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哎……”

　　彤楼竹苑，柳缘的房间里，李弘泽瘫在榻上，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声。

　　“怎么今日不急着回去了？”
　　柳缘揉了揉被装醉的李弘泽压得发酸的肩膀，在榻的另一边坐下。

　　“哎……”李弘泽又是一声长叹，“庆哥儿，陪我聊聊天。”

　　“我们王爷这是遇上烦心事了？长吁短叹的。”
　　柳缘倒了两杯茶，将瓜果盘挪近了些。
　　“怪不得呢，在外面与崔爷何爷喝酒的时候就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什么事？缘公子洗耳恭听。”

　　李弘泽迟疑了片刻。
　　“我……喜欢上一个人。”他说。

　　柳缘去拿瓜子的手停住，脸上的笑僵了一秒，低低嗯了一声。

　　“可他对我总是若即若离，有时候觉得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可我若去接近他，他却又总是回避……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弘泽皱着眉问道。

　　“这等事，王爷问我，不如直接去问他。”
　　柳缘很快便掩饰好了那本就不明显的失态，倚在茶几上，一手撑着头，闲闲磕着瓜子。

　　“我若敢去问他，也就不来问你了。”
　　李弘泽仰在榻上不起身。
　　“不挑明还能相处，真把话说清，只怕两相尴尬，就连现在对我的这点好也没有了。”

　　“哟，我们什么都不在乎的弘泽王爷，竟也有这样缩手缩脚的一天，开眼界了。”柳缘打趣道。

　　“谁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连皇位都不在乎，还有什么比皇位更难得的？”

　　“皇位我本来也不想要。”李弘泽轻声道，“可我想要他啊……”

　　柳缘一怔，随即莞尔：“她是谁？什么样的绝色美人，竟让我们王爷这般放在心上。”

　　“他是我府上的大夫。绝色自是没有你们绝色，但就是看着特别舒服，笑起来特别好看。”

　　“大夫？男的？”柳缘一挑眉。

　　“……嗯。”

　　“……原来你也会喜欢男人啊……”
　　柳缘淡淡地说，脸上没再流露出太多的情绪。

　　“我也没有想到。遇上了，就喜欢上了，没办法。”
　　李弘泽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那他呢，也喜欢男人吗？”

　　“不知道……不敢问。”

　　李弘泽一副英雄气短的样子，柳缘倒也不去揶揄他了，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
　　“也许……我只是随便猜啊，既然你觉得他心里还是有你，那也许他回避的不是你，只是一时接受不了龙阳之好呢？”

　　“会是这样吗？”
　　李弘泽听了柳缘的话，腾地坐了起来。
　　“接受我和接受男人，这两件事也可以分开的吗？那我还有希望吗？”

　　“随便猜，不一定对的。”柳缘吓了一跳，忙解释道，“王爷莫要激动。”

　　“那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我若努力，你说……他有可能改变吗？”李弘泽仍是不死心地追问。

　　“假以时日，或许是能的吧。既是若即若离，没有完全避开你，应该还是喜欢你的呀，毕竟我们王爷这么讨人喜欢。”柳缘弯起眼睛，语气甜丝丝的。

　　李弘泽皱着眉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柳缘的话。柳缘看他那副认真模样，逗他的心思一动，笑容渐渐暧昧起来。他越过茶几凑近了些，放低声音，半真半假地说道：“就算假以时日他也无法接受你，还有我可以啊。”

　　“哎，怎么又这样说。”李弘泽佯作不悦道，“再开这种玩笑，我可当真不来了啊。”

　　“好好好，不说了。”
　　这句话是杀手锏，甫一出口，柳缘立刻坐直身子投了降。

　　“看来对他我也是急不得，只能一点点来了。”
　　尽管柳缘说了只是猜测，理不出头绪的李弘泽却已经默认了这就是正解。
　　“好在他就住在我府上，日日相处，或许会有机会让他接受我的心意。”
　　李弘泽拍了拍柳缘的肩膀。
　　“多谢了，庆哥儿，听了我这么些婆婆妈妈的闲话。”

　　“谢什么。王爷给了过夜的钱，却又不要我服侍，好容易需要我陪着聊天了，还谢。再谢不高兴了。”柳缘手指拨拉着瓜子，懒懒说道。

　　“好好，不谢了，那我就先走了，过几天再来找你。”李弘泽道。

　　柳缘嗯了一声，起身送他。李弘泽扒着窗户跳出窗外，朝柳缘挥挥手，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的夜色中。柳缘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只余一声幽幽的叹息。

　　***

　　“李弘泽最近怎么样？”

　　金陵浥州怀梁县城外，李玄昌坐在马车上，巡视着水道修建的工地。
　　自从孙铎就任了金陵监察御史，李玄昌在金陵可谓是顺风顺水，要财得财，要物有物，一切政令皆是畅行无阻，水道修建的进度也是快得惊人。
　　他翻翻工程图，向监督工程的官员问了问情况，又打发走一干前来讨好的地方官，看着那些一身泥土的劳工，忽然想起了他远在安都的皇弟来。

