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三国

　　初平三年年底，在谋士戏志才和毛玠的建议下，曹操在兖州漂漂亮亮地又大胜了黄巾军，收编十万精锐青州兵，但是后勤问题也接踵而来。虽然在东郡附近有旧时收编的黑山军的军属开垦了荒地，但只是用来稳定后方，于军粮和军饷上并没有多大贡献。曹操后来听取戏志才的建议，改良旧有的屯田制度，将士兵以千人为一个单位，设立营，开垦荒地，且战且田，并在营的周边建立集中的民屯，募民屯田，发给农具种籽，来年收获的时候收取一定的收成充作军资。曹操又专门在各州县设立典农官负责屯田一事，青州兵在东阿和兖州附近都设置了这样的屯营。其时，天下大乱，惟曹操所在的东郡能安身立命，所以远近来投的流民越来越多。初平四年的时候，已经有近百万的民屯人数了。不仅是解决了军粮军饷的问题，还让曹操的名字为传遍天下。

　　初平四年九月，老太爷曹嵩遣人来报，说是准备到东郡来看看孙子和家人，当时老太爷正在山东琅琊寻仙访道，曹操便遣泰山太守应劭往琅琊迎接老太爷。知道老太爷要来，我早早命仆从将一个对着竹林的院子打扫干净。这一日，正在府中细细地嘱咐曹丕、曹彰和曹植，要对老太爷和太姨奶奶恭敬有礼。曹丕我是不太担心的，他已经像个懂事的小大人了。对于曹彰这个混世魔王倒是有几分担心，五岁的他可不知道会带着弟弟闯出什么祸来，旧年的时候我与姨娘可是曾起过冲突的。

　　正嘱咐的时候，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嚷着“出事了”。我心里一咯噔，斥责道：“慌什么。”随后让丫头们把三个小少爷带下去。那小厮定下神来，结结巴巴地告诉我，老太爷在徐州被杀了，报信的是泰山太守应劭身边的衙吏，正在门房等着见曹操。曹操此时正去视察军务了，我急忙走去门房，小厮一路小跑着也跟在我后面。那个衙吏神色疲倦已极，显是一路不休不眠地跑来的。一见之下，竟是熟人，是旧年护送我逃出洛阳的王允府中的家丁二虎，后来曹操把他派到应劭手下做了个小吏。我细细地问他原委。大约十日前，老太爷路过小沛，本欲稍做休息后就直接去定陶。徐州太守陶谦特地带仆从来小沛迎接，把老太爷和一行四十余家丁迎至徐州，大设筳宴，款待了两日。然后派手下兵丁五百人专程护送。出徐州城后，夜晚宿于古庙，兵丁头目觊觎老太爷的财物，杀人劫财。应劭一时害怕自己就开溜了，二虎趁乱抢了一匹马，一路马不停蹄跑来报信。

　　这可真是大事，我忙一边让小厮去通知曹操，一边自己换了身男装去请荀彧先生。依曹操的性格，只怕是知道之后，立刻就会提兵去打徐州，而此时曹操刚升做兖州牧，刚刚才稍有军力，名望也逐步在建立中，此时并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此时能劝得住他的怕是只有荀彧了。

　　我和荀彧先生赶到军营的时候，见曹操怒目圆睁，双眼通红，拍着桌子，誓要灭了徐州。夏侯兄弟俩和曹氏的武将也都大声应和着，谋臣们相对冷静一些，戏志才正极力劝说主公冷静下来。我隐身一旁，荀彧先生走上前去说道：“主公，且听荀彧一言。天下人所以来投皆是因感主公忠义，今，天子蒙尘，吾等当思西进以赴国难，主公挟私怨东向用兵，恐天下人望而不归。况如今内有忧逼，外有强敌环伺，若轻易出兵，为人所趁，主公岂不自陷于困境中。”曹操愣了片刻，仍坚持要出兵，说道：“陶谦纵兵杀吾父，此仇不共戴天，吾若不报，以何面目见天下人，无力尽孝于亲，何言忠心于君。我意已决，勿再多言。”

