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这几日王爷天天不见人影，也不知这成天的是跑哪儿玩去了。”

　　王府，厨房里，田婶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跟守着药锅的青唐闲聊。

　　“殿下应是在尚书省任职了。”青唐答。

　　“任职？哎哟阿弥陀佛，我们王爷可算是去做正经事了。”
　　田婶嘴里念叨着，手上还哆哆哆切着菜。
　　“你是不知道王爷这孩子，小时候简直是……啧啧，皮得没边了，上树掏鸟蛋，下水抓锦鲤，一天下来不是一身泥，就是一身水，娘娘训他，他也不哭不闹，就在那呵呵地笑，笑得人脾气都没了。第二日呢，照旧满宫院的调皮捣蛋，一堆太监宫女跟在后面追着，跑到哪儿都是一路鸡飞狗跳。”
　　田婶将切好的菜拢了放进盆里，又拿起一根葱剥着。
　　“陛下国事繁忙，他又是最小一个，不出格的便也不怎么管他，直到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逮了一只蚂蚱，粘在学堂的坐垫上，杨大人那时候在教他的功课，来了之后也没留意，就这么往坐垫上一坐……哎哟，有多恶心那就别提了，那次陛下是真的动了怒，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连关了他三天禁闭，出来之后当众给杨大人连磕了三个响头赔罪，从那以后他虽然仍是淘气，却是再也不敢淘到学堂里去了……”

　　青唐也不搭腔，好像是没在听的样子，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了起来。田婶像是也习惯了与他这般自说自话一样的聊天，并不怎么在意，蹲下身子将灶里的火烧旺，继续说道。
　　“想想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一转眼，小皮孩子也长成高高大大的大男人了，如今又去了尚书省，终于是归了正途了，惠妃娘娘泉下有灵，也能瞑目了吧……”

　　“田婶！今晚吃什么啊！”正说着，便听李弘泽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青唐心一提，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看，强忍了半天才堪堪稳住目光，只盯着咕嘟冒泡的药汤。

　　“糖醋鱼，焖酥肉，白菜丸子，都是王爷爱吃的。”田婶笑答。

　　李弘泽一乐，又蹲到青唐旁边，把脸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问：“青唐，药快好了吧？”

　　“就快好了，殿下稍待。”青唐故意敛着目光，不去看他。

　　“哦，那我在这……”李弘泽话说一半，忽然一阵眩晕，一下子没蹲住，手一撑地，险些摔倒。

　　“殿下！”本是没在看他，李弘泽身子一歪，青唐却扶得眼疾手快，“怎么了？”

　　田婶闻声忙回头看，只见李弘泽摇了两下头，又仿若无事一般展起了笑。
　　“没什么，想来是今日文书看多了。”
　　说着眨眨眼，又转向青唐闲撩。
　　“我晕一下，你才看我一眼，那我多晕几下，你能不能……”

　　一句话又没说完，这次打断他的不再是转瞬即逝的眩晕，而是心口突如其来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剧痛，李弘泽闷哼一声，一把没撑住倒在地上，青唐一惊，上前将他抄起来，一把架在肩上。

　　“殿下又发病了！”田婶见李弘泽脸色煞白的模样，急得饭也不做了，一路小跑跟着青唐往李弘泽房中去，“以往最少也要十天才发作一次，这离上次发作才五天吧！怎么又疼上了！”

　　青唐也不答话，咬着牙半拖半抱地将浑身发抖的李弘泽拖回房间。冯管家和小福小顺也被田婶的大嗓门叫了来，挤进李弘泽的卧房中，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着急，一边干看着青唐为李弘泽施针止痛。

　　“各位放心，此处交给我便是。”青唐施针完毕，对众人说道。

　　“每次发作都赶这时候，连口饭也吃不上。”田婶一脸忧愁。

　　“哎，年纪轻轻的，竟落得这样的病……”冯管家摇了摇头。几人又轻声说了几句，待到李弘泽面色有所好转，便各自退出了房间。

　　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只余衣料细微的摩擦声，和李弘泽偶尔低低的呻吟。青唐在床边默默守着李弘泽，见他紧皱许久的眉心慢慢开始舒展，神志尚未清明，便呼吸声渐匀，沉沉睡了过去。

　　都是我造的孽。

　　青唐坐到榻凳上，倦倦地趴在床边，眼前浮现出方才毒发前，李弘泽那阳光一般和暖的笑脸。
　　似乎除了红烟，还没有人这样对自己笑过。
　　我这样造孽，他却……那么好。
　　青唐一边压抑着自己不要多想，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在那暖意中渐渐沉溺，翻来覆去，拉扯不停，直将心绪扭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絮。

　　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半天也没有清醒。此次发作似乎与以往不同，疼痛来得更加猛烈，而如今疼痛退去，头脑依旧昏沉，身上仍是难以忽略的酸软。
　　李弘泽木呆呆躺了好久，总算是清明了几分，这才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就趴在自己床边。
　　青唐？李弘泽撑着坐起身，青唐被他的动作惊动，抬起头来，额头压得发红，眼中也是刚睡醒的茫然。

