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超萤涨红着脸走出去后，雷颖鸿先是把还剩着两块点心的精致碟子朝李嘉同推了推，笑着说，“我看小伙子挺喜欢吃的，再吃点吧。”“也许我说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这确实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雷颖鸿一直保持着慈爱的微笑，李嘉同一边深受感动，一边又无法不想起雷超萤对雷家人的评价。如果她不是雷超萤信任的人，估计李嘉同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吧；也许她对雷超萤的宠爱并不是假的，但对自己呢？对于自己这样一个丝毫没有顾及雷超萤家人的感受，自顾自地把人掰弯把人拖到他们同性恋那被世人鄙弃的世界里去，对于这样一个把雷超萤这样美好的人生生地毫无怜惜地玷污的人，所产生的情感大概与其他雷家人也无异吧。
　　想到这里，李嘉同不禁有些心酸。谁都会喜欢雷超萤，而只有他自私的爱会让雷超萤受辱。
　　这也就是为什么，七年以来，会在那么多痛苦痛哭的夜里发了疯地想着要离开他。
　　再爱他一夜，我就离开他。
　　“藿萤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娘；你应该也知道，他是很多人你一口我一口养大的。”“但是他也很幸运。”李嘉同点点头，“遇到了您这样疼他的。”听李嘉同这么说，雷颖鸿缓缓地摇着头，她的银发黯淡，枯瘦的身躯似乎截留不住任何能量，所说任何一句话、所做任何一个动作都像是音画不同步的劣质影片的影像，等着她残喘的身体缓慢而迟钝地追上去，“他并不幸运。”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的话中略带些责怪的意思，李嘉同只是沉默着看着眼前这个对他而言毫无威慑之力的老人，却感觉到他们正在流逝着的东西是相似的，不由加深了内心的别样的忧郁。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有些人明明没有犯错，却会遭遇不幸。”雷颖鸿说到这里露出痛心的表情，似乎什么往事或是训告牵拉着她古老的神经，使她展露了岁月所不能从她不肯屈服的面容上夺去的神情，“只是，藿萤承受不了更多了。”
　　“您是想叫我离开他。”雷颖鸿默了片刻，答道，“你是藿萤的选择，他带你到我这里来，无非是我对他有恩，他希望能给我的恩情一个交代。说到底，我对他的恩不是我干涉他的资格，我也不愿他在我和你之间做抉择，他会选择你，但也会因为失去恩人而痛苦。”
　　“我们都不愿意藿萤受苦不是吗？”“所以，您不希望他做选择，是希望我来代替他吗？”雷颖鸿侧过身子从支在床沿上的小案上端来一只小巧的茶壶、一只茶杯，先替李嘉同倒了一杯；茶水呈现出幽绿的颜色，里面悬浮着淡粉色的花蕊样的颗粒；薄荷的清新和花蜜的香甜混杂在热气中袭面而来。李嘉同接过，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李嘉同喝茶的时候，雷颖鸿一直用不忍夹杂着仁慈的眼神看着他。
　　“你可能觉得我是一个坏人，一个不开窍的老古董；但我知道什么是爱，我也经历过什么是爱。”雷颖鸿幽幽地说。她那饱经沧桑的身体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被爱情眷顾过的痕迹，就算是因爱而留下的伤痕都没有，她虽然苍老、虚弱，身躯却光滑完好得不似一个受爱情指引走过弯路的人；她的皱纹四溢却松散得一点也不成警惕的样子，她没有受过那种苦，她看上去孤单很久了。
　　懒散是孤单唯一留给人的东西。
　　“我之所以还活着，还在你面前，是因为我做了选择。”
　　“我自然希望藿萤幸福，只是，就算你不做那个选择，你现在不离开他，”雷颖鸿说到这里，李嘉同惊讶地发现她双眼湿润，那多年未曾晶莹过的双眼，在生涩地模仿着往日多愁善感的开阖，颤抖着忍受着酸涩的剧痛流下泪水。隔着桌上传来的烟气、茶水的清新的氤氲、金色镇纸融化在空中的金色的微光，以及屋中充盈着的陈叠的呼吸多年的湿润的气息，隔着李嘉同无法估计的沉重的岁月，雷颖鸿真实地看到了这个迅速消逝的生命的未来，对他的怜悯使她情难自已。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这个已经老到很难不感情用事的老人对李嘉同的怜爱就已超出了雷超萤，纵使她总能感受到在眼前的人已永远脱离囚禁他一生的苦难时，另一个为它所系的灵魂所要承受的煎熬还深不见底、长不可度。
