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郡主会不时进宫，早去晚归，回来后一脸无法掩饰的倦怠。她不再让人伺候沐浴，在里面一待往往就是几个时辰。
　　有次我担心走入，发现郡主靠着玉璧睡着了，蒸腾的水汽熏得她一向白皙的脸染上了霞彩，可就连睡着了眉间的褶痕却没有化去。我正想唤醒她，却听到郡主呓语般说了几句模糊话，凑近,听清她喃着“绿芜”，心里不禁一酸，我忙退了出去。
　　我猜想或许是和新登基不久的皇上有关联，那位据传通过不正当手段，顺利登上皇位的曾经的五皇子,这大概是谁也不曾想到的，据闻是远在塞外的七皇子突然进京保驾，一直韬光养晦的五皇子出现在公众视野以强迫的方式篡改圣旨，逼死了原本年迈糊涂的老皇帝，而后一上位就雷厉风行地施展铁血手腕肃清其他皇子的党羽。
　　我不无伤感地想起郡主曾别扭地暗恋着那个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想起郡主如每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期待着心上人的回复，那时候的郡主，对比如今，不啻天壤。

　　“郡主，金姨娘求见。”
　　郡主无声叹了口气，吩咐道：“进来。”
　　金姨娘抱着孩子进来，像要被风吹去一样婀娜摇摆，我真担心她绵软的手臂是否能承受孩子的重量。
　　她正要行礼，郡主淡淡开口：“姨娘身子还未康复，不必多礼了。”
　　于是金姨娘便微笑着谢过后坐在一旁的交椅上，我看到她额角密密的香汗，想这几步路倒是累坏了她，真是不辞劳苦。
　　“姨娘又有何事？”
　　“妾想着夫人膝下空虚，情愿将此儿过继到夫人这里。劳夫人抚养。”
　　“不必了。”郡主慵懒笑道，“姨娘自己的骨肉还是自己抚养吧，我素来懒怠，没什么精力去照顾孩子。”金姨娘脸一僵，又笑道：“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孩子傍身，妾曾跟贾郎嘱咐多次，让他到夫人这歇歇也好，可他就是不听。妾也是无奈惶恐的很。”
　　看着金姨娘强装出来的悲伤，眼底却是得意的表情，我不禁感叹此人果真不长脑子。
　　郡主突然道：“你爱他吗？”周围人皆是一愣，金姨娘反应过来后羞涩笑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妾对贾郎素来敬爱……”
　　“你是爱他的吧。”不待她说完，郡主便淡淡打断道，“可是在他死后三个月你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另寻出路，这便是你的爱，很肤浅，但很真实。所以，你不必来和我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你爱他，至少是现在。而我，永远不爱他。这个位置你想要的话我随时可以让给你。”
　　女子脸上的笑容像冻住一般，她坐在那儿像一只精美的瓷器，绘着美丽的纹理，却是空冷冷的。郡主表情和缓下来，眼里溶着一汪深湛的水，说道：“你回去吧。相信那天不会很远的 。”

