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灵山不高，坡势也平缓，整个山脉连连绵绵地环绕了半个安都。山林中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进山之后很快就没有路了，二人将马匹拴在树上，又走了一会儿，青唐便隐约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鸟鸣。

　　“这个叫声……是什么鸟？”青唐问道。

　　“是霜雀。”

　　“霜雀？”

　　“嗯。”李弘泽答道，“这种鸟背上有一层白色的细毛，远看好像落了霜，所以大家都叫它霜雀。来，这边走。”
　　李弘泽带青唐顺着溪流一路向下游走去，在一块大石处转了个弯，霜雀的叫声忽然就清晰了起来。
　　溪流在他们脚旁汨汨向前，流向不远处一个平静的小湖，小湖四周是尚还绿嫩的枫林，叶片轻轻摇曳，现出点点青白，青唐定睛看去，那原是生着白羽的鸟儿三五成群地停在树枝上，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就像为枫林覆上了一层薄霜。清风穿过林间，惊起鸟群扑棱棱掠过头顶，在这初夏的一片葱茏之中竟宛若有霜雪飞扬。

　　“这是……”青唐看着面前的景象，甚少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惊喜的颜色。

　　“这个湖边长了许多絮草，霜雀最爱吃絮草的草籽，所以喜欢聚集在这儿。”
　　李弘泽说着，从旁边一根好似裹着棉絮的草上一抓，便抓出了一把芝麻大小的草籽，他将草籽撒在湖边的空地上，片刻后便有几只霜雀从树上飞下来，蹦蹦跳跳地在地上啄食。
　　青唐也学李弘泽的样子抓了一把草籽，撒了些在地上，又留了些在手里，像之前那样摊在手心中，等着鸟儿来吃。

　　“也不知道它们怕不怕人。”青唐望着那些鸟儿，那些鸟儿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望着他，两相互望了好一会儿，终于有胆大的鸟儿飞了下来，落在青唐手上啄起草籽来。

　　“殿下你看！”青唐喜出望外，脸上又绽开了那曾让李弘泽怦然心动的笑容。这笑容化去了那拒人千里的冰霜，令他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柔软得有如片片枫叶透嫩，又如丝丝絮草轻绵。
　　李弘泽安静注视着此情此景中的青唐，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青山绿水之中，那里有母亲笑颜如斯，那里有他心底最宁静醇美的眷恋。

　　“喜欢吗？”他问道。

　　“喜欢。”青唐未及多想便脱口而出，半晌才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人。那个人背靠树上，安安然对他笑着，眼中的温柔好似随风微漾的湖水。
　　青唐像被烫到一般缩回目光，强压着慌乱的心跳，只看着手中的小鸟。

　　“谢谢。”他低声说。

　　“不客气。”他也低声地答，好似一片羽毛轻拂过青唐的鬓边。

　　手上的小鸟或是被青唐的心跳声惊动，展开翅膀飞回了树上，歪着头，懵懂地看着树下的两人。
　　青唐将手中剩下的草籽撒在地上，蹲下身子看着地上啄食的鸟儿，思绪缠缠绕绕，飘飘忽忽，怎么也安定不下来。来时官道上那些似有暧昧的话语究竟是闲话还是情话，似乎已经并不重要了，此时此刻，那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地蔓延了开来，甜蜜又酸楚的滋味满满充溢在胸口，让他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身旁的那个人。

　　老天为何总爱与我开这样的玩笑。

　　心思纠缠成一团沉沉下落，青唐就这么一直蹲在地上，怔怔地回不过神。

　　事到如今，这张条子，大概又是做不成了。

　　回去的路上，青唐话更少了。李弘泽想引他多聊聊，但身旁这个人不知为何，又退回到了那个答话不超过三个字的青唐。话题开了几次头都是无疾而终，而每当李弘泽看向他，捕捉到的总是他匆忙移开视线的瞬间。
　　他在想什么？
　　李弘泽暗自琢磨着。
　　若说他有没有开心，那该是开心的吧，不然为何又会露出那令自己心驰神往的笑来。
　　可若是真的开心，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又是什么？
　　看他的样子，应是多少感觉到我的心意了吧……
　　他是……不愿接受我吗？
　　李弘泽偷偷瞄着低头不语的青唐。他
　　这样不与我说话，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两人之间难捱的尴尬持续了一路，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时回到府中。青唐一句话不说，便要回去客房，李弘泽看他就要进门，忙快走几步叫住他。

　　“青唐！”

　　青唐停下脚步，回过头。

　　李弘泽虽然叫住了人，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也只是无言地望着青唐。
　　青唐见他不说话，低下头又要回房，只听李弘泽终于轻声说道：“青唐……别不理我……”

　　异样的感觉忽地一下又涌上了心头。
　　这不行，不行。
　　青唐想强撑理智拒绝自己的心情，可那个人渴盼的模样却让心软成了一汪水，载着甜蜜与酸楚一齐泛滥开来，无法收拾。

　　“殿下……”青唐一开口，李弘泽的眼神蓦然亮了起来。

　　“谢谢你带我去看霜雀……天晚了，殿下早些休息。”

　　几句话好像抽空了青唐所有的气力，刚一说完，他便立刻钻进房中关上房门，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无力地靠在门上。

