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拜合耳认真的神色让李怛不禁思考，是不是自己过分敏感了。他复又隔着屏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看上去极为虚弱的藤汝，终于说到：“一会儿军医诊断完，让他来找我。”说罢，便离开了藤汝的舱室。

　　回到驾驶舱，他颔首看向一派祥和的海图。海上十六年，海图从未给他指错过方向，然而现在他不禁开始怀疑，此刻的海图还是曾经那个海图么？

　　在蜃洞内所见藤汝篡改海图的情形，究竟是蜃读出了他内心深处的臆测，还是给他一个慷慨的提醒？而蜃洞内的那个藤汝、如今躺在舱室里的那个藤汝、那夜同他纠缠的藤汝，哪个是妖物，哪个是他要保护的公主？

　　他的手指穿过浑天图透明的光照，触及载地法水图上平静的海面。水面同他的手指相接触，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距离最近的玄武被他的动作唤醒，青铜的蛇身扬起，十分亲昵地缠绕上他的手臂。李怛用手指戳了一下玄武蛇的脑袋，颇为严肃地说：“若你们仍然忠于我李家，又是谁能让你们将舰队引入归墟？”

　　此时军医背着药箱子被拜合耳从甲板上拎了上来，战战兢兢地站在李怛的面前：“提督。”

　　李怛抬眸。那些才见过蜃景奇观的船员，看到他一脸森然摆弄海图的样子，必然会被此刻图景所惊吓。他从胳膊上薅下沉默的玄武，走到长案前头问道：“公主可还好？”

　　军医说：“只是受了些惊吓，且还感染了一些风寒。无甚大碍。”

　　李怛蹙了蹙眉：“风寒？”

　　这两日藤汝一直裹得严严实实，走到哪手笼揣到哪儿，这都能感染风寒，这位蒙古公主的体质看来有些一般。

　　“把脉的时候可发觉公主手上有何不同寻常之处么？”李怛继续问。

　　军医被他这个问法问得一愣，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也无甚不同。”毕竟军医给那些贵女诊脉，皆是隔着锦帕。

　　李怛便再伸出自己的手来：“你再看看我的情况，是否有气虚、阳损的症状？”

　　一旁拜合耳差点没忍住：“提督你这是做了什么，难不成昨夜——”但他的后半句很快被李怛用阴森的眼神怼回了肚子里头。

　　军医对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满头大汗。毕竟这是福船上的最高长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哪个愿意承认自己气虚阳损的？还当着面这么问出来让他诊断，若真诊断出什么来，到底是如实说呢，还是润色说呢？

　　他战战兢兢地搭上李怛温热的手腕，摸着胡子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脉，方道：“提督无甚异常，既没有气虚也没有阳损。”

　　李怛仔细看着他：“确定没有？”

　　拜合耳又忍不住了：“提督，为什么我觉得你巴不得自己阳气不足似的。你入了一趟蜃洞，魔怔了？”

　　李怛收回了自己的手，军医指天顿地发誓：“提督雄风不减，绝无任何问题！”

　　他便只能无奈地摆了摆手让军医回去好生照顾藤汝。待军医走后，拜合耳更是无所顾忌，就差一个猴子捞月去探李怛虚实，被李怛灵活闪避之后，他抱臂看向李怛：“你昨儿个和蜃开荤开得太爽了？还怀疑自己肾亏起来？莫非你今日在蜃洞里头又遇见你那相好了？”

　　李怛认真地说：“若被妖物吸取精元之后，怎么都对身体有所损害，不是么？”

　　拜合耳摸了摸下巴：“也对，听那些志怪传说，凡是和妖鬼苟且过的男人，无一不印堂发黑、阴云罩顶，如若那妖物实在厉害，基本也就命不久矣了。”他说完凑近了李怛，仔细端详了一番，“不过我看你倒是红光满面，气势如虹，可见那蜃姑娘把你滋养得不错。提督啊，论牛逼还是你牛逼，咱们下头的弟兄们没有女人可碰只能去碰羊，你倒是好，把海上的妖物都能变成给你暖床的，兄弟我倒是想知道你究竟长了个什么宝物……”

　　李怛一脚踹开他不安分的手：“给我正经一点，什么时候竟然还敢对老子动手动脚？”

　　拜合耳龇牙站好。他同甲板上的其他水手自然是荤素不忌。常年航海，船上只有大老爷们，他们这些蒙古人出身的自诩高贵，也不屑和下层舱室里那些低等船员一样在动物身上发泄欲念，便也只能靠着说荤段子、开腥玩笑打发一身的血气。

　　不过提督在出海前好歹是南人里头的官家少爷，繁文缛节颇多，连狎妓都觉得有辱斯文，以前的拜合耳自然是不敢在李怛面前张口闭口荤话。但经过昨夜，提督也算是真的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了，尽管对象是魔幻到让人咋舌的蜃，但拜合耳还是觉得可以和提督聊这些重口味的话题了。

