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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最风流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平稳。
车内的二人却都保持了沉默,狄飞惊低着头,一副我在认真研究地毯花纹的神情。苏殷眉心微蹙,看向狄飞惊的目光含着几分无奈伤感,又带着一丝嗔怪恼怒。
狄飞惊忽然抬头,“苏姊,我走了。”
苏殷一双明眸注视着他,声音柔和,“何妨随我同往喝杯茶水?”
狄飞惊犹豫一下,却摇了摇头,“恐怕现在不行。”他狡黠地一笑,“我可以把苏姊邀约的机会留到下次么?”
苏殷眼里闪过一丝恍若惋惜般的奇异神情,但她只是温温和和地笑,“好。”
白愁飞并不在府中,苏殷想起今早他似乎是被方应看邀去打猎了。
不在也好——苏殷轻轻拢起案上散落的纸张,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似乎都未曾见到白愁飞。这钦赐的燕王府邸,内里埋下有多少“钉子”,她自然知道。
——借用那些耳目,散布出她与白愁飞近日关系微妙的讯息,不过是顺手而为。
既然那么多人期望他们之间有矛盾,那么便不和给他们看罢!
苏殷又叹了一口气,微微出神。
但是,事情似乎有点超出她的意料之外,这出原本商议好的戏,却意外地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偏离。她不知道白愁飞最近是否接触到了什么,多年的默契,使得苏殷第一时间敏锐地发觉,白愁飞的态度有些不寻常。
苏殷并不认为有人可以真正在白愁飞面前挑拨到自己,毕竟多年来,他们的情分非同一般。但是——苏殷冷笑,这个时刻,绝对有人在背后搞鬼!
“唐阙?”苏殷忽然转头,黑衣的女子立在她身后,声音低哑,“尊上,林真人传来的信函。”
“我知道了。”苏殷神色自若地接过了一封薄薄书简。“最近,顾惜朝如何了?”
黑衣的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顾惜朝最近极少出门,只是在专心撰写书稿。倒是莫姑娘常去看望他。”
苏殷点了点头。
她并不担心顾惜朝会拒绝他们抛出的橄榄枝。观其人,知其行,顾惜朝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而苏殷更欣赏这个胸怀大志的男子身上犹存的清高傲骨。
苏殷忽然想起唐太宗说过的那句话。
……如果,真能拢天下英才入我毂中,那么,天下,当可只手掌握吧?
————
袅袅的香烟从金蟾蜍的口中吐出,绕着雕刻四御的云母屏风,颇似云中缥缈。
“无量天尊。”中年俊逸的道士轻轻一摆拂尘,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许久不见女善信芳踪,何期今朝偶遇?”
苏殷姿态优美地跪坐在对面蒲团上,“林真人客气了,苏殷此来,是有求于真人。”
被封为护国法师的林灵素深深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敢不从命。”
他并没有问苏殷所求的是什么事。
林灵素是徽宗宠信的道士,被封为通灵达真先生,又号妙化真人,金门羽客。
从世人清流眼中所见的,林灵素发迹的过程无疑十分可耻。他对徽宗说,皇帝乃是天上神霄玉清大帝转世,又说蔡京是左元仙伯,王黼是文华吏,凡是朝中有名的官宦,他都不吝惜给对方安上一个仙官的名头,甚至连得宠的刘贵妃,也被他说成是“九华玉真安妃”,因此,林灵素深得这位“道君教主皇帝”的欢心。
林灵素谄媚皇帝,借此推行道教,打压释迦佛门,倒也算不得稀奇。从古至今,皇帝身边的佛道之士大多手法相同,区别只是所说的话矜持些或者肉麻些。
苏殷认识他的时候,林灵素还不过是天下名士苏东坡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书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林灵素或者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但是这句话他倒是没有忘记。
苏殷从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修长的身躯裹着一袭玉色的道袍,持一柄千丝琉璃拂尘,鹤履裹足,丝带束腰,木簪绾发,又垂着两条飘带,完美无瑕的面孔神色淡然疏朗,宛若山间明月,林下流泉。
连林灵素在这刹那,都产生了这女子其实是一位道行深厚的山中女仙的感觉。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宛若叹息,“看来称呼善信你为道友更合适一点。届时,便向官家说,你是我的师妹如何?”
