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虽说路上闹了点不愉快，雷超萤总归不舍得晾着李嘉同太久。一来李嘉同在这里本身已经够不自在了，只有自己能跟他说上话，二来李嘉同前些日子才受了很重的伤，他又不爱吭声，万一自己一跟他生气，再挨几刀子估计都能闷着。想到这里，原本又因为老掉牙的问题跟李嘉同发了一通火的雷超萤只撇开李嘉同走了几步，等着李嘉同趁这个空隙跟母亲挂了一通不长不短语气沉重的电话，就又悄无声息地粘了回去。李嘉同刚开始也黑着脸不理他，不过也没绷上几秒，稍一侧过头看到雷超萤也正小心地打量自己的侧脸，瞬间什么别扭都不想闹了。
　　他们经历了多少常人想象不到的波折才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受了多少罪才换来雷小狗轻飘飘的一句“把人带回来看看”。平凡的做好准备要相伴一生共同面临将来所有可能的灾祸的爱人们，所预料到的考验他们誓言的所谓灾难，可能还及不上雷超萤和李嘉同共同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所不得不承受的一切更足以消磨爱情——而爱情往往是这些渺小而手无寸铁的伴侣们的唯一。雷超萤和李嘉同曾做过比是否遵循誓言更加艰难的选择，在一切都还未到来之前，他们就曾因为恐惧，即使深陷频频导致天长地久的妄念的爱情也仍要克制内心发誓的渴望，而不得不作出即使知道面前之人便是一生所爱，也不能对他透露半点真心、展露一丝温柔的抉择；而也正因此，如今在他们互相许诺了俗世的誓约之后，更没有什么能让他们从这崇高而又无力的意志中解脱。
　　哪怕终生背负爱你的枷锁和责任，哪怕为之流血死去。越残酷忠贞的诺言，越仿佛生来就不为被兑现，而只是成为刺破某人嘴唇生长出来，只是作为灵魂的伤疤存在下去，不会被苛责和非难，甚至不用来自戕和诋毁；但在他们这里，这样的约定比起爱情，更是他们坚信对方的陪伴和保护的所系。
　　雷超萤带着李嘉同在环庭绕了一大圈。环庭是雷家的最外环，建筑鳞次栉比，几乎都是相同的高大恢弘，看久了反而没有惊叹之意了。笔立的巨木，连绵的赤梁，如大翼，如冻海的起伏的屋顶，没有一片瓦，纯粹的木质结构。雷超萤解释说，越是外层，所造屋宇能用的材料越有限，环庭外人当然只配用木头，惯爱表功彰德的外人想要体现自己比他人尊贵一点，就一代代把建筑修筑到了这种登峰造极的程度，连雷小狗的大殿都没有这么高。“好在雷小狗想着把看门狗的狗窝建得威风一点叫外面的人少打主意也无妨，不然早叫人把雷家这一层给削了。”说着雷超萤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栋大门稍微狭窄，屋梁上篆着迎光看上去只能看出一片细碎的闪烁的浮纹，雷超萤说他也从来没看清过上面雕的是什么。在屋宇的四周，是丛生的铺满来路的繁盛的野花。
　　“进去吧。”“我们都还没打过招呼，会不会不太好啊。”李嘉同还是很介意他们半途从飨厅溜走的事情的，雷超萤纵然不介意，就是不知道雷家人会怎么想。本来在和他扯上关系之前，雷超萤还是一老老实实的乖乖牌，给自己掰弯了不说，自打弯了后更是被开了什么恶窍一样，离经叛道得估计换了雷小狗年轻点脾气烈的时候，能直接叫人给他剁碎了糊墙上。雷家人因为雷超萤所谓的不懂事不听话而憎恨他，伤害他，对于血亲尚且如此，他这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又会怎么样呢？如果雷小狗因为雷超萤执迷不悟曾想过要杀了他避免羞辱，那李嘉同得死几次，化成多细的灰才能堪堪从那些权势滔天的巴掌中挣脱出来，他想想都发抖。