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杨鹤亭要忙尚书省的事，没留下吃午饭，聊了一会便离开了。李弘泽在房里一边吃饭，一边出神想着自己的事。
　　李玄昌觊觎金陵王的猜测并没有怎么影响他的心情，又或许是他心里已经被青唐占据，根本容不下那些朝政上的烦情杂事。
　　从怦然心动，到确定心意，再到被杨鹤亭知晓，一切都那么快，一切又都那么好，李弘泽此刻只觉胸口满满涨涨的全都是那个人的影子，自从回安都以来，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又快乐过。他三口两口将午饭扒拉完，嘴巴一抹，便跑出房间，又去寻青唐去了。

　　青唐此时没在房间里，李弘泽前院后院转了一圈，才在杂物房后头的一小片空地上找到他。

　　“青唐！”李弘泽看见他，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你躲这儿干什么呢？”

　　“殿下。”青唐微一颔首，算是行了礼，“药房给的药材不太干松，放久了怕发霉，在这里晒晒。”

　　“哦，这样。难为你这么细心。”李弘泽凑到他旁边道。

　　“应该的。”
　　青唐也不看他，将药包一个一个打开，放在石台上，又仔细将里面的药材铺开，摊在阳光下晒着。李弘泽也拿起一个药包要帮他来做，还没拆开，便被青唐一把按住。

　　“殿下不该做这些，我来就好。”
　　青唐刻意将态度放得冷淡，半低着头，将他手里的药包拿了回来。

　　李弘泽心里还甜着，不自觉地就忽略了青唐的冷淡，只当他是在对自己好。反正青唐做的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计，他便也不再强去帮忙，美滋滋地站在一旁，只觉得眼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眉眼好看，嘴唇好看，头发好看，轻拨药材的手指好看，就连不理自己的背影也好看。
　　青唐自是知道李弘泽在看他，但却并没有去回应李弘泽的目光。他把一包包药材铺好晒好，忙完了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往前院走。李弘泽紧着追上来，跟他没话找话：“青唐，我什么时候针灸啊？”

　　“现在才未时，我还没有煎药。”

　　“哦。那你先煎药。”
　　李弘泽应着话，跟他走到厨房，见他拿了一个药包拆开，倒进药锅里，加了半锅水，生上火，盖上了锅盖，又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一旁守着。

　　“每天都闷在家里做这些事情，会不会无聊？”李弘泽倚在门框边问他。

　　“不会。”青唐答了两个字了事。

　　“不会吗……要是我，肯定无聊死了。你以前不住在安都吧，听说徐神医云游四海，你是不是跟着他去过很多地方？”李弘泽手欠欠地扒拉着门边挂着的蒜。

　　“也没有。”这回变成了三个字。

　　“那你以前来过安都吗？安都附近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哪天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尽管青唐的回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李弘泽仍是锲而不舍地聊着。

　　青唐无奈之下，终于正眼看了一下李弘泽，很快又将眼皮垂了下去。
　　“你们王爷都这么闲的么。”
　　青唐搅和了一下药锅，将盖子斜斜盖着，终于说了一句整话。

　　李弘泽见青唐正经搭腔，也不管他说的好话歹话，瞬间便开心起来，他凑近了点蹲下身说道：“咱们四王爷负责吃喝玩乐，他们三王爷才负责理政治国。”
　　说罢又想起自己答应父皇与杨鹤亭的事，心情顿时回落了一些。
　　“不过今后我要和鹤亭一同去尚书省任职了，就没有之前那么闲了，你若想出去玩，待到休沐之时，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青唐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盯着药锅，沉默不语。李弘泽就像寒夜里一团温暖的火，吸引着他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可他心里清楚，如果真靠近了去，带给自己的只有煎熬。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青唐反复告诫着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捻上了佛珠。

　　李弘泽见他不答话，正在琢磨如何接上话题，余光瞥见他手腕上的佛珠，便顺势问道：“这佛珠见你一直戴着，是哪里来的？”

　　“故人所赠。”突然被问道这串特别的佛珠，青唐答得淡定，心里却不由冒出几分紧张。

　　“这黑颜色很是少见啊，是什么做的？能给我看看吗？”李弘泽说着，又凑近了一点，向青唐伸出手。

　　“神佛之物，传看不敬……”紧张升级成慌乱，青唐随便找了个理由，蹭地站起身来躲开了李弘泽的手。

　　李弘泽面色一僵，发热的头脑被泼了一瓢冷水，总算是发觉到了青唐的疏离。
　　这是怎么了……他默默收回了尴尬在半空中的手。昨天晚上青唐那浅浅淡淡的笑容和若隐若现的温柔，一夜之间，竟全都没有踪影，就好像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李弘泽看着小火滚着的药锅，心情不由得一分分黯然了下来。
　　青唐见他低下头不说话了，心里又酸软起来，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最终却还是忍在了嘴边。余光瞥见田婶朝这边走来，青唐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快步走出厨房，托田婶帮忙看着药锅，忙不迭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