　　曹操留下荀彧领兵三万守住东阿、濮阳等地，其余尽随曹操出征徐州。在我的再三坚持下，我扮作亲随也一同出征。一路曹操不费力气就攻占了十余座城，却在彭城受阻，九江太守边让领兵来救，被夏侯惇截杀，最终陶谦败走，曹兵也损失惨重。

　　曹操攻陷彭城后，怒气冲冲下令屠城。我劝他放过无辜百姓，说道：“杀老太爷的乃是陶谦手下兵丁，州县之民，与君何仇？”

　　曹操怒道：“徐州一县皆是刁民！”

　　我气得说道：“你这样滥杀无辜与董贼何异？”

　　他捏着我的下巴咬着牙齿说：“不如此不足以泻吾忿。”说完，甩手径直出了营帐。

　　我呆坐片刻，走出营帐，牵过一匹马，上马就要离开，马头被一人抓住，正是戏志才，他说道：“主公只是一时之气，夫人莫要冲动。”

　　我苦笑道：“我苦苦相劝，他却一意孤行，百姓之命，如蝼蚁草芥，我既不能挡，何忍视之！”说完，打马出行营而去。只听得戏志才在身后焦急的喊声。

　　一股抑郁之气堵在胸中，我策马一路狂奔了十多里地，才慢慢放慢了马的速度。思索片刻，我决定回濮阳，毕竟几个儿子都还在濮阳。我夹了夹马肚，向西行去。黄昏左右，已到了定陶附近的赵庄。

　　庄上的田地大半荒芜，几截残垣断壁显示出这里曾是个富足的村庄，村子里几乎没有人烟，找了很久才一截矮墙后面找到一个有人居住的茅草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看见我来借住，犹豫了很久在我准备转身的时候才叫住我。老头子让老太婆把我带进房屋子，然后自己把我的马牵到离屋子很远的山上拴着。

　　老太婆似乎很久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她给我煮了点野菜汤，然后絮絮叨叨地向我诉说着这些年的兵荒马乱。老头子开始还想阻止老太婆的话语，后来自己也感叹起这不公的世道。他们告诉我，本来这村里还有百来户人家，官府年年赋税，地里欠收，这日子虽然艰难也可勉强度日。几年前，一场蝗灾，地里的庄稼给毁了大半，碰上黄巾军起义，很多村民为了有口饭吃就加入了黄巾军，官府剿杀黄巾军，这村里不少人就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下不到二十户了，去年，听说东郡官府鼓励开垦荒地且减免赋税，连农具和种籽都提供，村里剩下的人就几乎都逃向了东郡。这老两口年纪大了，没有孩子，身体也不好，就一直住在村里。他们问我从哪里来，问我外面的世道是不是一样乱，问我有没有去过东郡，是不是那里的人们真的可以顿顿吃大饼…

　　晚上，我住在他们外屋的地上，从稀稀拉拉的茅草缝中居然可以看见隐约的星空。想起刚才，当我回答那对老年夫妇，东郡的百姓真的可以吃得起大饼的时候，他们羡慕的目光竟一下子刺痛了我。或许很多平凡的人们的幸福理想只是那一日三顿，而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都成了奢侈。我不知道对曹操应该是感谢还是憎恨。他在东郡给了人们一个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一个理想家园，却又在彭城扮演着死神的角色。想了许久也不明白，终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老头子把马给我牵了过来，我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给老两口，他们开始坚持不肯收，我硬塞给他们，让他们去镇上买些生活物品，买些面来做饼。那老两口连连地说着我是个好人说着谢谢。老太婆接过银子，只惊奇地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银子。我心下一阵酸涩，骑上马拜别他们。

　　十日后，回到濮阳，一进门，见到曹清，她看我独自回来，并不十分惊讶，她告诉我，曹操早飞鸽传信，说我离开了军营，多半会回到濮阳。她本来还想再问我路上情况，我却倦极，不愿再多说，只轻轻摆了摆手，回到后院我的房中。这几日，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曹操善与恶的交织，我无法认同甚至稍许容忍他对人命的轻视，但是心里又很明白，他是唯一可以令天下安定的人。而且，他是我唯一深爱的男子啊。

