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

　　想起初进王府的世子，仿佛是一只失去母狼的幼狼，孤独而骄傲，睁着幽绿的眼眸低低呜嗷着，竖起灰暗的毛发，企图撕咬每一个靠近他的敌人。
　　而那枝碧清如水的玉笛，分明证实了少年不凡的身世。他将它紧紧地，狠恨地揣在自己瘦削的怀里，明明那么纤细的玉笛，却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完好地保全它。
　　我想世子在外一定吃了不少苦，心里莫名地悲伤又是欢喜，我曾经在外的磨难终不会碾为齑粉，在这个富丽堂皇的王府，有像世子一样的人分担着外面的艰险，这样就不会孤单了。而我却悲伤自己遗失了娘亲唯一的一只绣鞋，在那个虎狼环饲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弱小的我遗失了那只绘着凫水鸳鸯的红绣鞋。
　　我注意起了世子，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他单薄的身影。于是在王府纤横交错的廊檐路径上总会巧合望见他，少年笔直坚毅的背影，刚深倔强的侧脸像是烙铁烙在心尖上，偶尔想起就会战栗的疼，瞬间无法呼吸般摩顺着自己的心口。而我总会默默看一会儿便悄悄离去，根本无法提起勇气哪怕讲一句话，下定无数个决心却迈不出一步。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那时我已十七岁，却暗暗喜欢上了这个满身悲痛的少年。整日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可一旦遇到却只会偷偷躲去。
　　这样朦朦胧胧的暗恋成了我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岁月如黄沙飞扬，心里的这块秘密之地终将埋没成一垄矮矮的土丘，偶尔在漫漫长夜中跋涉过起伏的沙海到达这块秘密之地，默默品尝各中的酸甜苦辣，我想这样就好，少女怀春似的初恋这样就很好。
　　长大后的世子举止从容，形容淡定，但更像是戴上了一张温和的面具，将曾经那个竖起全身的刺保护自己的少年封藏起来，而我对世子的感觉也随之稀薄，不再有一想到他就心悸慌乱的反应。我想我喜欢的终究是那个潜藏在完美面皮下的少年，或者说是爱上了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和我一样幼年尝遍人世心酸历经坎坷到达王府，习惯用沉默掩饰自己，会在黑暗中默默舔舐伤口的少年。我终究是心疼自己的吧，看到初进王府的世子就像看到曾经软弱受尽欺凌却沉默忍受的自己，有时真想回到过去拥抱那时不知所措的自己。
　　可尽管这样对自己说，但在目睹世子与萧公子过分亲昵的举动后除了无法言喻的惊讶外心里还有针扎般刺痛，这又是为什么呢？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去，脑里一直在想为什么呢。
　　我的心愿不过是在三十岁之前脱离王府，或许某天会走入某个山清水秀的村庄，然后在那结草为庐，清静恬淡地生活，或许还会和当地某个老实厚道的农夫成婚生子，在人生的末年躺在门前的藤木摇椅上，淡淡望着天边悠悠浮云，给膝下的孙儿娓娓叙述自己并不出彩的一生。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就好，所以也没什么可想的。

　　回到王府后的郡主放荡恣意，总在不经意间用暧昧的言语挑逗稍有容姿的男子，眼波流转处目光露骨。但偶尔却像浓烈带刺的玫瑰，高高傲立枝头，让人难以靠近。
　　郡主，开始疯狂热爱所有浓郁妖娆的事物，穿缤纷多彩的衣裙，戴繁复华美的首饰，黛眉飞鬓，眸如点漆，唇若涂朱，容颜曜美玉，黑发披子夜，皓腕约碧镯，蛮腰摇嫩柳:望去便是销魂酥骨，惊心动魄的美。这种凌厉而危险的美如黑暗中盛绽的红莲，殷红似血，就连多年侍奉的我也时时看得走神。
　　而她与世子的关系也变了。
　　原本郡主与世子的关系平淡礼貌，交集甚少。记得刚回王府，郡主在大堂先后拜见王妃与自己的兄长，世子客气而不失温暖地扶起郡主，那一刻，我注意到郡主与世子的手指有偶然地短暂碰触，于是，在此后的慰问中郡主开始直勾勾地盯着世子故作正经的脸。
　　我想或许就是从这里开始，郡主这些行为让我感到她似乎是因为缺少温暖与爱而不顾一切地寻觅，不顾一切地伪装。
　　她不时出现在世子面前，眼神挑衅地逼视他，但有时却言辞刻薄的讽刺他，不屑一顾般以他的忍让为懦弱，以温和为无趣，一步步接近，一点点蚕食。
　　世子妃出身名门，外表看似娴熟大方，绰绰有余，但我却知她内心的落寞与无奈，郡主对于这个并不如何亲近的嫂嫂，也时常会绵里藏针地笑话几句，更甚者当着世子的面毫不留情的取笑，世子妃一惯逆来顺受，却也忍不住白了脸，眼中的泪盈盈欲坠，只是还掩饰性地抬袖喝茶，趁机揩去眼角的泪。我心里一动，有某种熟悉的感觉触动心口，转目看向世子，而世子却并不打算回护自己受人刁难的妻子，只是冷淡地别过脸与人交谈。
　　郡主向来不曾考虑别人的心情，不过她也没有继续奚落下去。只是淡淡一哂。
　　所谓的三日醉，是郡主还在贾府时出游路上，一位相貌高古的道士赠送，他道：“梦如人生，人生如梦，一朝醉去，万事皆休。”说完留下一株草，行歌而去。
　　郡主握着这株草，陷入沉思，“不知哪里来的疯道士，胡说八道一通，郡主，这草……”
　　良久，郡主淡淡道：“留下，好好看管。”
　　我和小蓝把世子抬进内室，门在身后阖上，心也随之咯噔，会发生什么？我忐忑地看着窗内放大的人影在红烛晕出的一圆亮光里摇曳不定。
　　第二天，郡主打开房门，我看到她眼角下浅浅的青痕，神色漠然，她没说话，只是走到庭院里，看向房内，竟发现世子衣冠楚楚神色复杂地走出，眼睛片刻不离郡主的背影，我和小蓝向世子行礼后，就走进房内收拾，台上红蜡滴泪，兰烬垂置，满室颓靡。
　　世子服了玉禾草，按理说醒来也是神志不清，何况这玉禾草原本就无解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红烛竟是一夜未灭，小蓝也是惊疑看了看我。
　　世子走上前，似乎要与郡主说话，却不想郡主转过身对着世子笑道：“与三哥昨夜秉烛夜谈，尽释前嫌，妹妹不胜感愧。其余失礼之处，还望三哥体谅。妹妹此次入宫，再难与哥哥如昨畅谈，长兄如父，三哥保重。”说完，郡主恭敬施礼。
　　世子紧蹙眉峰，无声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他们之间那奇异而又自然的互动，似在意料之外，却明明是情理之中，郡主与世子各已长大成了，按理说不该同居一室，而郡主却处处点名兄长之称，长兄如父，礼节周到，言语得体，实在难以窥测郡主要义。如说两人发生什么，可明明周全至此，没发生什么，又难说过去。
　　不过，确如郡主所言，不，该称为公主，在此后的宫廷岁月，她与世子的交集接近于无，公主也不曾提起过，抑或是在意过，任岁月蹉跎，时光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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