　　怎么会这样呢，她问自己。如果来到世上、被抚养长大就是为了让深爱他的人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深渊，是不是早些离去更好呢？
　　“就算你现在不离开他，你们也走不到最后的。”
　　李嘉同从那道雾气缭绕的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雷超萤马上就迎了上去。他在大堂里焦灼不安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虽说屋中的人一个是他视为至亲的奶奶，一个是他决意携手一生的爱人，他还是没有办法抑制内心的焦躁。这之中谁会先动摇，谁会说服谁，雷超萤不知道，也无法预料；看见李嘉同再次出现，神色凝重，雷超萤心就凉了半截。
　　啊，要是能把这人藏起来，让他不用受任何人的挑拨和干扰就好了。就算是长辈的告诫、俗世的经验之谈，不听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不听劝吃苦头摔跤摔死，起码他还在我身边。
　　要是只要两个人坚定了决心就能不再分开，要是人真能不用顾着更多的人而非要求个好死该多好。
　　“鸿奶奶......”“她说她累了，要休息，你可以不用进去了。”“哦。”雷超萤和李嘉同走出了大堂，外面阳光正好，晒得人燥热顿生；雷超萤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嘉同的神色。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得把他决定好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带来给雷颖鸿看一眼，告诉她她一直担心着的，没人要的小虫子有了归宿和栖处，可以安心了；但他也从未放心地将李嘉同推给他人过，他们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他不知道。
　　“萤萤。”“啊？”雷超萤一听李嘉同叫自己，里马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好像通过把他的力量和温度加给那人，就不会听到任何不好的话，不会被任何从他那里传递来的东西刺伤了一样；毕竟雷超萤对此深有体会，当李嘉同靠近他的时候，他满身的刺都会变得柔软，他的荆棘都开出玫瑰；组成恶毒话语的所有笔划音节重新拼凑成爱意，推开他的手将掌心伸向自己抚摸感知狂乱的心跳。
　　别伤害我。
　　“我不会做饭，什么什么都不会；我也没钱，什么什么都买不起。”李嘉同淡淡地说道，听得雷超萤太阳穴惊得一跳一跳的，“这么看来我既不配做你老婆又不配做你老公，简直就是你白送我呢。”李嘉同说到这里还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他妈......”雷超萤抬起头，瞬间就想用另一只手去堵他这张破嘴，反正接下来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早些年就说过什么来着，李嘉同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蛋。
　　“所以，谢谢你了！我他妈爱死你了！”李嘉同说着猛得一弯腰，肩膀卡到雷超萤的腹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往雷超萤腰上一环，一挺身就把人扛起来了；雷超萤先是愣住，后知后觉地大嚷起来，“啊！疯了你！”李嘉同刚扛起雷超萤，就因为一直以来侵袭着自身的莫名其妙的虚弱感而支撑不住了，走了几步就双膝一软，两个人一上一下倒在雷颖鸿宅邸门口那片软软地铺了一地的缤纷的野花丛中。雷超萤趴在李嘉同胸口上，看他胸口起伏着上气不接下气，只当他伤没好透就发疯，在上面锤了两下，底下的李嘉同差点没吐血，但只是忍受着笑吟吟地看着雷超萤。
　　“你这个......”雷超萤说着直接低着头亲了上去。李嘉同的气息，野花混乱的芳香，午后稀疏蒸腾的草木气息，不知为何总弥漫着的淡淡的血腥气味，都在那个吻里，沁入雷超萤的身体，构成了他心中如李嘉同对他初见时的记忆一般不可磨灭的极致美好的神圣幻象；多年以后，已经快要忘记李嘉同在身边的任何实感的雷超萤，是凭着过往年岁中某一天他和李嘉同倒在野花中亲吻的记忆，一次次寻找着他的。
　　你这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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