　　曹清告诉我，她把一个小女孩接到府中来短住了，这个小女孩八九岁大，是戏志才的妹妹，小名阿节的。因为这次戏志才随军出征，而妹妹又恰巧重病，曹昂与戏志才关系素来不错，曹昂就自告奋勇让妹妹曹清帮忙照顾阿节了。曹清说起的时候，脸颊带着红晕，我又岂能不明白小儿女的心思，多半是曹清自己私下就已经和戏志才关系不错了吧。我笑着咯吱她，问她缘由，她终是支支吾吾地说什么戏志才早先也帮她修缮房屋之类。真是感叹，一转眼，阿清也到了该及笈的年岁了。

　　年底，天子改第二年年号为兴平，大赦天下。与此同时，曹操却仍在征讨陶谦，并准备向琅琊和东海进军。

　　正月里，荀彧急急忙忙地来找我。他递给我一份军报。上面写着曹军又拔五城，军至东海。看完军报，我疑惑地望着荀彧。

　　荀彧道：“主公所过之处多所残戮。”我低头不语，看来曹操并不只是对彭城屠城了。
　　荀彧继续说道：“主公罪谦之由，而残其部属，过矣。”

　　我叹道：“彭城之役，我就曾劝过他，军下谋士也多反对，但是…”

　　荀彧蹙了蹙眉，道：“原来夫人已劝过主公了。主公此举怕会令得士子寒心，民众反叛，我欲亲往东海一行，劝阻主公又担心其他四方的诸侯。”

　　我想了想，问：“你这些时日可访得些国士么？”

　　荀彧摇了摇头，突然似乎想起来什么，道：“前日收到故人来信，不过此人如今尚在袁绍处，如他肯来，必能劝得住主公，以他之才，自是无双国士。不过他目前在袁绍处甚得重用，未必肯来投。”

　　当得起荀彧一声“无双国士”之赞的，必非凡人，我想了想，犹豫地问他：“你说的可是颍川郭奉孝？”

　　荀彧甚为惊讶：“夫人果然洞悉天下事，我所说的正是郭嘉郭奉孝。”

　　我微微一笑，说道：“这样，我写一封信，以你之名送于奉孝手中，且试一试如何？”荀彧点头称是。

　　我走至桌边，拿起毛笔，略一思量，把记忆中郭嘉曾对旁人说过的话写入信中，如历史无误，郭嘉心中怕早已开始为自己挑好老板了吧。“奉孝示下，夫智者审于量主，故百举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曹公诚召天下才士，兴汉家之事，成霸王之业。素闻奉孝兄少有远量，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望奉孝慎思之。”递给荀彧，荀彧一见之下，微露喜色，在信末盖上自己的私章，封好后写上郭嘉的名字，召来随身士官，让他们速速送去冀州郭嘉处。

　　二月末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丝丝寒气沁入骨髓。一早，荀彧便急急地来寻我，我把他让到书房中，他一脸严肃地让我屏退旁人。然后，荀彧从怀中摸出一封军报，上面大略地写着，军中谋士戏志才因病亡故。

　　我大惊，忙问荀彧缘由，我记得去年年底离开军营的时候，戏志才还是很健康的样子，平素也非体弱多病之人。

　　荀彧脸色一沉，道：“陈宫带兵叛逃，为志才所察，志才不幸…”说着又掏出密信一封，正是曹操命人送来的戏志才临死前的书信，信中草草地写着陈宫有密谋之举。陈宫是当年帮助曹操逃出董卓追捕的那个功曹，我虽与此人接触不多，也知道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居然也做出背主叛变之事，说到底也是曹操屠城失了人心在先。只是，戏志才，我握着信，手微微有些颤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翩翩佳公子的身形。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他挡在我的马前，劝说我不要意气行事…