　　他一直在床边守着我么……李弘泽心中轻轻一动，忽然想伸手摸摸他的脸，揉一揉他额上那块圆圆的红痕。

　　“怎么在这睡了？”想归想，李弘泽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超出界限的念头，只是开口问道。

　　“殿下……”青唐揉揉眼睛，站了起来，“殿下感觉如何，要用饭么？”
　　李弘泽没答话，青唐等了一会儿，只得又说：“这次田婶留好饭了，我去端来。”说着便要去厨房。

　　“青唐。”李弘泽叫住他。

　　“嗯？”青唐回头。

　　“下午那时候……我晕了一下，你便看了我一眼，这回我又疼了一遭，你能不能……对我笑笑？”李弘泽轻声说，“你好几天都没有对我笑过了……”

　　李弘泽定定看着青唐的眼睛，脸上是病后略显苍白的疲惫。青唐的心像被他的话软软锤了一下，不重不疼，却再也冷硬不起来。
　　我已经这样造孽，竟还为了不让自己煎熬，就对他如此无情……与他接近会煎熬，这样把心揪着拧着，难道就不是煎熬么……
　　既然左右如此，不如索性将自己造的孽好好补偿于他。
　　青唐暗暗对自己说着，便又回到了床边坐下，想了半日，才没有前言后语地蹦出一句话。
　　“好地方……是哪里？”

　　“嗯？”李弘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殿下那日说……待到休沐之时，要带我去一个好地方。”

　　从未对别人主动说过这样的话，青唐声音低低的，底气有点不足。但李弘泽却好似一瞬之间被青唐的句话注入了活力，眼睛亮得就像盛满了星星。
　　“我带你去，我们明日就去！”
　　李弘泽说着，脸上绽开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可殿下的身体……”

　　“没事了，我感觉好得很！”

　　“那尚书省……”

　　“请假！”

　　青唐没想到这一点点主动的接近会让李弘泽如此高兴，一丝讶异之余，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话音微微笑了出来，不多不少，恰好现出了那个小小的梨涡。

　　***

　　“你替我去宫里还有尚书省请假，就说我身体不适，去不了了。”
　　一大早，李弘泽对小福吩咐着。
　　“哦对了，要是看见杨鹤亭，再告诉他一声，说我明天就痊愈，叫他千万别来看我。”说完又转向青唐，“青唐，你会骑马么？”

　　夜谷出身的杀手，怎可能不会骑马，但一个杏林世家的子弟该不该会骑马……？
　　青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弘泽见他迟疑不语，便又吩咐道：“小福，把马车备好，我们赶车去。”

　　“好嘞，那我来赶车，叫小顺去给王爷请假。”
　　小福应着，便要去找小顺，被李弘泽一把拦住：“不用你赶车，你也别跟着，我赶车去就好。”

　　小福一愣：“您赶车？这不妥吧……”

　　“这有什么不妥的。”

　　“殿下不必，我……会骑马。”再怎样也不能让一个王爷给自己赶车，青唐一咬牙，只得表了态。

　　“那也好。”李弘泽心情好得很，也不在意青唐方才的迟疑，“小福牵马来，我们这就出发。”

　　二人一早出发，待到出城时，天已经大亮了。
　　初夏时节，天气晴好，阳光和煦，暖风徐徐拂面，令人恍觉微醺。官道两旁绿草茵茵，不远处的河对岸，是绵延不绝的青山如黛。二人放慢了速度，骑马并排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没想到你一个医家，文文弱弱的样子，马竟然骑得不错。”李弘泽道。
　　“这些年跟师父东奔西走，会骑马总是方便一些。”
　　在李弘泽问之前，青唐早已想好了说辞。这解释很是自然，李弘泽果然也没有生疑：“哦……那跟着徐神医，你也是去过很多地方了？你最喜欢哪里呢？”

　　“最喜欢的……还是襄宁吧。”
　　青唐说完，自己也有些微的怔愣。
　　襄宁朱雀山，就是夜谷的所在。江南江北，东海西山，他的确是去过很多地方，有山青水秀，也有黄沙漫天，但从未有哪里能够让他生出逗留之心。
　　从小长在夜谷，那里曾有他视为家人的师父和红烟，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渗透着他这二十年的回忆。即便夜谷是何等见不得光的所在，他也从没想过要割舍了去——那里毕竟是他的家。

