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

　　晨雾中的森林弥漫着一种朦胧的幻境，檐前的铁马丁玲玲作响，少年就住在这间由茅草柴木搭建的屋子里，远离了喧嚣与浮华。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在清晨鱼肚白微露，数着脚下的节拍，嗅着花木的清香，脑里天马行空的驰骋，曲径通幽般到达这个西院最为偏僻的角落。
　　柴房前有一大片空地，堆放形式各样的原木，此时少年正坐在其中一个木头桩子上，盘着腿低头雕琢些什么，我悄悄走近，他因过于专心，迟迟才抬头看向我，苍白的脸，漆黑的眼，额前几绺柔软的乌发顽皮地掉下。
　　默默看着他手中的已展现人形的木雕，我轻轻问道：“他是谁？”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的作品，上面布满雕痕与木纹，说道：“是妈…妈。”声音低而哑，像用他手中的坯刀磨搓过般，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屑。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他脸上带着迷茫与悲伤，愣愣看着手中的木雕，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沉沉静默了一会儿。我道：“走吧。”

　　韩厥是郡主起得名字，郡主似乎只是随口念出，不假思索，厥让我想到公子贾玦，我不知道郡主这是否是某种程度上的寄托，后来又对自己这样异想天开感到好笑，公子在郡主心中哪有那么重要到需要找人寄托的地步了。不过没想到的是，郡主竟亲切的唤他“阿厥”。
　　绛仙楼位于清露街繁华地段，车马川流不息，这一天恰好是水扬一夜，“水扬”意即清倌初夜，由客买下，于此楼房内进行的成长礼。拣定往常的座位，看着中间台上帷幔缓缓上升，最先的十五个姿色虽不凡，总归不是绝色，定下的价并不过三千两。
　　到了第十六个，上台者珠光宝灿，香雾蔼蔼，于是至此颜色愈加鲜美，价钱自然随之上升。
　　郡主懒懒瞥了一眼，神色淡淡，她和江宁公主随意取笑后不做表示。到了第二十个，我原以为会像以往一样就这样结束，韩厥却一身檀红华服出现，周围大哗，一半是因为绛仙楼二十个规定打破，另一半则是因为这样姿色撩人的少年远非之前的货色可比，可是少年却始终垂目，神情漠然。
　　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不需要任何才艺的表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最美的展示，周围的喧嚣似乎被他抛离，在这酒肉场中好像一个孤寂的过客，稍稍停驻旋即离去。
　　于是激烈的竞争开始了，一万，三万，五万。价格如直线飙升，我看着少年仍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不禁替他紧张起来。
　　“十万。”对面淡淡开口，“黄金。”这道毫无起伏的声音播出后，全场震惊，我拨头看去，轻纱低掩，隐隐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清瘦的剪影，像雨后的竹笋。
　　少年终于抬眼了，如雾散雨霁，星辰流光，我一怔，不合时宜地想到家乡的月河，每当夜晚来临就会披上漫天的星华。
　　郡主将他带回了王府，听说是从那个十万两黄金买下韩厥的人手里得来的，韩厥从不说话，以致他人误认为是哑巴，但我却知道他不是，那只是个擅长沉默，酷爱木雕，茫然无措的少年，我渐渐对他起了怜心，多方照顾。
　　有时候听着他用坯刀在木块上磨挫的沙沙嚓嚓声，心里就会平静得像一滩柔软的湖水，我总会呆呆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有时送我一些木雕的小动物，很多时候是一只兔子，身上的茸毛纤毫毕现，他说他喜欢玄兔长跪捣药的神话，我问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喜欢嫦娥奔月呀，少年皱起如女子般纤柔妩媚的眉，他说道不知道啊，只是这样喜欢罢了。
　　我问你还记得自己的亲人吗？
　　刘海覆下一层暗淡的阴影，他淡淡道不记得了。
　　就是这样一个迷茫到让人心疼的少年，那些污言秽语从来却不曾停止过，他也会伤心，我看到少年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像是幼弱的小兽保护自己。我走上前分开他的手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感到胸口一片湿痕，拍着少年纤瘦的背，我轻轻哼起家乡的童谣……
