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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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03)水堂离燕褰珠箔


      白香馆既然号称十里香雪,自然地域极大,此时花开如星繁,也足够众人仔细寻访了。青罗嗅着梅香,想起前些日子那寄来的一枝梅花,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便只管往前头红梅林子里头走。白梅虽然素雅绝美,却不及红梅映她此时的心情。云山万重之外的游子,终于要归来了,她如何不欢喜呢?
      其实想起来,自己与怀慕的婚姻也真是好笑,相见的时候无情,等有情的时候,却又分别太久了。就和这个家族的每一个女子一样,甚至和全天下许多女子都一样,在夫婿远行的时候,不管有多少不舍恐慌,她也只有等待。远行势在必行,她只有等着他平安归来,虽然忧心难安,辗转难眠,望穿秋水,却也只有这样等待而已。
      就如死去的慧嘉公主,柳芳和,活着的封太妃,柳芳和,葛月逍,安云佩,秦婉彤,春绿庭里的虽有人,还有方家的夫人、奶奶,这里几乎所有的女子,上至将军王侯,下至草民军士,谁家没有这样等待的女子呢?过去曾做的,现在在做的,将来要做的,又有哪一个女子的一生中,没有这样必经的一段呢?而有所不同的,只是等着的人会不会回来。或者生离,或者死别,哪一种又更令人伤感呢?
      云中谁寄锦书来,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寄托,而锦书隔烽火,如今等到那个人很快就要从烽火那一头平安回来,她怎么能不欢喜呢?那样的期盼几乎一日一日地愈来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样的分别还会再有,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就在这世间每一个角落里头反复上演,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是第一次,而下一次,下下一次,她甚至不能确定他能不能永远这样平安归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想得清楚。她知道,自己无力阻止这样的远行,也不会去阻止,而她能做的,只有在每一次他平安归来的时候,珍惜这样的时光吧。青罗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她竟然这样期盼他的归来,这个她虽然熟悉,却又其实仍旧陌生的人,却已经深切地扎根进了她的心里。
      青罗对自己这样深切的相思几乎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觉得有些庆幸,至少这一次,自己交付了心意的,是自己应该爱上的人,而不是不该爱的。或者也就是因为这应该,自己才敢这样毫无保留地思念。又或者,是因为一开始逃避保留,却仍旧无法避开,才义无反顾地走了自己本就应该去走的路。叫她觉得安慰的是,这一次,她真正觉得是自己。
      这一分感情里头,有逃避,有责任,有缘分,有期待,有所有真实的情绪。她有时觉得欢喜,有时觉得悲伤,有时压抑有时轻松,而这些,全部是她真实的反应,全都在一起才是她自己,她活得真实而完整。她的责任和她的感情,终于可以并行不悖,她不需要去舍弃什么。
      探春和青罗,对于她而言本来是矛盾的两方,是她的过去和现在,是她的真心和伪装,是她的感情和责任。然而不管是贾探春也好苏青罗也好,就像封太妃说的那样,她只是他的妻子。这样的身份似乎是连接着两个本来矛盾的身份的奇妙的东西,她的未来,可以既是探春也是青罗,或者及时探春也是青罗,她的未来,只是怀慕的妻子,如此而已。
      而回想自己曾经与子平之间的情意,从开始到最后,就算是结伴而行的时光,也像是偷来的。她的确觉得欢喜,然而那欢喜的前提,却是遗忘自己所有的责任,让自己在尘世之外,才能觉得轻松。
      她犹自记得那时候的心,似乎像是天地间最不安稳的一样,忽然轻飘自在,忽然沉重悲凉。当她只是探春的时候,她拥有感情却必须逃避责任,而她是青罗是时候,她承担责任却必须舍弃感情。一边是爱情,一边是责任,她不能一起顾及。这样的感受并不好受,就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选择了一半就不能再去想另一半的自己。一半是贾探春,一半是苏青罗,而每选择一半那时候,既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又像是抛弃了自己的东西。