　　尚书省是全国政令的总汇之所，下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每部又各辖四司，共同构架起了大周政务的核心枢纽。
　　尚书令杨施作为尚书省的最高长官统领着整个尚书省，日理万机，很是繁忙。而如今在处理诸多国事之余，又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项——对未来的储君李弘泽进行一些特别的关照。

　　杨鹤亭正在伏案誊写文书，李弘泽坐在窗边，整理着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卷宗，一脸生无可恋。
　　其实这些卷宗前几日已是整理过了，杨相特意命人将本已放得井井有条的卷宗拿出来，全部打乱交给李弘泽，命他重新将卷宗分拣给各部处理。
　　这件事看似简单，但若要分拣，便需将其中内容详读分析，再与各部职能对应，可说是一条快速熟悉政务的捷径。
　　为了让这位未来的储君早日像点样子，杨相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了，无奈李弘泽根本不是能耐得住这般繁琐的性子。他有心想与杨鹤亭扯扯闲天，但见那厢认真做事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出言打扰，只得又低头扫了两眼手里的文书。
　　行行小字密密麻麻，李弘泽一眼看去顿觉头晕眼花，见到叛乱，守军这样的字眼，便直接扔到了贴着兵部标签的竹筐中，又拿起另一份文书在手里翻开，一副好似在读的样子，就这么发起呆来。

　　“饥荒频发，民不聊生，以致叛乱丛生，屡镇不绝。”头顶上忽然传来声音，李弘泽一个激灵，抬头一看，连忙起身恭敬行礼。
　　“老师。”

　　来人正是李弘泽幼年时的启蒙老师，当朝尚书令杨施。

　　杨施对一同起身行礼的杨鹤亭点了下头，手里拿着李弘泽刚扔到兵部竹筐里的那册文书掂量了一下，面上不嗔不喜。李弘泽也不知他是何意，只得垂手而立，等他发话。

　　“殿下再好好看看，此表上书何事？”杨施将文书递回给李弘泽，李弘泽接过，顶着杨相的目光又将文书重新读过，硬着头皮回答：“是……是说韶方一带连年饥荒，叛乱不绝，请求朝廷支援。”

　　“不错。”杨施点点头道，“那殿下为何将此表归为兵部？”

　　“既是叛乱……”

　　“既是叛乱，便需出兵镇压，殿下可是这等逻辑？”
　　杨施不等李弘泽多解释，便出言打断道。
　　“请殿下再多做思量，且不说叛乱规模是否需要兵部调兵镇压，这些叛乱者亦是大周百姓，叛乱之因乃是不得温饱，若大肆镇压围剿，或可平一时之乱，终非治本之法，甚至将令凋敝的民生雪上加霜。”
　　“百姓所求不过暖衣饱食，六合府如是，韶方亦如是。先发放钱粮以解燃眉之急，后屯田修渠以图长久之计，方为解决正道。而既是钱粮屯田诸事，此表自然该归户部。”

　　“老师说的是，弘泽受教了。”李弘泽恭顺应着，双手接过杨施递来的文书，放进了写着户部的竹筐里。

　　“哎……”杨施叹了口气道，“老臣只教了殿下不到一年，这声老师受之有愧。如今陛下安排殿下入尚书省任职，老臣定将尽心竭力教导殿下，不枉殿下称老臣这声老师。”
　　“以往殿下年纪尚轻，对方也尚未有太多动作，但今时已是不同往日。那厢野心昭昭，看样子是不愿再等，殿下也要收了玩心，不可再如过去一般荒废光阴。”
　　“分拣文书虽然枯燥，却是了解大周国务民情，熟悉六部职能的不二捷径，请殿下静下心来，仔细研读，潜心思考，方不负陛下之期待啊。”

　　李弘泽在一旁唯唯诺诺，好久才捱完了杨施一大通的训话。待到杨施离开，李弘泽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垫上，本来生无可恋的脸一下成了面如死灰。
　　一旁杨鹤亭笑着摇摇头，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

　　“你也不帮我说话。”李弘泽歪头看他，有气无力地说。

　　“说什么话，我爹说得在理，又未对你严厉，说你几句引你上正途，你还不满意了？”杨鹤亭头也不抬地说道。

　　“满意、满意……”李弘泽嘟囔着，“鹤亭兄啊……你真是你爹亲生的。”

　　杨鹤亭又是一笑，并不理他。李弘泽无法，只得继续与面前那堆卷宗死磕。直到日头西沉，方才晕晕乎乎地离开了尚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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