万一因为自己选择了为雷超萤流血，为他承受巨大的痛苦多少感动了雷家人，万一他们又觉得两人逃宴是他教唆的，那不得死在山上？李嘉同想起自己方才跟母亲打的那个电话，母亲的声音还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妈妈，独自一个人靠经营小小的破烂便利店把他拉扯长大的，坚强的妈妈，因为自己和雷超萤的事情反复哭泣、怨恨自己的可怜的女人，至今没有办法完全接受这样的结果。和雷家人憎恨李嘉同一样，妈妈憎恨雷超萤，她恨自己有眼无珠信错了人，恨那个男孩天使般的外表下藏着魔鬼的灵魂，带走了他的儿子，对这个视子女为一切的可怜、苍老的妇人没有任何一丝怜悯。李嘉同受伤昏迷的时候，一颗母亲的心所能承受的背叛终于到了尽头；她血红着眼睛，穿着睡衣，冲向低着头流着眼泪的雷超萤，咆哮着抓烂了雷超萤的肩膀和脖颈，让他放过他们一家；一直沉默不语的雷超萤此时睁着他哭得肿了的眼睛，因为嘶吼而喑哑的嗓音古怪而可怖。
　　“我不会离开李嘉同的，其他什么我都答应您，我这辈子不可能离开他的。”
　　“你是妈妈唯一的儿子。”雷超萤在李嘉同的母亲面前跪着说，如果李嘉同下山时和上去时有丝毫不同，他拿把刀再站在她跟前，指哪剜哪。李嘉同的母亲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让李嘉同跟着雷超萤走了，却不是出于对雷超萤的任何信赖，而是儿子宁肯伤得血肉模糊也要和雷超萤在一起的那份坚决让她彻底凉了心；她知道她的儿子再也不属于她了，他的幸福和痛苦都与她无关了。
　　“我只是想让你快乐，但你要知道妈妈很难过。”
　　李嘉同一时哽住了没有说话。此时他看向身边的雷超萤，一直以来，对他的爱支撑他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忍受伤痛和苦难；这份爱没能被改变，但因此被扭曲侵害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他们能因为彼此而承受的，是否能强求其他必须为二人的人生竭尽全力的至亲、朋友，那些无法从他们已经变成阴晦的漩涡的生命中逃离的人，也为之付出代价呢。
　　他们值得吗？这两台决意相撞的风暴，一溯一洄的湍流，是否伤害了他人还不自知，是否把人抛到空中、掷到水底，还以为只是那人的不幸，与自己无关。
　　哪怕只是想想，李嘉同也会为自己哪怕一瞬的幸福而感到悲哀。但每当雷超萤握住他的手，他的身体靠过来，他的声音传过来，他就会短暂地忘记一切；那一瞬间，从某个充满雷超萤气息的触动开始，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个不断被塑造和歪曲的午后，那个已经不再真实可感而更像个梦境的午后，雷超萤在无数个被刻画为同一瞬间的瞬间被一见钟情迅速染指，从此就变成另一个人的梦想、幻觉和灵感；他被无数气泡簇拥，亮晶晶的小臂仿佛有些透明。那一瞬间就算李嘉同知道日后要为这一眼流多少泪和血，也都会反复在心中把这无限接近于妄想的虚幻的开端默念至深信不疑，永远不会敢于去否认它真实存在，并永远地封印着他，使他远离一切俗世的被祝福的坚不可摧的幸福，向那备受折磨的、被诅咒的、充满悲剧色彩的注定承受精神的极致孤立的荒芜的尽头走去了。
　　雷超萤一定也是一样的，在无限的惭愧和悲伤之中，只有他们两个真正理解彼此，能成为彼此的依靠；路走得越远，被越彻底地谩骂和辱没过后，越是无法离开一直陪伴在身边的那个人。越是感受到这个世界在拼命地纠正自己，越是不想消失殆尽，就越不能放开那人的手。
　　越是明白这世上只有一种孤独，就是离开那个人。没有了他，人间再没有两样，起床睡觉，吃饭饮水，就算向世人争辩是为了活着，也知道分明毫无意义；人不会再是那个至少还能选择千篇一律的颓废的幸福的人，如同被胀破的气球，一辈子只能是湿漉漉的干瘪的碎片。
