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那一年的二月初五日，临安皇城里举行了受降仪式，宋恭帝宣布正式退位。彼时李怛已经被塞在运草料的驴车里颠簸至了温州，之后他辗转到了泉州港，凭借着海图登上了泉州水师战船。

　　祖母说的不错，李家子弟唯有在海上才能施展开拳脚。李怛在东海水师这十六年间，水师的控制权从流亡小朝廷移交给大元，从管理层到最低等的橹工都经历过一番大清洗，但李怛丝毫不受此影响，稳步攀升，二十出头便以南人之身官至水师提督之位。

　　面前临安凄惶的大雪逐渐散尽，他看见他的海图在他面前徐徐铺展。四圣兽各自朝着所镇守的方向迈步，那载地法水之图便随着他们的分散列队而张开，代表洋面的蓝色和代表陆地的黄绿色浮现在图上，一道明亮的航路劈开水面，至取马八儿国。

　　紧接着，朱雀展翅、白虎亮爪，青龙引吭，玄武伏地，一半透明球形光罩从载地法水图上雄雄升腾，日月从东方青龙所镇守的海平面上腾跃而出，星宿如流萤一般划过浑天图，迅速归于它们所该停留之地。海图便是浓缩了三千大千世界，囊括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每一次海图在李怛面前展开，他都能感受到第一次看见海图时的震撼。

　　他伸手要去触碰朱雀，然而在他之前，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握住了朱雀的脖颈。

　　李怛抬头，看见藤汝站在驾驶室的案几之前，一边听着舵手讲妈祖的故事，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四个神兽全都触摸了一遍。

　　东西北三只神兽并未被她触发，但奇怪的是，它们也不曾发出警报。站在舵盘前的舵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洋面，表情却明显的心猿意马，妈祖的故事扯着扯着就开始天马行空起来。藤汝非常优雅地在关键处随声附和，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那舵手讲得自信心爆棚，越发滔滔不绝起来，而藤汝的手下，从不响应旁人的朱雀却响应了她。

　　她抓着朱雀，向左侧推了出去。

　　随着朱雀的位移，海图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如共工撞断了不周天柱，群星倾斜，日月混乱，光罩中划出一道道星星陨落的光痕。但这一切剧变全然无声，驾驶舱中唯一可能注意到藤汝异动的舵手，此刻却沉浸在他那个又臭又长的，变了样的妈祖故事里头。

　　李怛立刻推门进去，被抓了现行的藤汝惊慌失策地抬起头来：“提督？”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藤汝还未离开朱雀的手：“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藤汝一把挣脱，却也露出了一截苍白冰冷的手腕，那上面覆着半颗明珠，宛如从她的骨骼中生长出来，他的目光立刻被此珠攫取，便恍然见到了海底的万千游鱼、水草、虾蟹。那显然不是普通东珠。

　　为何会有珠嵌在她的身体里？

　　李怛一怔，藤汝却如同海中鳗鱼似缠绕了上来，她的身体所接触到的地方冷得如同海底最深处的海水，她抬着他的面孔迫使李怛看向她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如同从不见天日的深海一样幽深，没有任何一束光源可以抵达她的深处。

　　她勾着唇角用虚无缥缈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提督，提督……”

　　李怛恍然意识过来，这是蜃——而他此刻并不在临安，更不在驾驶室，他此刻被蜃拖入了它的迷雾。

　　这片刻的清明让李怛面前的幻想像是水镜似的破碎开来，海图、舵手、藤汝都扭曲着消散。可雾气散开，他依然没有站在福船的甲板上，而是立在一处宽阔的洞穴之中。

　　洞穴中潮气侵骨，海浪的声音通过层层石壁反射叠加回来，急如军鼓。李怛转身想要循着光线离开此地，却瞧见了满地累累的尸骨，和尸骨堆上一口箍金的宝箱。

　　那金子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光芒，显得极为诱人。耳边似乎又有人在蛊惑：“那箱子里，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李怛却不为所动，他摸了摸身上佩刀的刀鞘，警惕地望着四周。蜃是精通幻术不错，但总能有什么方法破除它的幻术。

　　或许是昨夜和蜃之间的交易让他有了些许底气，此刻他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地辨析何处是幻觉，何处又是真实。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了藤汝。

　　她半跪在累累尸骨之间，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扬着头颅，折出一个诡异的姿势，眼神涣散，脸上的肌肉略显扭曲，却是很显然的恐惧之色。

　　李怛还未见过藤汝的脸上出现此等表情。纵然是昨夜幻化成她的蜃，神色也始终是一丝不屑和得意，仿佛运筹帷幄，万事皆能在股掌间操纵一般。

　　可李怛还是立刻便认出来，这是真实的藤汝，而非蜃景中的幻术。

　　藤汝显然和方才的他一样，陷入了蜃所制造的虚妄之中，李怛不知道藤汝具体看见了什么，但根据他刚才的经验，恐怕也是一些被尘封的，不愿再去回忆的过往。

　　他上前想要抓住藤汝的肩膀，好将她从幻术中唤醒，可是藤汝在他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了恐惧的呼喊：“不要！六叔！不要！”

