还没出口询问，便被藤汝开口一句话堵了个严严实实：“方才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藤汝已经醒了，他再去扒藤汝的袖子似乎就有些轻浮孟浪。他神色中闪过一丝怀疑：“公主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藤汝说：“我记得同提督一起踏上了船首，后来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

　　李怛追问：“什么噩梦？”

　　藤汝看着李怛，神色渐渐恐惧：“是……小时候特别不愿意想起来的回忆。”

　　她的神色诚然凄苦，似乎李怛的问话在一起勾起了她那不愿提起的残酷回忆。她的长睫垂下来，眸中仿佛蓄满了泪水，星星点点，神色可怜，微红的眼圈几乎就是对不识时务的李怛无声控诉。

　　幸好这个时候军医来了，进了几个人的舱室内顿时驱散了一些尴尬的气氛。李怛站起来给军医让出了位置，复转到屏风后面问拜合耳：“刚才我和公主发生什么了么？”

　　拜合耳摇了摇头：“方才你们被一道大雾围住了，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我想上船首平台找你们，可是那楼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怎么也爬不完，一回头我自己还在甲板上。但突然雾也散了，那山也消失了，你们也回来了。”

　　李怛又一次问拜合耳：“你觉得公主进入大雾前和出来后有何异常么？”

　　拜合耳摸了摸下巴上青青的胡茬，思索了一阵：“看不出来，提督，一直都是你和公主接触最多，你都看不出来么？还来问我。”

　　李怛下意识地否认：“我和公主哪有过多接触……”却被拜合耳那十分夸张的怀疑眼神将这话的后半截怼回了肚子里。

　　拜合耳抱着臂：“我倒是觉得你进去前和你出来后不大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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