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都下去！”达奚惠男挑眉斥退侍从，含笑向着我走了过来。
　　乌头起身，冷眼看了看我，亦踱步过来，扶着我站了起来。
　　“慧妃娘娘也太不小心了，枉生了一幅聪敏模样，啧啧，竟然被人暗算至此。真是可惜了您腹中的皇子了。”达奚惠男在我面前站定，笑着伸出纤纤玉手，缓缓扣在了我的肚腹之上。
　　我皱眉靠着乌头微退了一步，达奚惠男的手即使隔着我的中衣也让我感到冰冷异常。
　　“太夫人！您既然和康郡王随了靖亲王，此时为难慧妃娘娘，恐怕你的主子不会答应吧？”乌头挥手擒住达奚惠男放在我肚腹上的手，扬声问道。
　　我侧目望了望乌头那凝眉的丽颜，心中低叹，她可还气我不与她共思图报国仇？伸手摸了摸颈侧愈合的伤口，这些时日她虽不和我言语，却一直记得帮我将颈侧的伤口换洗绷带，我暗笑，阎家的女儿可能从不会背弃维护旧主的誓言吧？
　　“主子？呸！”达奚惠男朱颜一凛，收回手来，对地啐了一口道，“那高棉贱种也配？本夫人的主子从来就只有幽皇后一人！”
　　我微愣，幽皇后宇文妙音？拓跋昊的母亲？
　　“幽皇后待惠男恩重如山，惠男自入宫以来一直服侍在她身侧，多蒙她照拂，那一年惠南身染恶疾，若不是她违了宫规，硬是将惠南留在紫宸宫中养病，惠男早就埋尸尚方了。”达奚惠男轻叹，似是在追忆。
　　我凝视着达奚氏，没想到达奚氏竟然和这久已故去的人有着这样的牵扯。天祚宫宫规，宫人生病，需迁到掖庭养病，以防传给宫中主子。但尚方操劳，又无医药，宫人去了，大多也只是等死。宇文皇后当时既然已经是一国之母，不惜违背宫规，回护她宫中的一个小小宫人，这对达奚惠男确实是大恩。
　　“可幽皇后她已经亡故了这么久，如今你和康郡王又听命于谁？她的儿子？”我淡笑开口，问她道。
　　“你果然有几分聪慧。”达奚惠男颔首对我笑道，朱颜不知为何竟浮起一层轻汗。
　　“不及太夫人和康郡王，如果至尊从来就是你们的主子，那你们母子一开始费尽心机从兖州回来就不是为了争夺储位，而是为了帮他布置这个局，得到拓跋昱的信任……”我叹息道，脑中回想起拓跋炅那双茶色的眼，他的顽劣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听命于他阿娘所做的戏？
　　“可惜，做得还是不够好，那个高棉贱种还真是多疑，逼得本夫人只能如此了……”我的话未说完便被达奚惠男轻笑打断，达奚惠男浓艳的唇角缓缓流下一丝殷红的血迹，只扯出一个婉媚的笑，如盛丽而凋的花朵般委顿于地。
　　“太夫人！”我一惊，扶着乌头匆忙半跪在地上。
　　“慧妃娘娘，至尊和襄亲王已经率西征的兵马赶至外城之下，那个高棉贱种他慌了，命炅儿带着他的亲眷出逃，却留下我做质，我岂能如了他的意？”达奚惠男握住我的手，在地上勉强撑起身子，冷冷哼道。
　　她的手越发冰冷，我暗叹，她竟是在来见我之前就已服了毒了。
　　“没了我，炅儿才会放心做他的事，也才不会拖至尊的后腿！”达奚惠男握紧我的手，口中噙血。
　　“可我却不想死，哪怕这会拖至尊的后腿，纵有一线生机，我总要为腹中的孩儿挣上一挣！”我望着她褪尽血色的浓丽面庞，用巾帕擦着她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叹道，“恐怕你这样做，也是为康郡王挣一挣未来的前程吧？”
　　拓跋杲、拓跋昊兵临城下，此时这局棋胜负已然分明，达奚惠男为拓跋昊尽忠而死，拓跋昊又怎会不善待、厚赏带着拓跋昱家眷投奔他的好弟弟？
　　“呵呵，本夫人从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是有些造化的。如此坚忍的心性，倒是和至尊甚为班配。冲燕玲珑有你这个好侄女做她的棋子，我便不如她。罢了，斗了这么久，本夫人竟是走在了她前头。”达奚惠男猛地握住我的手腕，凝视着我道，“答应我，将我死前的尽忠之言一字不落的告诉至尊！要他保得炅儿一生富贵平安！否则我天天托梦给你，扰得你魂息不安！”
