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和雷超萤对峙了片刻，发现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少爷。雷超萤比他矮一些，但气势上并不输，那双李嘉同无法抗拒的眼睛直射出逼人的光芒，毫不掩饰和同情地控诉着，哪怕对面的人体无完肤，无处可躲，他也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一丝一毫的盛气凌人。雷超萤的感情激烈、纯粹而直接，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找不到一个出口，因而外化为一种隐秘的冷漠，令人望而生畏；一旦有人可以将这个出口打开，他也就会因此接触到雷超萤最真实也最伤人的一面；向人展露的部分最柔软也最冰冷。一直以来，李嘉同发觉自己已经默许了雷超萤愤怒的泛滥，渐渐地轻视甚至漠视他所有暴戾和泪水，因为那往往只倾泻在无法因此而改变的、李嘉同那不可饶恕的爱中的罪行上。雷超萤时常被李嘉同理直气壮地犯错气到发疯，却因为李嘉同不知悔改而只能等待他回头，除此之外束手无策。李嘉同时常怜爱这样的雷超萤，却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在做出选择时多顾及一分雷超萤可能产生的痛苦；但现下他面对雷超萤，只觉得自己太过火了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李嘉同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发地虚弱，所能孕育的情感似乎也越发缠绵柔和。先前能坚持的仿佛可以放下了，先前能割舍的仿佛离不开了；李嘉同皱皱眉，这样不好。
　　万一到了需要为雷超萤而牺牲的时候，总是想着他离开了自己会有多可怜，那怎么行。
　　“藿萤来啦？”二人正吵着，一个年迈的女声随着袭向门边又卷回屋里的跑堂风到门口拐了一圈，为他们引路似的又返回到那堂内幽深的源头去了。雷超萤懒得跟李嘉同争，顺着风应了一声，就拉上李嘉同进了门。
　　“鸿奶奶。”
　　雷颖鸿比李嘉同想象中，甚至比雷超萤预料中要年轻。长年蜷缩在阴暗室内的藤椅上使她身躯细瘦四肢枯槁，苍白得如同一个纸人；但也因此年岁似乎格外饶恕了她，经年累月面对着有限的室内终年不变的事物，她也如同变成了屋里的家具一般经受住了衰老的考验。雷超萤轻车熟路地走到空洞高大的大厅尽头，往旁边一拐，掀开一道青翠的珠串串起的链子，里面隔着一个宽敞的屋穴，放置着一些简单的家具。桌上摆着一笼泛着烟雾的熏香，一块淡金色的镇纸，下面压着几张老旧的信纸；雷颖鸿坐在藤椅上，披着一块针脚很粗的披肩，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端详着桌上信纸上的内容，雪白的头发垂直腰间，松松地扎着一条麻花辫。
　　“藿萤啊，过来我看看。”雷超萤顺从地走到雷颖鸿身边，蹲下来，替她摘下眼镜。雷颖鸿粗糙的沾满香料气味的手抚上了雷超萤的脸，“又变样了。”“我早过了还能变样的年纪了。”“那个小伙子，也过来让我看看吧。”意识到雷颖鸿在指自己，李嘉同也学着雷超萤的样子蹲在了雷颖鸿的藤椅旁边，雷颖鸿没有故作亲昵地去碰李嘉同，只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他。
　　这是李嘉同到雷家后第一个对他笑的雷家人，虽然只是个外人而已，李嘉同还是狠狠感动了一把。
　　“你们估计已经在飨厅吃过了，我走不动路，也不想麻烦人伺候，就没去给你们小两口接风；想到藿萤随时可能来的，最喜欢的芋头饼都备着的，吃点吧。”雷超萤点点头，雷颖鸿转头冲外面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一碟皮上冒油，金黄的薄皮包着隐隐的淡紫色的芋头馅的糕点就被送了进来。
　　雷超萤拿起一个，先递给了李嘉同；李嘉同接过这个雷超萤打吃饭前就念叨的小点心，边想象着它无与伦比的口感边一口塞进嘴里。
　　咬开那酥脆的外皮的那一刻，李嘉同感觉自己要融化了。
　　看着一时间只会含着还带着余热的点心只会嗷嗷叫的李嘉同，雷超萤笑了起来，“好吃吧，我小时候每次来这里之前都要把自己饿到眼睛能发光，你奶奶才能多赏一点我吃。”“怎么做到这么好吃的？”李嘉同回想起雷超萤在高中时期纵然每天吃的也不少却还是眼见着一天天越来越瘦，现在才发觉是因为在雷家好东西吃太多，到了山下怎么着都是清减了。
　　天怒人怨。
　　“雷家有个规矩，凡女的嫁进来，必须能做出一席自己拿手的。”雷超萤解释道，“一席就是一热菜、一冷碟、一汤品、一点心，到了重要场合每家都要出来帮忙布宴的，各家出完整的一小席凑成一大席；当然不能重复，想嫁进雷家第一步就是挠破头想菜单呢。”雷超萤说到这里一再拿“你算是赚了”的眼神看着李嘉同。“鸿奶奶的点心是一席里做得最好的。”“那要是当雷家的女婿有啥要求没？”雷超萤看着李嘉同的眼睛里写满了满含笑意的“关你屁事”，当着长辈的面还是耐性十足地向李嘉同解释起来，“当女婿啊自然也有要求，要凑得齐四件的聘礼，就是一聘金二花轿三赘礼四嫁衣，雷家不许女儿外嫁，就算是嫁出了雷家跟着外面人了，在雷家人眼里也是新郎入赘，在家里给留房子留地；只是雷家对女婿要求高，这四样哪样也都不能便宜不能糊弄，大日子里这些聘礼都是各家要拿出来充门面的，谁挂的入赘女婿多谁家有面；算下来一台别出心裁点的花轿跟外面一套房也差不多价钱。”
　　“顺带一提。”雷超萤淡淡地对已经被“穷人已经不配谈恋爱了”这一事实打击得无比沮丧的李嘉同说，“抬你上来的那顶轿子虽说没那么讲究，也是为了接你特地做的；我向梦蛉哥打听了，那顶也得至少三十万呢。”说着还高兴地挑了挑眉。
　　虽说在雷超萤看来也就是顶寒酸的破轿子，但在李嘉同眼里不是。看他还敢一口一个来不来走不走的，要走就是先叫他把轿子钱赔了他都赔不起。
　　他只能留下来，只有他能护着他。
　　“你比较特殊啦，不要管这些条条框框。”“你听藿萤吓你，你看看，还不少说两句。”雷颖鸿见李嘉同脸色不对，带着点嗔怪的意思叫停了口无遮拦的雷超萤。“我没有我没有，真是......”李嘉同艰难地把“当个基佬”四个字咽了下去，“真是沾光了......”