　　终归还是不行了。
　　青唐想。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

　　同德药铺是安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大药铺，据说东家姓白，早年间就开了这家药铺，兴兴旺旺地传了好几代人。
　　明面上，这里只是一个经营有方的老字号，但同德药铺与朱雀教暗地里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从没让外人知晓过。

　　药铺大堂人来人往，动作熟练的伙计们从上百个抽屉里按方抓出药来上称，等待取药的客人已在柜台旁排起了长队。
　　和所有祈求生意兴隆的店铺一样，大堂中央也供着主财运的朱雀神龛，自家供着自家，场面戏做得很足。
　　青唐迈入药铺大门，立刻便有伙计迎上前来，殷勤道：“客人要抓点什么药，可带方子了？”

　　青唐见这伙计有点面生，试探着说道：“你这里可有雀羽？”

　　伙计面色一凛，青唐看他神色，便知他是懂的。只听伙计接话道：“雀羽有的，客人要多少？”

　　“五钱。”

　　“请跟我来。”

　　几句对话后，伙计领着青唐离开大堂，七拐八拐来到药铺后面一间上锁的房前，打开门锁将青唐请了进去。
　　“您请稍待，小的去请二掌柜。”

　　青唐点点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中年男子推门走进屋来。
　　“是青唐来了。百釜堂那边耽搁了时日，新药估计要过几日才能送来。”

　　“赵掌柜。”
　　青唐略一行礼，说道。
　　“药尚还有，我此次来是有信想托您转给凌苍师兄。”
　　说着，青唐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赵掌柜接过信封，扫了他一眼，见青唐没有多说什么，便直接将里面的信取出展开。只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了寥寥几字：
　　青唐力有不逮，任务难以继续，请求回谷。

　　赵掌柜眉心不明显地一蹙，又瞟了眼青唐，将信塞回信封。
　　“信我收着了，若没别的事我先到前边去了。”
　　尽管看过了信，但赵掌柜却没多说半句，对青唐点了下头便出了房间。青唐回到大堂，按徐神医的方子抓了几副药，便也离开了同德药铺。

　　今日天气晴好，街市上也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青唐默默穿行在人群中，没理会招呼自己的摊主小贩，眼神空空，思绪纷乱，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想起李弘泽对自己的好，觉得对不起他；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出息，也愧对夜谷的众人。
　　一会儿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隔绝这些愁绪；
　　一会儿又留恋起心里那个人来，犹犹豫豫舍不得离去。

　　青唐就这么提着药包，游魂一样漫无目的地逛，不知不觉，在一间果子铺前停下了脚步。

　　他说这药很苦，也不知苦的是他的药，还是我的毒……

　　青唐下意识地想着，神使鬼差地就进了果子铺。

　　总之是要走了，再放任自己一次吧。

　　***

　　“啊……我就怕这个。”李弘泽坐在桌案边端着药碗，皱眉看着碗里乌黑的药汤，往嘴边送了几次，也没下好喝进去的决心。

　　“殿下喝吧，这次的药……可能没那么苦了。”青唐温声劝道。
　　既是决定了放任一遭，这次的药他连毒都没有下。

　　今天他对我好像没那么冷淡了。李弘泽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就着青唐安慰把药几口吞了下去。
　　“咳咳……谁说不苦了，还是苦的要命。”
　　李弘泽喝完赶紧抓起茶水漱口，却仍觉得那苦药味在嘴里逡巡不去。

　　青唐见李弘泽一边吐舌头，一边不停的灌着茶水，便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拆了开来，轻轻放在李弘泽面前：“那殿下……吃这个。”

　　李弘泽低头一看，顿时眼睛一亮：“杏脯？你买给我的？”

　　“嗯。”青唐点点头。

　　这一回可不是小小的雀跃了，李弘泽的心情顿时像烟花一般砰砰啪啪，大朵大朵地绽开，脸上的傻笑收也收不回来。青唐被他笑得有些窘迫，只得用话解围：“殿下吃，不酸，很甜的。”

　　“不酸，很甜？你吃过了？”

　　“我……”方才的窘迫尚未退去，此话一出，青唐脸上登时又飞上了两抹红晕，“我……怕不好吃，尝了一个。”

　　李弘泽看着青唐的样子，只觉面前的人柔柔软软的，可爱得简直不像话，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冷清淡漠的颜大夫。于是他玩心一起，突然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哎哟！哎哟哟哟……怎么回事……胳膊……我的胳膊……”

　　青唐吓了一跳：“胳膊怎么了？”

　　“胳膊……胳膊疼……动不了了……”

　　青唐脸都变了色，连忙蹲下来查看李弘泽的胳膊。只见李弘泽拧着眉头，嘴角却挑起一丝坏笑：“拿不到杏脯，嘴里又好苦，怎么办……谁来喂喂我……”

　　青唐这才知道李弘泽在逗自己，松了口气，也有点想笑。可看着那包杏脯，心中又泛起了点点苦涩，还未浮现出来的笑意又渐渐消隐下去。
　　不能再继续亲近了，不能了。现在止步……该是还来得及的。
　　青唐垂下眼皮，仿佛没听到李弘泽的玩笑话，慢慢站起身来，再不去看他。
　　“殿下……该针灸了。我去准备一下，殿下稍待。”
　　说着，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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