　　谁知提督却还是一本正经的。

　　他心中腹诽不断，脸上却赶紧收拾好，眼观鼻鼻观心：“那提督你是觉得昨天那蜃对你手下留情了？”

　　李怛心头笼着一层疑云，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却也找不出到底哪里不对来，他只得说道：“你盯紧海图，我去甲板上看看。”

　　拜合耳不明就里，但上峰下的命令必须得严格遵循，便乖乖站在海图边上，看李怛又像是风一样地跃上瞭望台。

　　李怛自瞭望台缆绳上滑下，直接降落在了船尾甲板上。因为方才的蜃景，船尾巨橹还未重新开启，海浪拍打着船体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清亮的阳光落在刷了桐油的甲板上，反射回粼粼的光。

　　此地是他首次见到那头假扮作藤汝的蜃的地方。那蜃刀枪不入、身手奇诡，基本可以确认不可能草原上的公主。他站在船尾，凝眸沉思片刻，竭力回忆当晚打斗场景。

　　他被按在舱墙上调戏，挥刀斩去却被那蜃空手夺了白刃。人类对抗妖兽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但既然李家先祖能驯化四圣兽让海图只能为他所用，那说不定，他还是有能力能和那妖兽来去几个回合的吧。

　　李怛蹲下，看见了桐油甲板上一道轻微的划痕。

　　似乎是绳索悬挂过后摩擦留下的痕迹。他立刻凑近，寻常来后舷，不是夜间，就是阴雨天，这道划痕太过轻微，没有晴朗的阳光很难看得分明。但现在却纤毫毕现。

　　出泉州港之前，福船已经全面刷了新的桐油，甲板上的漆都是新上的，这道痕迹必然是出港之后才留下的。

　　莫非是有谁用绳索悬挂了什么东西下去？

　　李怛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浅色的划痕，再从栏杆上望向船尾白色的浪花。蔚蓝的海水下似乎隐藏着旷世骇俗的秘密。他立刻单手撑上了船舷，半边身子探了出去，握着栏杆旋转出一个角度，忽然在船体的外侧发现了一道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立刻用牛皮绳扎紧了自己，蹬着船舷往下落去。

　　那道血迹就在橹和船尾舷的交接处，抛上来的浪花被橹杆挡住，所以这块血迹没有被海水冲刷掉。但是其上方没有遮挡，所以一旦下雨，这块血痕必然会被清理干净。可见这血迹是在最近这几个晴天才留下来的。

　　李怛又下落了一些距离，翻滚的海水离他越发的近，很快他就降落到下层橹舱的舷窗前。此处所开的舷窗是为了及时检修巨橹，故一直有海员值班。他才踩住舷窗的窗棱，里头立刻传来声音：“提督？”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军靴实在是惹眼。

　　舷窗被从内打开，里头的船员一脸惊诧：“提督？你怎么会从这边下来？”

　　橹舱内拥挤闭塞，上层甲板上的军官从来不屑进入橹舱，何况还是走这么不寻常的路子。李怛看着那脸长得清清秀秀的船员，身上的腱子肉倒是很结实漂亮。他摆了摆手：“检修一下后舷。”

　　那船员摸了摸后脑勺：“后舷这不是有我们这些下等人么？怎么劳得动您？”

　　李怛问：“最近可见有什么人从后舷落下来过么？”

　　那船员笃定地摇头：“从未见过。”

　　李怛问完话，又环顾四周，船体上被浮浪拍打得湿滑，就算还有旁的蛛丝马迹，只怕也已经被海水冲刷干净了。他便用足尖勾回了舷窗，抓着牛皮绳往上攀爬而去。

　　上去的途中，他再一次发现，巨橹橹杆的后方，生长了一片青苔。此处常年阴湿，但因为是在橹木和船体的夹缝之中，海水反而拍不上来，那些青苔长得倒是整齐。只不过上头有好些断断续续的空白，像是被人抹去了一般。

　　他一把抓住了橹木，沾了满手的腥湿，青苔上果然留下了一个手印，甚至还能拓下他的掌纹。

　　但他仔细比对了自己留下的印子，却发觉和那原来就有的空缺处并不完全相同。

　　李怛带着疑虑翻回了甲板上，他衣袍上也沾了不少黏糊糊的苔藓和海水，他把牛皮绳解开口再次对比了甲板上的划痕和牛皮绳留下的划痕，也不尽相同。会是什么材料？

　　“提督大人？”突然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见茶伦端着一个小巧的药瓦罐靠在栏杆旁边。李怛将自己腻乎乎的手藏到身后，慢慢卷起牛皮绳，面上很是冷淡：“茶伦姑娘，有什么事情么？”

　　茶伦摇了摇头：“就是看到刚才有人跳下后舷，过来看看什么情况。”

　　李怛问道：“你刚才看见我下去了？”

　　茶伦说：“是啊，但是没想到是提督，以为是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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