      只是那时候她也是真心而勇敢的,她不曾后悔过,就算最后相思成灰,也不曾后悔过,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回头的。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就像自己选择了责任就不能再要爱情一样,既然选择了爱情,就只有承担后果。她所做的只能是选择并承担结果,却不能保证选择的结果是什么。她选择的道路,责任上是否能完成还未可知,而感情,她却曾经错了一次。
      而这一次,她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只是她仍旧不会后悔。至少现在,她觉得相思刻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真切的活着的。出嫁的时候,她就像是把自己放逐,就像是祭奠的死亡,而决心放下与子平的感情嫁给怀慕的时候,她又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而如今,她终于又活过来,有了可以牵挂、等待、期盼的人,也有人一样地想念她,这就够了。
      青罗正在出神,却听见后头女子的轻笑声,“二奶奶这是胸有成竹还是不计得失?怎么也不看梅花,只顾在这里出神。”
      青罗忙抬头去看,前头一株极好的红梅下头俏生生立着一个人,正是秦氏。秦氏今日穿着那一身雪色斗篷,此时在雪地里头,除了那偶然间闪动的金光,还真是不易察觉。自己本来就想着心事,自然更加难以察觉。
      青罗正欲说话,却听秦氏先开了口,“二奶奶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若不是我刻意寻过来,谁也想不到二奶奶在这里呢。”
      青罗一怔,又瞧了自己二人一眼,果真是白雪红梅,恍如无痕。只是转而笑道,“婉姨方才说不许两个人一起的,怎么自己倒先坏了规矩,过来寻我了?”
      秦氏道,“二奶奶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所谓规矩,从来都不是为了守规矩的人设的,正是因为有人要破了规矩,才会有规矩二字,是也不是?”
      青罗笑道,“我还知道,有时候人设下规矩,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叫自己行动便利些呢。”
      秦氏也笑起来,“和二奶奶这样爽快人说话,真是畅快,只是这府里难得有这样的人罢了。”
      青罗道,“姨娘既然觉得畅快,怎么自己反而遮遮掩掩起来?难得遇上了这样好时机,又想了法子把众人都散开,还特特穿了这样隐蔽的衣裳,可不要白费了这样的心思。”
      秦氏笑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急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我和二奶奶在一起说话的日子还长远着呢。”
      青罗见她刻意加重了以后的日子这一句,倒是一怔,也不急着问,只默默笑着,瞧她往下头怎么说。
      秦氏见青罗不动声色,也投过来一个略带赞许的目光,自顾往下说,“二奶奶说话直接,我也就不多说闲话。和二奶奶这样聪明人说话,那些闲话也是没有用处的。二奶奶嫁进咱们王府也已经半年,自然一切事情都已经清楚明白。此一番家中形式忽变,我自然要感激二奶奶为我除去心腹之患,二奶奶却也不能不念我一分半分的好意吧。”
      青罗见秦氏瞧着自己的眼光中如有烈火,只垂下眼睑笑道,“婉姨说的怪吓人的,都是一家子骨肉,哪有什么心腹之患这样的说法,倒叫人害怕了。”
      秦氏笑道,“二奶奶好教养,背后毁谤他人,我却没有这样度量。我总是觉得,这世间善恶黑白,自然有人看得清楚的。就算是人看清楚了不说,天也看得清楚呢。”
      青罗笑道,“其实我倒不信这个,何况世间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恶黑白,所谓善恶,往往不过是各有各的企图目的,对自己有利的自己就认为是善,违背了自己利益的便是恶。你以为别人是恶,殊不知别人背后也这样觉得你呢。所以人看清楚也就罢了,天哪里看得清楚?就算看清楚,只怕也无从裁决的。”
      秦氏听了青罗这话,倒是一怔,转而又笑起来,这一回笑容里头非但有赞赏,更有些道不明的无奈在里头。
      秦氏似乎思索了一时,慢慢道,“且不论天如何看,依二奶奶看来,我于二奶奶而言,是善还是恶呢?”