　　李怛踏着她身下的尸骨将她按在了石洞粗糙的地面上，她的挣扎踢开了不少白森森的头颅和腿骨，她便这样陷在那些零散的骨骼之间，满脸的绝望。

　　李怛晃着她：“这是蜃景！醒醒！公主！这是蜃景！”

　　藤汝浑身一震，失去焦点的双眸一瞬间恢复清明，倒映出李怛放大的脸庞来。她脸上纠结的肌肉也迅速归位：“提督？”

　　李怛看着身下的她，蹙眉问道：“公主你方才见到什么了？”

　　藤汝却没有回答他，转头看了一眼周边的环境。在目光触及地上那壮观的尸山之时，脸上丝毫没有怪异之色，叫李怛陡然觉得，方才因陷入幻觉而恐惧到尖叫的藤汝并不是她。

　　他又有片刻的失神，藤汝冷不防抬手掐了一把李怛的腰间：“你在看什么？”

　　李怛这才意识到现在藤汝还被他压在身下，此刻两人的姿势暧昧诡谲。他耳朵中蜂鸣了起来。

　　昨夜扮作藤汝的蜃的身体触感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可此刻温温热热的藤汝一般无二。甚至她的身上，也有股若有若无的潮味。只不过现在这个藤汝的神色肃穆，全不如昨夜蜃的迷乱。

　　李怛慌忙直起身来，因将藤汝和昨夜妖女相比，他感到无比羞愧，耳朵上的红色蔓延到后颈，背后一阵阵发汗。

　　藤汝却竟然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斥道：“这是在蜃洞里头，注意力集中点。否则很快又要被拖入幻境！”

　　李怛立刻停下发散的遐思：“是，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藤汝的手在空中摸索：“这些都是海市蜃楼，我们现在应当还在福船的甲板上。但要小心，说不准一脚踩下去，你以为是地面，其实就落入海里了。”

　　李怛点了点头。两个人缓缓靠近，每一步都挪动地无比审慎。藤汝一手抓着李怛，一手在空中仔细地摸了半天之后，目光落在了尸骨堆上的宝箱之上：“或许那东西是离开这里的关键。”

　　李怛顺着她的目光，耳朵里又一次响起了那遥远、空灵的蛊惑：“打开它，里头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藤汝已经抓着李怛，缓缓地向拿出蠕动过去。因为害怕踏空，两人的步伐滑稽得像是菜虫。

　　李怛也不敢松开藤汝，随着她慢慢走到宝箱前。宝箱没有落锁，仿佛任君攫取般坦然。李怛在伸手前向藤汝确认：“公主，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让你打开宝箱？”

　　藤汝说：“是蜃吧。”

　　那边是听见了。李怛想起有关蜃的传说中，最广为流传的一条便是，蜃喜欢用财物诱惑海员。此刻那宝箱，不是财物，又是什么？

　　李怛便拦住了藤汝跃跃欲试的手：“只怕是蜃的陷阱。”

　　藤汝冷冷道：“难道我们现在所处之地，就不是蜃的陷阱了么？”

　　她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在鄙夷李怛的过分谨慎，还是在嘲弄蜃陷阱的简单，随手便掀开了宝箱的盖子。

　　里头躺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

　　这哪里算的了什么金银财宝？

　　藤汝俯首看过去，看不出什么端倪，李怛瞥了一眼，却觉得这石头无端有些熟悉：“这石头我仿佛在何处见过。”说罢，便准备伸手去取。

　　藤汝闻言，却霸道地将箱子一把阖上，神色警惕地看着李怛：“碰了或许你的精气就真被蜃吸走了。而且，你见过这石头？”

　　李怛心想，昨夜他都已经把元阳给蜃了，想来蜃要他的精气也无甚大用处。于是他说：“没看仔细，不好确认。或许再看一眼能看出些不同来。”

　　说着李怛又一次掀开了箱子。藤汝并未阻止，反而很紧张箱子里头的东西。

　　但是这次掀开箱子，李怛赫然发现，方才那块小石头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里头躺了一只微微开口的大贝壳。那贝壳通体雪白，柔软的斧足微微探出来，轻轻抖动着，蚌肉中似乎开嵌着一颗光华流转的明珠。他看到贝壳立刻下意识后退一步，藤汝却一脸的不解疑惑：“这是什么？”

　　李怛按住箱子：“这难道就是蜃的真身？”他多次幻想过蜃的真身是何模样，箱中之物却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藤汝听完，侧目看了看他，神色是说不出来的微妙：“你确定？”

　　李怛笃定地说：“同我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藤汝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绿了：“你心目中的蜃原来就长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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