　　荀彧叹了口气，又递给我一封给我的信，正是戏志才留给我的，信中笔迹潦草：“夫人，志才父母早亡，所挂念者，家中幼妹，祈夫人怜惜照顾，无憾矣。托夫人转告，志才负小姐之情义，来生再报。”我眼中有些湿润了…

　　送走了荀彧，我很犹豫，不知道如何对戏节和阿清讲这件事。对她们来说，一个是失去了至亲的兄长，一个是失去了至爱的情人。犹豫了很久，过了整整两天，我把阿节和阿清叫道房中，尽量用最轻柔的语气告诉她们戏志才病逝这件事。阿节的反应是嚎啕大哭，而阿清则更让我担心，她自听完后，一滴泪都没有流，不言不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

　　三天后，阿清走出屋子对一脸担心的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九姨，我想认阿节为妹妹”。

　　兴平元年三月，正是多事之日，谯地老家派人送信来，二少爷曹铄病重不治身亡。曹铄出生的时候就先天不足，比双生的妹妹阿清还要虚弱，等到五岁上下又患了一场大病，自此就离不开药罐子了。阿清听到消息，积聚了多日的悲伤终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失了爱人，又丧了兄长，心痛之甚，情何以堪！

　　我和阿清带着阿节及曹植回了谯地，而七岁的曹丕和五岁的曹彰已经入学了，就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去了。

　　学校实际是官府办的郡学，由官府出资延请濮阳名士教导，招收的学生多为寒门士子。名门望族的子弟反而不多，他们多半在族内的私塾上课。郡学学生入学免费，但是须住校，同时平常要用打扫校舍等替代学费。曹丕和曹彰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我可不想他们变成二世祖，所以让他们也入了郡学。郡学的校长就是当地的最高官员，也就是曹操了。所以我小小地行使了一下校长夫人的特权，给学校的课程里添加了武术和一些自然科学。我认为郡学里教出来的不应该只是满嘴儒家经典的书呆子，至少应该是懂些科学知识，身体强健的人。我还特别设立了奖学金，奖励那些学习努力的孩子们。

　　曹丕已经念了一年了，而曹彰却才刚刚入启蒙班。

　　回到谯地的曹府，我们一进门就直接去了灵堂，丁夫人，她一身素服，满眼憔悴，见到阿清，只喊了声“阿清”就哽噎地说不出话来。阿清一下子搂住丁夫人，哭着喊着“娘”。我牵着的阿节一下子大概又想起了她早逝的哥哥，也哭了起来。顿时屋中哭成一片，几个家人也都抹着眼泪。我把阿节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轻地哄着。过了好一会儿，阿清和丁夫人也才慢慢平静下来。我哄着阿清和阿节，让家人们带她们下去休息，我自己也扶着丁夫人走入后堂。

　　我扶着丁夫人在妆台前坐下，取过一把梳子，轻轻拢了拢夫人的鬓角。“姐姐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么憔悴，曹铄是个那么懂事的孩子，他不想看着你这样的。”
　　丁夫人握住我的手：“阿九，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哎…老二身子本来就弱，我就老是不许他做这做那，这个孩子真的很懂事，我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真的不去做，快十五岁了，从没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情。他喜欢读书，我不想他太伤神，他就不去看了。那次你带阿清出门，他本也想跟去，知道我不同意，就不再提了。他走了以后，我常常想起这些，或许我该让他活着的时候做他想做的事情。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说道最后，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反手握住丁夫人的手，轻声说：“姐姐啊，不要想这么多了，药罐子限制了曹铄的一生，或许死去，反倒是种解脱，或许他仍然活着，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可以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生活的地方，我们应该在心里祝福他。我们念得他太多，让他也不能走得安心啊。姐姐，不是么？”

　　丁夫人吸了吸泪，点点头，“是，阿九，应该让老二无牵无挂地走啊…”

　　正是：
　　报父仇阿瞒屠城，失人心陈宫叛逃
　　惜少年志才早夭，幸才俊奉孝来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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