      青罗笑道,“我与姨娘本来在是非之外,自然更没有什么善恶之说了。”
      秦氏笑道,“原本是如此没错,我是一心一意服侍王爷的人,二奶奶是远道而来的公主,是世子妃,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瓜葛的,只是现今有一样的恶,倒是对我们都一样的。”
      青罗眉目不动,只淡淡道,“哦?我却不知是什么人呢。”秦氏笑道,“二奶奶何必装糊涂,若不是因为这个,二奶奶如今怎么就能管着这样大的一个家呢?都是善恶有报,风水轮流,到底是邪不压正,我也总算是沾了二奶奶的福气,守得云来见月明了。”
      青罗淡淡一笑,也不予应答,伸手攀过一枝红梅,轻轻一嗅,只慢慢道,“其实哪里有什么云开月明?人活一世,不过都是在是非里头打转罢了。”
      秦氏也攀过一枝花,却轻轻扯下一朵花笑道,“二奶奶说的正是,就好比这话,今年我折了去,明年却又依旧开花,说不准那断口处发了新枝,还开得更多更密呢。”
      青罗笑道,“好端端的梅花,婉姨却折了去,岂不是可惜?”
      秦氏笑道,“这里的梅花自然是好,若是开在了不对的去处挡住了去路,或者是那花香有毒花色碍眼,却要如何是好?”
      青罗仔细瞧了一眼秦氏手里头的那枝花,漫不经心笑道。“那姨娘看来,该如何是好?”
      秦氏敛起了笑容,道,“以花来比,却是糟践了这花。倒是那一句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些腌臜东西,连野火都烧不去,只有连根拔起,不留一分一毫,再把这一片地方都烧成了焦土,永绝了后患才好。”
      青罗虽然早就知道秦氏与安氏之间不睦,却依旧被秦氏眼睛里头那一种孤狠惊住,半晌说不出话。
      秦氏却像是一吐为快一般,随手抛下了那一枝花,直面青罗道,“如今哑谜都打的够了,我就直说就是。二奶奶若是不愿接话,就只听我说就是了。阖府里的人谁不知道,安氏那个贱婢跟我,乃是势不两立的,这一番她铩羽而归,虽然是二姑娘的事情触发了,我想着也和二奶奶在太妃跟前、我在王爷跟前说话都有关联。只是就像我方才所说,若是叫她有一日翻了身,我们这些人只怕是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我这一会来找二奶奶,就是要和二奶奶同舟共济,一起灭绝了后患才好呢。”
      青罗眼中微微闪烁,笑道,“婉姨和云姨都是父王身边的人,是我的姨娘庶母。云姨和婉姨是姐妹亲人,就算有些龃龉,也是我们小辈不能插手的。婉姨固然对我多有照顾,云姨却也没有薄待了我。大爷和二爷是嫡亲的兄弟,云姨自然也是亲人,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说起这一回的事情,连太妃和父王也都说了,并没有确切的结论,云姨是否无辜,都还是说不清的事情,婉姨要替天行道,却也仓促了些。就算是我和云姨之间有些不睦,如今已经是这样的情形,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还会有什么变数不成?不过是各人安然过自己的日子罢。”
      秦氏冷笑道,“二奶奶打量着我是傻子不成?若说安氏对你们做过什么,只怕不必我去猜,二奶奶心里清楚得很。只怕每日和二爷在一起,都在谋算着怎么应付呢。我和安氏之间的事情,不过是王府后院的事情,究竟我没有孩子。就算我输了,也不过就是寂寞空头,孤单一世而已,又能有什么打紧呢?可二奶奶就不一样了,二奶奶和安氏之间,乃是嫡庶之争,王位之争,生死之争,二奶奶不能输,输不起,一旦输了,二爷和二奶奶乃至于王妃、董家兄弟等人的身家性命,只怕都岌岌可危了。所以二奶奶更要比我心狠才是,既然有人愿意做二奶奶的盟友,二奶奶就不该拒绝才是,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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