　　向前走风霜凄紧，每一步都疼、都难；往后退一路顺风，所有人都呼、都唤。向前走只有一个人会因此爱你，往后退也只有一个人会就此恨你，但面对突然向你涌来的整个世界，你会不知所措，想要逃离；因为你最终发现，背叛那一个人的代价比背叛剩余的世界要高昂，而狭隘自私的你，不需要除他以外更多的爱。
　　多余的幸福使你变成生活毫无重心，精神绵软□□的人。只为一个人受苦是那样高尚，当那个人发了疯地爱你时，世界并不能成为一个诱惑。而两人都明白的是，他们都不为成为一个多么高尚的人，只是去爱对方的感受如此私密而浓烈，由他人构成和付出的现实无法模拟和比拟一丝一毫；回忆的堆积，梦境的反复，现实中和虚幻中，他都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若不能与他共度余生，任何幻觉都足以沉重到压垮自身的呼吸。当他在生命中占据了足够的时空，也只有他继续活着，才能撑起那沉重的一角；当它崩塌的时候，只能依赖一人的脆弱的自己，绝等不到时间和人流将骤然产生的空虚如约填补——即使它们终会的，可自身的溃烂就在那一瞬间，遥远尘世的幸福是那样鞭长莫及，被许诺的自愈也是那样不可理喻。
　　一开始就不能失去。为此，李嘉同虽然为自己和母亲的疏远，为他造成的创伤感到内疚，感到痛心，但他也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再因为爱着雷超萤之外的原因选择离开他了。
　　就算雷家不认可，不愿意，就算自己永远无法让他们满意，他也不想破罐子破摔；他想尽力做到最好，让人无法指责。
　　“没事，她很疼我的。再说我从小没爹没妈，被扔在这里就是天天到处跑呗，也没人说我，不慌。”“那能一样吗？”李嘉同无奈地看着雷超萤，“你可别太过啊，咱们低调点行不行。”“咋，你害怕？”“嗯，我害怕。”原本只是看李嘉同紧张兮兮的样子挺好玩想逗他一下的雷超萤，看到李嘉同认真的眼神和突然低沉下去的口气，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怕什么呢？同同。”
　　没有像上了山来以后那样一直只是安慰自己“有我在，这是我家，什么都不用怕”，李嘉同看着雷超萤眼睛下暗暗的乌青，仿佛能沁出冰凉的水雾的目光，无力地上翘的嘴角，就知道他一直以来也在害怕，一刻都没有放松过。李嘉同忍不住伸出手在雷超萤脸上擦了两下，眼睛有点酸。
　　“萤萤，我承认，我是胆小鬼，我兜不住的；我身上还痛，走路也没力气，你疼疼我，咱们斗不过，太累了，就让他们占点便宜，我们歇会儿吧，好不好？”说着李嘉同把手指指腹按在雷超萤眼底的青黑上，丝毫不掩饰微眯的眼中的心疼，“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想你明白的；不斗了，咱们不斗了。”
　　“我怕你受欺负。”“谁欺负我啊，我咋没看见呢。”“你傻的啊，这里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起你，只有我不会欺负你；我不跟他们争不跟他们斗，你真等死啊？”“我没事的。”“你当然没事了，我有事。”雷超萤瞪着李嘉同，似乎为他不能理解自己，反而帮着害他的人说话感到难以置信和气恼，“你倒想做好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妈把我也杀了，咱们到阎罗王那里再谈恋爱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