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超萤和李嘉同交往快一年的时候分手了。那是他们四次分手中的第一次，也是四次分手中最令二人难受的一次；雷超萤差点被气死，休学了整整一个学期，李嘉同在雷超萤不在的时候也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阳光开朗的男孩，变得有些神经质的阴郁。雷超萤和李嘉同一起从曾经的生活和圈子中义无反顾地消失了，以致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
　　分手是李嘉同单方面提出的，起因是雷超萤在二人交往了大概一年的时候，将自己和一个男孩子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了家里，在雷家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时天真单纯的雷超萤不仅不以之为什么必须秘而不宣的事情，也低估了雷家人矫正他的决心。暑假里正不分白天黑夜在家里的便利店帮忙的李嘉同，在一个蝉鸣得耳膜生疼发烫的艳阳天午后里，在帮忙清点店里补货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来自雷超萤的破碎的电话；雷超萤在电话里一直在痛苦地大叫，哭得话都说不上来；电话只打了几秒钟，李嘉同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掐断了。
　　自那之后，李嘉同和雷超萤失联了好几天。李嘉同不停地打雷超萤的电话，不停地向雷超萤班里稍亲近的人打听，却一无所获；要不是他偷偷跑到雷超萤家里去看了几趟，发现一切如常，他真要吓得报警了。焦灼地等待了几天，李嘉同的母亲在便利店里接到了一个电话；后来李嘉同从雷超萤那里得知，打电话的是雷超萤的叔叔雷真棠，而知道了此事的雷小狗原本根本没想着知会李嘉同，是等着看好戏的雷雨蝉向雷真棠做了错误的暗示借鸡下蛋；接了电话后的母亲面色苍白，瘫在座位上像不认识了一般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才缓缓地僵硬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你......和小萤......”自打二人交往以来，雷超萤总爱打着朋友的旗号来他家店里，买点东西跟他打闹打闹。自从第一次塞钱给李嘉同失败了之后，雷超萤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这笔钱通过消费的形式慢慢揣进他那不解风情的情人的兜里；李嘉同经常一边装作与往日无异地结账，一边轻声呛他，“这么晒的天，你跑好几条街来这里买什么方便面，你保姆不比这面方便？”雷超萤撑着收银台冲他笑着，在他眼里李嘉同数硬币结账的样子都帅得突破天际。
　　“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吃方便面，你就死定了。”李嘉同的妈妈一开始很为李嘉同找到了雷超萤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不靠前夫的接济，也不依靠任何人，抛弃了自己所有其他的幸福一心一意地把儿子抚养长大，却驱不散骨子里的那股寒酸气；一直以来，她都害怕这份贫寒使她的孩子也格格不入，受人欺凌和冷落，即使他知道李嘉同性格好、人见人爱，可儿子就算有空也只宁可在店里埋头在满是灰尘的货架前搬东西，集体活动推不掉时才出去玩一趟；她从未见过儿子与谁亲密过，她担心他所谓的朋友都只是利用他的热情和善良，其实并不愿意真心对他。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可怜，直到雷超萤出现。这个漂亮得闪闪发光，每一件衣服都价格不菲，举手投足都优雅利落的少年，丝毫不在意与他大相径庭的小便利店的肮脏环境，看着李嘉同的目光真诚又炽热，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李嘉同的母亲经常一从店内巨大的玻璃窗里看到雷超萤在过马路朝这边走来，就识趣地躲到屋里去；有时他也会偷偷听听二人的聊天，虽然话听不太清楚，但儿子语气中的喜悦不是假的，她自然也感到欣慰。有时家里炸了春卷，做了小蛋糕，她总假装做多了让李嘉同给雷超萤捎一点过去，“多照顾着点人家，店里老主顾了。”李嘉同就咧嘴一笑，把蛋糕拿过去两个人偷着放学了脑袋凑一块吃光光。
　　雷超萤吃过那么多好东西，还是每次都对李嘉同母亲那只能称得上是一般的手艺赞不绝口。对于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雷超萤的心偏得很理所当然。
　　就是这样的雷超萤，李嘉同的母亲对他，付出了绝无仅有的信任。对于独生子，她时常担惊受怕，防备心很强，却能容忍李嘉同在雷超萤家过夜；儿子的动向，只要是雷超萤说的，她就不会有一点怀疑。他经常留雷超萤在店里吃饭，为儿子和他最亲近的友人变着法做好吃的，直把雷超萤吃得肚子都鼓了起来，李嘉同一边拍他的肚子一边大笑，雷超萤就伸出自己一双细胳膊去打他，打得啪啪响，她一点也不心疼，还帮着雷超萤取笑李嘉同。