苏殷失笑道:“这算不得什么光明手段,不过是歪门邪道,妖言惑上而已。全凭真人安排。”她转头看了看桌上的沙漏,“点上升仙窍吧!到晚上的时候,正好是五个时辰。”
升仙窍是一种奇异的香料,初点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香味的积累,会让人觉得越来越美妙,甚至以为升仙而去也不过尔尔。
五个时辰的升仙窍,对付徽宗,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苏殷的手段说穿了很简单,不过是充分地制造环境,人物,情势,不知不觉地对人的心灵产生影响,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完成这目的的种种手段,已经可以说是一种艺术。
林灵素深深地望着她,“女善信以后不会到京城了吧?”
苏殷目光不离《黄庭经》,“为什么这么说?”
林灵素叹了口气,道:“因为当今官家。”
苏殷轻轻一笑,笑容却带着三分寒意,“我自然知道。只可惜,我非太真之流。”诸葛让她设法劝说徽宗,本就是打着“色-诱”的主意。因为有时候,女人的影响力更大,尤其是精神修为精湛,又擅秘术的她。否则,又何必她来?
但是即使如此,苏殷依然答应了下来,只因为亲身觐见一次皇帝,所能获得的好处,绝对比通过蔡京诸葛等人达成的协议要多。
那本就是她与白愁飞来京的目的。
不过,虽然本质并无差别,纯粹以色惑人,毕竟还是落了下乘,在皇帝心中的说话地位无疑便逊了三分。所以,她借用林灵素的助力,也不过是包装出一份仙风道骨,假借“天意”、“天机”的说法。而绝色道女,玉骨冰姿,自然便是加强这种说服的重量级砝码。
——就像当初她的前辈败给的那一派,那群风姿绰约,翻云覆雨的“天仙”尼姑惯用的一套伎俩。
说当年,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苏殷有些不屑地想着。
林灵素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担忧,“此次设计,要影响赵佶固然是容易,只是他回宫之后想起,未必不会起邪念。官家毕竟是天下之主。”
苏殷冷笑道:“那也得他找得到我才行!”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若是尚有家族门派的支持,影响一国之政,完全不在话下。
行“正道”“阳谋”有不到处,“邪道”“偏锋”便成补益。
只可惜,她现在只是孤军为战,八载经略,到此已经上升到某种意义上的极限。要打破这种极限,继续上升,缺少的也许是一个微小的变故,一个稍纵即逝的时机,甚至某个关键点上的一个人。比如当初“片言乱天下”的鬼狐贾文和。
她不禁想起顾惜朝,这个人是否有打破僵局的能力呢?随即,她摇了摇头,顾惜朝虽然才华横溢,却依旧欠缺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或者,那就是所谓虚无缥缈的“气运”一说。
“善信……”林灵素的出声,将苏殷从有些飘荡的思绪中唤来。
“嗯?”
林灵素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和苏殷谈论一些徽宗平时常听的道家经文,告知她徽宗平时的思维想法。
这人,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帮她的。
幽香袅袅,宛若仙境。
“真人是否见过郑皇后?”苏殷放下经卷,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林灵素有些诧异,但是依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见过,只是郑皇后如今无宠,皇上宫中佳丽无数,眼下最得宠的该是刘贵妃。”
苏殷问道:“太子与皇后关系如何?”
林灵素思索一下,道:“太子年纪尚轻,生母早逝,与皇后……倒没听说过特别亲近。”他目光灼灼望着苏殷,“是否需要贫道伺机接近太子?”