　　日光熹微，绿纱窗外芭蕉飕飕响动。“公子……郡主，公子在书房自缢身亡了。”
　　微薄的阳光隔着窗户柔柔洒进，她不声不响地靠在那，碎金落在云母屏风上，重叠的山壁模糊起来，兽形铜炉里焚着清淡的香，蔼蔼的雾气韬隐了她的面容。
　　“郡主……”
　　她这才回过神来，笋尖般的手指撩起鬓边一绺秀发，身子像水般流荡开来，轻轻笑道：“我闻到了。院子里的榴花开了。”
　　我一怔，如今是五月，榴花确实开了，但榴花香味不像桂椒般浓郁，只凑近才有浅浅的清香。
　　“我们去院子里看看吧。”郡主翘起嘴角，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大丛翠藤青叶中的榴花如霞似雾，红云密布，又像少女的火红裙摆，在薰风中翩翩起舞。她弯下腰，凑近一朵挂在梢杪的榴花，莹润的侧脸曜玉生辉，眼睛撩人地半阖，淡粉的唇轻轻吻了吻花瓣,像情人间的爱抚。
　　她说：“吻她，像吻一盆跳动的火焰，整个人都连带着燃烧起来。多么美丽顽强的生命啊。”
　　“花虽美，终不及人美。”轻佻的声音打破了刚才奇异的情景。我侧头看去，少年丰神如玉，轻摇折扇，看向郡主时双眼含着别样的神采。是三公子贾珩，他好大胆，在兄长逝去这天就公然调戏自己的嫂子。
　　我原以为郡主会拂袖而去，然而，郡主却娇笑着上前，眉眼染上一层水雾，道：“三叔觉得我美吗？”
　　这个貌似玩世不恭的翩翩公子凝视着郡主游离不定的目光，缓缓道：“你是我们大虞，最美的女人。”神色竟是异样的专注幽深。
　　郡主闻咯咯娇笑，花枝乱颤。
　　她的唇轻轻贴合男子的耳廓，若即若离，微微开阖，不知说了什么，贾珩一脸惊喜，他握住郡主的腰肢，我紧张地看着眼前这离经叛道的一幕，若是被他人看到，或许早已有人看到，那么将是声名狼藉不堪设想的后果。我想去阻止，却没有勇气开口，
　　心里波澜迭起，觉得那么不可思议，两人仍能判若无人般低语。突然郡主旋身脱离男子的掌控，像一味滑腻的鱼。
　　郡主走后，我仍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你家夫人都走了，你还站着干嘛？”我愣眼看着眼前发大的脸，一股逼人的英气袭面。我急急倒退，险些儿站不住，幸亏男子扶了一把。
　　下意识的，我大力甩开他的手，反应过来后满面通红地道歉：“奴婢不是故意的，请三公子原谅。”
　　他刚才显然一惊，但却吊儿郎当地道：“好大胆的婢子，若是本公子不原谅呢？”
　　我微微皱眉，此人真是无礼至极，谁都要调笑一番吗？我正色答道：“奴婢并非有意冒犯，若是公子不肯饶恕，奴婢也无他法，只是奴婢归夫人所有，定先请示夫人,到时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他失笑道：“有那么严重吗？轮到打杀了。”又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悠悠开口：“不成想你是这等经不起玩笑的。看来是我鲁莽了，还望姐姐莫要放在心上。”
　　我侧身忙道不敢。虽然低着头，但在他毫不掩饰的眼神下整张脸像发了烧。这个贾珩公子果真如传言风流不羁。
　　我感到此情此景的难堪与尴尬，只得硬邦邦出声道：“先行，告退。”
　　“呵。”
　　蓦然的轻笑声使我更是感到无地自容的尴尬与难堪。情急之下，我便径直转身，几乎是逃避的姿态加快脚步。
　　然而身后灼灼的视线始终萦绕不去。

　　郡主和三公子来往亲密，不顾他人异样的眼神与鄙亵的谈论，只要稍有机会，两人便如胶似漆般黏在一起。郡主似乎喜欢上了贾珩公子，我从没见过她这般耐心去做向来不屑的刺绣，甚至好几次扎破了手。我道：“郡主，这些粗活让奴婢们来吧。”
　　郡主显得心情很好，她摇摇头，笑道：“我自己来。你们退下吧。”
　　后来发现贾珩公子腰间的荷包，歪扭的针线，略显滑稽。
　　有次去厨房的路上听到两个婆子在角落里切切察察，
　　“……那个大夫人，我和你讲啊，浪到骨头筋里，官人没死几天就和他小叔子乱搞在一块，日日妆扮地狐媚样坐在亭子里只管勾人，那双眼乌珠哟，啧啧，成日里最会乔致乔样地挤眉弄眼。”
　　“这些什么王子王孙，最多腌臜事，你不知道诶，俺听说金姨娘的孩子就是大夫人下手毒死的。如今金姨娘死了爷又没孩子，别提多凄惨。”
　　“那个金姨娘好个绵软性子，长得也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你知不知道上次……”
　　我听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们两个老不死还碎嘴扒灰，叫我听到了定要打一百个耳刮子。”
　　“青姑姑饶命。”两个婆子慌忙跪下求饶，唬地战战兢兢，倒不是怕我，而是担心我会转告郡主。
　　我斥退他们后，心里不免郁郁，金姨娘的孩子是自己病死的，郡主哪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这些风言风语此消彼长，郡主不可能毫无所闻，只是她却不管不顾，也不去压制，只是任其自然。后来三公子奉命娶了江宁公主，郡主在府里不免无趣，找了个借口也就顺势回了王府。贾府里当然毫无异议，千肯万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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