　　一直以来，都很好的，李嘉同和雷超萤，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他们之间真挚的毫无隔阂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她曾经也多么希望他们能一辈子都在一起，一辈子都相互依靠；可这些单纯的想法在接到那通电话之后瞬间都化为了讽刺的妄想。
　　李嘉同那天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挨了打。他被母亲踹到两排货架之间，把本来就不多的客人吓得没结账就跑了，留着看热闹的都被她咆哮着轰了出去；她拿着扫帚一下下抽在地上完全没有反抗意志只虚虚捧着脑袋的李嘉同身上，一边打一边痛哭。
　　“那孩子蛊惑你的对不对，他逼的你对不对？”无论她骂着什么，李嘉同都只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或是无可辩驳而默不作声，只有她几近崩溃地问到这里，李嘉同忍着挨了好几通抽打而疼痛的胸腔发出的嗡鸣声，说道。
　　“不。是我蛊惑的他，也是我逼的他；他原本对我没想法的，他原本是干净的。”李嘉同说到这里，一直以来深藏在心中的对母亲的怜悯和愧疚袭上心头；一直以来，与雷超萤在一起的时光越是快乐，与他越是亲密无间，乃至到后来母亲对雷超萤越是喜欢，越是照顾，他心里的恐惧和罪恶感就越强烈。李嘉同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个懦夫，他不对雷超萤承诺未来，也从未想过什么时候真的会向母亲坦诚。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母亲的一切；他还不知道，一个女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于是他私心把那处刑的日子一拖再拖，让这个可怜的妇人沉浸在幸福的幻觉里一天又一天；如果可以，他是想就这样瞒着她一辈子的。
　　他看着母亲无光的双眼，说出了他这辈子对她说过最残忍的话。
　　“不正常的是我，是你儿子。”
　　如果说在被母亲戳穿的时候，李嘉同只是太过震惊而不至于恐惧的话；因为再怎么样，那是他的母亲，而母亲总会出于无限的对子女的爱包容他的一切怪诞、一切生来的身后的罪孽，让它融化消逝在母亲宽容的怀里；他们很快会再次亲密无间的，只是这个母亲的心要狠狠碎过一次才能做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宽广，去接受她深爱的儿子不为人知的罪恶；但在知道雷超萤的现状后，他真的害怕了。听雷超萤的叔叔雷真棠说，雷超萤前不久回到家中，向家里透露了这件事，希望获得家人的理解；据当时在场的雷超萤的一个哥哥雷雨蝉传达，雷超萤被雷小狗叫上去的时候还是完完整整好好地走进去的，再出来的时候是被抬出来的，已经血肉模糊神志不清了。雷小狗只是用他那森冷的眼神看着雷超萤，下令手下的人拿竹杖和铁棍打他，打一下问一句他是不是在胡说八道，要是否认就接着打。那时李嘉同接到的电话，就是雷超萤被打得几乎半死的时候打出去的；电话挂断后没多久，雷超萤就在一片血泊中，身形扭曲着失去了意识。
　　雷超萤被直接打到病危，塞到医院里救了好几天才终于保住了全部的四肢。李嘉同后来知道雷超萤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好疼”，喘了半天气哭了好几场才算习惯了周身忽然钳制住他的淤血、撕裂、破碎、缝合的剧痛，泪眼婆娑地问身边陪床的人，“我手机呢，李嘉同有找我吗？”
　　雷超萤昏迷的时候，李嘉同来看过他一眼。雷超萤的病房在一楼，李嘉同根本不敢光明正大地提出去看他，只是放了学偷偷跟了雷超萤的保姆几天，跑到医院，鬼鬼祟祟地趴到窗户沿上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把李嘉同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雷超萤几乎看不出人样，身上插满了仪器的管子，各种液体滴进他浮肿的身体里，各种器械把他夹在其中呈现出濒死的怪异姿势；他眼睛紧闭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再睁开了。没有被母亲的反对打败的李嘉同，只看着雷超萤这个样子，一下子就被击垮了；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一路哭着回家，眼睛被灼烧一般刺痛。前几天被扫帚一顿打，他浑身都散架了一样疼；可他知道他的疼比不上雷超萤所受的哪怕万分之一。最起码他现在只是走路有点跛，而雷超萤就像是死了一趟堪堪回来。
　　雷超萤的亲人，宁肯他死也不愿他是一个肮脏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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