　　后来他得到郡主的青睐，开始学武艺。桃花林里剑如蛇舞电闪，寒光倏忽飞转，淡粉的花瓣随着剑势回旋，我站在一旁，看着那道黑色的身影游龙般自如，心里不由自豪。风止，他笔直站立，桃花如雨飘散，我笑着抚掌，而他有些赧然地红了脸。
　　那天被郡主驱退，我便独自回到王府向王妃请罪，王妃听罢只是默然，却不曾亏待我。
　　王府自从离了郡主，总感觉空空落落，世子妃照旧如往常般恪守妇道，安排府里大小事务，而世子，却终日难见，据闻世子好南风，与友人萧遗谪来往甚近，郡主走后尤胜以往。我曾目睹世子与萧公子狎昵之态，言语暧昧，很难让人不生怀疑，就连郡主私下也曾嗤笑，虽说是铁无证据，但绝非空穴来风。
　　听得早年服侍世子的老妇透露，世子刚入府时，□□损伤严重，显见遭人威逼□□，又有几个伺候世子的丫鬟讲起世子起居一概自理，或是叫个小厮服侍，成年后等闲不让丫鬟近生，活像个吃素的和尚。不过也有人痛斥这些谣言，声称世子只是有些洁癖。
　　种种说法莫衷一是，但更多倾向于世子入府前受过折磨，致使无法御女。
　　之后我搬入一个偏僻独立院落，做些清闲的工作，每日莳花锄草，望云卷云舒，只是消遣日子，没有想过多。
　　某日韩厥寻到此处，不想许多填过了他的脸仍旧如那日般苍白如纸，“我把她埋了。”
　　我别过头去，脸色平静。少年不再说话，就这样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望着屋外的一方空地，渐渐地感到疲倦，回过头韩厥已是走了，只是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木雕，眉心一颗淡痣，我摩挲良久，幽幽叹了口气。他其实也是受害者，我知道，他只是不忍违逆一直对他格外宠厚的郡主，他很善良，却又因为那份愚忠而残酷，我不该怪他啊。
　　早晨起来后，我想到我该告别这里的一切，不过在决定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韩厥扣响了门。我打开，看到他披着满身的月光，静静看着我，漆黑的眼睛直直敲入心扉。
　　我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缓缓敛下眉目，低低道：“你要走了吗？”
　　“嗯。”
　　“你要去哪？”
　　“不知道，随便走走吧，或者去我家乡看看，有十多年没去了。”我淡淡聊着，“不知道那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以前有个很好的童年伙伴，她一定嫁了人，虽是迟了，还得去好好恭贺一下。”
　　他突然道：“你今晚就得走。”
　　“为什么？”
　　“主子要把你许配给贾珩。”少年抬眼，眸光黑幽幽的像是深渊，“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你就再也离不开了。所以，你现在就走。快走。”
　　“哦。”我点点头。
　　他皱起眉，上前推搡着我，“你还有什么东西，我帮你一并收拾了。”
　　“没什么了。”我耸耸肩道。
　　“那现在就走！王府有条小径，可以直通外面，那里的门墙稍低，我可以帮你出去。”他道,神色有些着急了，“快点，从那出去后，明早就出城。”
　　“噗嗤”我掩着嘴笑了一声，韩厥不解地看向我，我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对他道：“你舍得我走吗？”
　　他眼中像是瞬间有了异彩，暗夜中浮动起来，嘴唇哆哆嗦嗦，却蹦不出一个字。我看清他的耳廓红了一圈，自嘲般笑道：“原来你竟是希望我走的。”
　　“不……”少年慌张起来，手足无措，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喃道，“我……”
　　他慌乱了一阵，看到我脸上明显的笑意，才讪讪闭了口，然而眼角眉梢的春/色怎么也关不住。“其实这样也好。”我轻快地笑着说，“反正贾珩公子人也不错，嫁给他至少衣食不缺，胜过我在外餐风露宿，最终也不过嫁一粗蠢汉子，整日过着肤浅劳累的生活。”
　　韩厥不语，我转头看向他道：“你说是吗？”
　　良久，他一直缄默在烛影幽光中，看不清神色，“你走吧。”他的声音轻而有力，如碎石投入波心，漾开一圈儿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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