　　“陛下将他安排去尚书省任职，想让他学些东西，他倒是听话，除了身体不适的时候，基本上日日都去。杨相时不时的就去敲打他，据说敲打得他每日蔫茄子一样，那些个烟花柳巷都去得少了。”
　　李玄昌的心腹楚梁与他同乘一车，仔细回着自家王爷的问话。

　　“他那副脾性，难为他能如此乖顺。”李玄昌话语冷漠，“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父皇杨相还真铁了心要把江山送他。”

　　“以如今朝中态势，即便是送他，他也不见得守得住。陛下身染痼疾，久久不愈，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应是也为他铺不出什么路来。”楚梁道。

　　“父皇？呵呵。”
　　李玄昌冷笑了一声。
　　“你想多了，父皇怕是就没想过给他铺什么路。他老人家这些年倦怠得很，得过且过，心气全无。说句大不敬的话，父皇这就是在混日子了，混到百年之后，将皇位好歹传到李弘泽手里，没直接让朱雀门掌了大权，就算是不愧对列祖列宗。你以为他真拿李弘泽当命根子么，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

　　“那这么说，四殿下今后皇位坐得稳不稳，陛下是不打算管的了？难怪此次金陵之事进行得如此顺利。”楚梁恍然大悟。

　　“不就是这样么。”李玄昌表情十分轻蔑，“我来金陵想做什么，父皇定是心知肚明的，可蔡将军在朝上随便威胁几句，他便松了口，听之任之了。不管死活地把李弘泽往风口浪尖一放，只为在祖宗面前交差了事，倒还是合了他一贯的薄情。”

　　“当年四殿下母子回来的时候，陛下涕泪横流的，好不感人，本以为陛下是真的心疼他们，原来都是做戏吗……”楚梁眉头抽了一抽。

　　“若说全然是戏倒也不至于，但里面有几分真感情，那就只有父皇自己知道了。”李玄昌漠然道，“惠妃出身低微，本就不得父皇宠爱，李弘泽便也连带着受冷落。他小时候皮得很，成日闯祸，父皇莫说管教了，连眼神都懒于给一个。当年逃出安都时不见了惠妃母子，父皇也不张罗着派人去找，只叫禁军赶快护着我们往襄宁去，根本不管他们的安危。如今若是大哥二哥还在，他大概都不会费力把他们母子找回来吧。”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妻儿，何至于凉薄至此……”楚梁幽幽感叹。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事到如今不得不把皇位传给最不喜欢的儿子，也是讽刺。”
　　李玄昌一边说，一边低头理着袖子。
　　“只不过他这样把李弘泽扔在我面前挡路，又无心去管他，便是逼我手足相残，收了李弘泽的命啊……”

　　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不停，温热的微风携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远处劳工们节奏分明的号子，阵阵扑面而来。楚梁觑着李玄昌的神色，见他半晌不语，便试探着问道：“殿下的意思，原是并不想收他的命？”

　　李玄昌闻言，又是一声冷笑：“什么想不想的，情势该当如此而已。”

　　“倘若殿下真不想杀他，其实他也不见得就能挡着殿下。”
　　楚梁略略思忖，开口说了一道建议。
　　“四殿下不是一般的不求上进，他是根本不想要这皇位。程守元那边来的消息，说他已经和陛下提过几次不想做储君，建议让殿下入主东宫了，只是陛下不允，他拗不过。”
　　“四殿下这么些年在外面怕是野惯了的，心本就不在这朝堂之上。既然他也无意与殿下相争，若是给他那边添几把柴吹吹风，说不定他一把火烧起来，殿下不费吹灰之力，一切事情都迎刃而解了呢。”

　　“他荐我入主东宫？这倒稀奇。”李玄昌略有些意外，“程守元说的是否可信？”

　　“该是可信。程守元是个老狐狸，对谁也没有太多忠心，只想左右逢源，在这件事上骗殿下，对他没有好处。”

　　“唔……”
　　李玄昌眯起眼睛，沉吟了片刻。
　　“要说起来，这倒也合他的性子，我这个弟弟……还真是可爱啊。”
　　他嗤笑一声，话语讥诮。
　　“也罢，那就暂且试试留他一命，省得一个不慎，还要背上手足相残的嫌疑，污了我的清名。”

　　“殿下打算如何做？”楚梁问。

　　“唔……李弘泽与两位皇兄年纪差得多，父皇又不怎么理他，他儿时只对我最是依恋。”
　　李玄昌没有正面回答楚梁的问题，却是没什么温度地说起了过往的旧事。
　　“在这宫里除了惠妃，就只有我哄他开心，陪他玩耍，当年辽兵入城，情急之下都是我还抱着他逃出去的呢。”

　　“殿下的意思是说……？”楚梁若有所悟。

　　李玄昌嘴角一挑，明明是笑，却无端笑出一抹凉意：“你回去准备一下，过一阵的仲夏祭，我们就回安都述个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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