苏殷轻轻摆了摆手,“目前暂时不用。”她微微一笑,“我也不敢让真人为我的事情费心太过。”
林灵素爽朗一笑,洒然道:“但有所求,无不相应。”
深冬腊月,距离年关已经不远。
道路上积雪甚深,在这种日子里,还是和三五个好友,围着火炉,暖上一樽酒来得惬意实在。
如果能够有一二解语红袖,那便是最好不过。
这里是金风细雨楼的“红楼”,雕栏白玉砌,锦绣金醉窟。
主客都很随意,很舒适。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苏梦枕,杨无邪,白愁飞。
原本苏梦枕还准备召来几个舞伎歌者,但是一向对声色颇有兴趣的白愁飞居然笑着拒绝了,“除非有白牡丹那样的殊色佐酒,否则余者庸脂俗粉,要来何用?”
白牡丹便是李师师,据说连当今皇上宋徽宗也倾倒在她的绝世风姿,天籁歌喉之下。
白愁飞并不是没有见过李师师本人,当初云烟阁上“花王”献舞,便是苏梦枕安排的接风戏码,那时候,白愁飞倒没有表现出对这位绝色娇娥的特别兴趣,只是泛泛地应和了几句。
现在这样说,倒更像是托词。
苏梦枕身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在京城中实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即使许多高官贵人,也不敢轻慢于他,而他在朝中多得扶持,其中的微妙之处,也是拿捏得十分精准的。
金风细雨楼在他手里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以病残之躯撑起一片几乎与六分半堂两分江湖的庞大势力,苏梦枕的才华可见一斑。
但是苏梦枕觉得,白愁飞的成就比自己只高不低,而且这人比自己还要年轻。
苏梦枕很好奇,这样一个几乎是毫无背景之人,怎样如同彗星一般在五年之内崛起,名动四方,反掌之间,几可左右天下!
白愁飞入京月余,开封府的局势亦是产生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微妙改变。
即使明面上白愁飞摆出了姿态,表示他毫无插手京城势力的意愿。
他接受苏梦枕的邀请,数次拜访傅丞相,两次赴宴太师府,方应看几次邀他打猎,宛若相交多年的好友,而六分半堂雷损也曾经下过帖子。
白愁飞的态度其实相当地暧昧,这是一种隐藏在坦荡之下的暧昧随流。
苏梦枕想,白愁飞决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但是白愁飞究竟打算着什么,他一时也猜不到。
白愁飞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但是似乎又含着一丝极细微的阴霾,此时,他正在与杨无邪谈笑,“听说贵楼收藏的资料浩如渊海,只要是江湖上曾经出现过的人,便一定会有记载,果真如此么?”
杨无邪看了苏梦枕一眼,在得到他细微的点头后,方才谨慎地回答:“不敢说收集齐全,但是尚觉可观。”收集资料的“白楼”是杨无邪一手建立的。
“哦?”白愁飞颇感兴趣地挑起了眉,“不知道里面对于我是怎么描述的?”
杨无邪告罪离席了一小会,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本册子。
苏梦枕略略翻阅了一下,便交给了杨无邪。杨无邪朗声念道:“白愁飞,二十三岁,个性傲慢,宁折不弯,残忍好杀,出手不留活口,迄今与金兵交战,计有三十三大战,四十七小战,其中二□□胜,三十九小胜,九次战平,四次小败,军中号‘玉龙’。生平爱穿白衣,喜丝竹,擅书画。父母:不详;妻子:无。疑似姐姐:苏璃……”
他念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白愁飞面不改色,笑道:“五年前的没有了么?”
杨无邪淡淡道:“有,但是真实程度尚不确定。”
白愁飞转而问道:“我的资料都在这一本上,那么另一本记载的是什么?”
苏梦枕道:“那是苏殷姑娘的资料。”
白愁飞似乎被勾起了兴趣,笑道:“说来听听。”
杨无邪清朗的声音在室内回响,“苏殷,又名苏璃,年龄不详,据三年前素心医士为其诊脉,估计其龄十七八,武功不详,擅医术易容,排兵布阵,谋略精奇,与金人交战,迄今无一败绩,而从不亲自动手杀人。”
苏殷的资料甚至比白愁飞还要少。
白愁飞问道:“没有了?”