　　“这次是谁下去接的呀？”“梦蛉哥、北兰舅舅家东西两个哥哥、星虻哥，还有小孓。”说起雷金孓的时候雷超萤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淡淡地落在桌上压着信纸的蟾蜍形状的金色镇纸上，饶有兴味似的；李嘉同却回忆起来这个雷金孓虽然身为雷超萤的小辈，却直接在席间不管不顾他哥哥的面子狠狠地驳了二人一脸，又是愤恨又是无奈。
　　想必雷超萤心里也不好受，而造成这一切的其实都是李嘉同。
　　如果不是他，雷超萤也许不用受一直以来的这么多苦，也许能像正常人一样娶一个雷家人要求的完美女人，也许在相似的场景里，他会被所有人祝福被所有人羡慕；而不是跟着他遭受非议和白眼，遭受最亲近的兄弟的唾骂。
　　李嘉同正幻想着雷超萤牵着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手穿过珍品琳琅的长桌，夹道的所有人都冲他们欢呼、向他们抛洒花瓣和彩纸的场景，那梦幻的场景中哪怕只是他幻想的雷超萤在别人的身边得到了幸福的笑容都使他心痛到了极点。雷超萤就像能感知到李嘉同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虞一样，一只手伸过来扣上了李嘉同的手背，手指蛮横地挤开李嘉同的指缝插了进去。李嘉同偏过头看着雷超萤，雷超萤的注意力好像还在那块小小的镇纸上，但李嘉同知道如果他能听见雷超萤的心声，那也一定是他在一遍遍固执地默念所有荒唐的誓言的声音；他不是为了让自己遵循这些誓言才活成了誓言的样子，他只需要李嘉同无时无刻不相信，他不会背叛他，也不会为这样的忠诚后悔。
　　雷超萤曾对他说过，他不信教，但他的爱他可以去告诉佛陀，告诉基督，告诉安拉，告诉一切可以为此证明并用一切苦难来惩罚他的不信的神秘力量。他无比向往能和李嘉同在一切仪式中完成他们一生的交换，他对那些破裂过无数次的箴言迷信不已。
　　李嘉同看着雷超萤的侧脸，看着他紧扣着自己的手；见他做此举动，雷颖鸿也只是用一个年迈的长辈特有的纵容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两人，李嘉同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自己啊，为什么永远只想着世界上有多少人不在乎他们、不爱惜他们、攻击他们、憎恨他们；只看到世界上有多少人诅咒他们永远消失、不得好死；可眼前的人们，一个爱着他爱到自己被拖累了都不知道，一个看着已是惊弓之鸟的，饱受了恶意侵蚀的他们，也只是如同看到寻常午后阳光下烁熠的寻常爱情一般。
　　人应当为珍视自己的人去抵抗试图抹杀自己的恨意，而不是因为惧怕那恨意去贬低他人的爱。
　　人怎么能，去欺凌面对自己手无寸铁、毫无反抗意志的爱人；怎么能在他以爱你为意义的一生中，因为被痛恨的虚弱而放弃了勇敢地面对，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可爱之处，而是与敌人一起，用他最痴迷的声音，告诉他不要爱你。
　　“藿萤，奶奶想跟他单独聊聊，可以吗？”正当李嘉同为自己方才对雷超萤的态度后悔不已的时候，雷颖鸿忽然开口了。雷超萤犹豫了一下，只用略带怀疑的神色看了雷颖鸿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嗯了一声点点头，正准备起身走出去，李嘉同却暗暗地将指缝一拢，将雷超萤刚刚塞过来的那只手固定住。雷超萤身子抬起来一半，只好弯下腰来轻轻对李嘉同说，“干嘛？”
　　李嘉同没说话，只极快又极轻地在雷超萤凑过来的鬓边亲了一下，同时手也放开了。
　　“没什么，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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