　　不能割舍，不能背叛。哪怕是最终，不得不取了面前的这个人的命。

　　青唐想着，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点疼，只有一点点，却莫名让他想起那天夜里，站在自己门前迟迟不愿离去的落寞身影。他目光落向身旁的李弘泽，那个人只是无知无觉地在马上晃着，胡乱看看向远处，又闲闲发问：“襄宁……我没去过，那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襄宁……”
　　青唐草草掩了心思，想了想，认真回答道。
　　“襄宁城不大，不过很热闹，街没有安都这样宽，街边都是二层木楼，开着食肆店铺，也常有推着车走街串巷的小贩，卖些糕点吃食。”
　　夏风催得记忆中的温暖丝丝浮现，青唐垂着眼，慢慢讲述着。
　　“城外是大片的山林，四季都是青青翠翠的。春夏雨水很多，冬天也不算太冷，很少会有下雪的天气。秋天的时候最好了，每天阳光明媚的，走到哪里都是甜丝丝的桂花香。”
　　“每到这时候，师……叔叔就会摘桂花来酿酒，存上一两个月便可以喝了，据说时间再长些味道会更好。小的时候尝过，喝不出滋味好，只是觉得闻起来香，他去世之后，他酿的酒也是喝不到了，酒肆卖的那些桂花酒喝起来，又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喝的那般香味……”

　　青唐说了许久，也不见李弘泽接话。他有些奇怪，转头看去，只见李弘泽也在看着他，眼中尽是笑意。

　　“怎么了？”青唐问。

　　“没什么。”李弘泽转回头去，却好似笑意更深，“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有点开心。”

　　“说多了，只怕殿下不爱听。”青唐低下头，手指捻着缰绳。

　　“怎么会，”李弘泽连忙说道，“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李弘泽这一句话不假思索，说得满是情意。青唐心中一动，饶是他对情事不甚敏感，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
　　不不，怎么会呢……虽然细想来，最近他对自己确实有点不太寻常，但自己并没有什么与人做朋友的经验，平白多心了也说不定。
　　青唐心中疑惑不定，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他，索性两手攥紧了缰绳，沉默了下来。

　　李弘泽见他又不说话了，心里一紧，顿时就有点忐忑。
　　我这样子……是不是太急了？别说他是不是对我有心了，就连他能不能接受男人这点，都还是全然不知。
　　李弘泽这样想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皆是无言，各自胡思乱想着，任凭两匹马儿蹄声哒哒，缓步前行。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官道前方传来了另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勒马停步。几个黑衣黑甲的男子翻身下马，为首一人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四殿下。”

　　“是沈总督。”李弘泽认清来人，也回礼道，“沈总督这是做什么去？”

　　青唐从李弘泽身后看向那人。那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方脸宽颌，浓眉大眼，身材高壮，一副勇武模样，只是行礼时两手的姿势十分别扭。

　　他便是杨鹤亭曾经提到过的风林卫总督，沈茂。

　　只听沈茂回李弘泽的话道：“陛下交代的事项办妥了，微臣正要回安都复命。殿下是要去往何处？微臣可差人同行护卫。”

　　“不必不必，”李弘泽赶紧摆手拒绝，生怕沈茂棒槌兮兮地搅了他好不容易的约会，“我们只在近郊游玩，下午便归，就不劳沈总督和诸位兵士费心了。”

　　沈茂听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几顿方才说道：“那殿下务必多加小心，若有需要便去风林哨所寻我们。”
　　说完，他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只用一只手从腰上解下一枚风林令牌，奉与李弘泽。
　　“风林卫兵士众多，不一定都识得殿下，持此令牌前往，可保殿下在风林卫中畅行无阻。”

　　李弘泽接过令牌，点了点头：“沈总督有心了。”

　　“殿下客气了。那微臣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沈茂与几个随从又重新跨上马匹，一一行礼，而后绝尘而去。

　　青唐望了望他们离去的背影，开口问道：“那位沈总督的左手，是不是……”

　　“嗯，是义肢。”李弘泽也遥望着那去往安都的方向，“据说是当年复国战争时，为了保护父皇被敌军砍断的。镇北大将军，过去大周第一勇将，如今却落了这等残疾，可惜了。”

　　青唐闻言又回头去看，官道尽头，沈茂与随行的兵士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又看向李弘泽，只见这个人笑意收敛，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竟是有点严肃。
　　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人，原来也有这样正正经经，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唐微微一挑嘴角。

　　感觉到青唐的目光，李弘泽回过神来，见青唐面色不似方才的紧绷，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

　　“笑什么呢？”他偏着头，盯着青唐的脸，仔细寻找着那似有似无的笑容。

　　“我……”青唐迟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刚才的殿下，倒真是像个王爷了。”

　　“看你说的，什么叫像。”李弘泽拍拍胸口，“大周国广陵王李弘泽，如假包换。”

　　不知为何，面前这个人总是能教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青唐心情一松，竟也就这么自然而然与他开起了玩笑：“那大周广陵王怎么不在大政殿，不在尚书省，却在这城外官道上闲逛呢？”

　　“我这不是病了嘛，病了就要休假，休假就要散心，心情愉快了病才能好嘛。”李弘泽笑意渐浓。

　　“殿下这样请假……真的没关系么？”青唐问。

　　“朝中那些事也不缺我这个凑热闹的，多去一天少去一天也就那么回事。你好容易愿意跟我出来玩，我可一天都不想等。”
　　李弘泽说着，用马鞭指指前方。
　　“就在前面了，从那个岔口往西走便是灵山，进山后再行一段就到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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