杨无邪道:“没有了。”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一丝无奈,“还有一句话是,姑射仙姿,清容绝世。”
白愁飞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杨无邪忍不住辩解了一句,“我也是刚刚才看到这一句。”
白愁飞忽然又笑了,甚至有几分自豪,“世间只有一个阿离。”他悠然道:“如果可以的话,把写我的那句疑似姐姐给删掉,再罚掉写上这句话的人一月薪俸。”
苏梦枕和杨无邪对望一样,颇有些哭笑不得。
白愁飞饮尽杯中温酒,忽然又问道:“想必风雨楼的资料中,关于六分办堂,雷损的资料最多吧?”
苏梦枕道:“不是。”他面上神色淡淡,“我们有雷损的卷宗七十三帙,但经杨无邪的查证,其中可靠的最多不起道四帙,这四帙卷宗里,其中有很多资料还颇为可疑,可能是雷损故意布下的错误线索。”苏梦枕目光带了嘉许之色,“杨无邪外号“童叟无欺”,他的眼光和判断力未必能胜狄飞惊,但收集资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细心,又非狄飞惊能及。”
杨无邪只是低着头,既没有谦逊,也没有骄傲。
只是苏梦枕说完这句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无邪低声道:“公子,树大夫,应该快到了。”苏梦枕目光灼灼,“但是我现在有贵客。”
白愁飞一直半眯着眼盯着苏梦枕,目光颇带玩味。这个人似乎全身都是病,但是却一直支撑着没有倒下。或者苏梦枕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一种奇迹。
白愁飞探手怀中,随即,手中多了一枚天青色的药丸。
“白某这里有一颗药,也许会有点用处。”
他将手掌摊开。
苏梦枕盯着那药半天,沉默不语,忽然,他一探手取过,随即,扔进了嘴里。
杨无邪目光里已经带上了几分焦急。
白愁飞并不知道苏梦枕得的是什么病,他也没有说过这药有什么用途。但是他就拿出了这么不知什么成分的一颗药丸,而苏梦枕吃了下去。
苏梦枕缓缓闭上眼睛,半晌,他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此珍贵的灵药,苏某无以为报!”
杨无邪的神情一瞬间转为惊喜。
白愁飞只是笑,负手而笑,望天而笑,“不需要什么报答。”他说,“只不过我认为你苏梦枕活得久一点的世界会更有趣。”
——
月寒,映雪深。
白愁飞走进竹林掩映的小楼时,正见苏殷拔下束发的木簪。
她身上还穿着那一身玉色道袍,拂尘放在一边的桌上,玉人清丽无方,乌发垂落如瀑。
或者她身上还残余着一丝未消融的冷冽寒意。
白愁飞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是谁触犯你了?”
苏殷闻言转过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她眼波在白愁飞身上转了一转,“这么晚了,不去歇息,来我这里作甚?”
白愁飞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显见是与人饮宴回来。
但是并无半分脂粉味。
白愁飞自发地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倒茶,“我把那枚‘乙木精丸’给了苏梦枕。”
苏殷略有些意外地挑眉,“没想到你们竟然能成为朋友。”
白愁飞笑了笑,“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我需要他活着。”他顿了顿,问道:“阿离你也见过苏梦枕,他的病情还可以撑多久?是否已经无救?”
苏殷回答得很快,“原本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不过那颗药,至少又添加了他两年的生机。”她接过白愁飞递来的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小口,“想救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代价他付不起。”
白愁飞点了点头,“三五年,那也足够了。”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透过窗子,投向那一轮清寒冬月。
苏殷默默地看着他。
曾几何时,那高傲倔强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渊渟岳峙的俊伟男子,允文允武,经纬天下。
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几乎像是叹息。
“愁飞,这些年,我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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