　　她的眼神太过凄厉，我下意识地想挣脱她的掌握，她却攥得更紧，苍白扭曲的脸上净剩下哀求，似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恳求我道：“答应我……这是我这个阿摩敦唯一能为炅儿做的……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垂下眼睑，轻声言道。母妃临终之前似乎也如她一般挣扎痛苦，满怀着对我的不舍？
　　“好……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达奚惠男笑了起来，嘶哑而凄厉，片刻便戛然而止。她止住了痛苦挣扎，妩媚的眸子散尽了光泽，却未合上，仍是死死盯着我。
　　我叹息，缓缓掰开她攥在我手腕上的手指，伸手帮她合上双眼。达奚夫人，这样鲜活张扬的生命，竟就这样在瞬息间静如死灰。
　　“元和……”喃喃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我抬眼只看到跌坐在我身侧、乌头那惨白的脸颊。
　　我轻轻放下达奚惠男的尸首，长叹，拓跋家的男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他们身体里躁动的帝王之血而生，却苦了每一个深爱他们的女子。拓跋杲的选择虽是在我预料之中，我却深深为乌头难过。
　　“引章……”我欲言又止，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乌头却不看我，眼神茫然不知望向何方。
　　我不再言语，只用帕子盖住达奚氏重又变得平静的脸，静静坐在乌头身侧，望了望窗外，平明渐至。
　　姑姑说得对，心是女人最大的囚笼。
　　思索之间，杂沓的脚步声起，门被人大力踹开。
　　拓跋昱一身风尘，战袍浴血，长剑出鞘，恍若我在龙首宫宫变那日初见他的模样。只是他没了那日的意气风发，只余下恼羞成怒。
　　他冷冷瞥我一眼，星目如血，手持长剑挑开盖在达奚氏脸上的帕子。在看到达奚惠男苍白脸庞的瞬间，他神色一凛，竟是倒退了半步。
　　我微叹，他当然不是伤心于达奚氏的死，而是达奚氏的自尽使他明白自己错信了这对母子，只怕这时他的家眷已经尽数落在拓跋昊手中了。
　　“你的兄长都回来了吧？”我托着腰肢，勉力起身，挑眉问他道。
　　“呵呵，拓跋杲那个蠢货，本王高看他了，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那个只知道跟在西寰贱种后面唯唯诺诺的懦夫！”拓跋昱冷笑，瞥了瞥僵坐依旧的乌头，哼道。
　　“至尊和长孙道济定下的计策无非是避虚就实，关门打狗。他遣宇文世基南去，暗自集结南府兵马，再借送义成公主出嫁西寰的名义将简郡王、司马无射、步六孤弘等人遣至南蜀接应，加上苏相、宋慕枫的游说，借得南蜀兵马，只待襄亲王依计放翟人兵马入得韶阳关，南府的兵马、南蜀的兵马便会取道南蜀虎齿关，一路直取西寰的都城戎城。至尊此次西征必然会在京师的门户且雍关布置兵力，只待翟人冲杀过来，与韶阳关诈降的襄亲王所部合围包抄，加上从西寰奔袭而来的宇文世基等部，将翟人关在韶阳关与且雍关之间，犹如关门打狗一般。他这样做，拼得就是时间，将京师丢到你手里，他也知京师内城兵马不足，随时可能被你攻陷，却只能在且雍关大捷之后快马加鞭赶回都城与你决一死战……”我对拓跋昱嘲讽一笑，继续说道，“你自以为玩弄于至尊于股掌之间，却不知你的所为，他大多都了如指掌，一直隐忍不发，是想引出你手中所有布置的棋子，将其一网成擒。他的心腹大患一直是翟人，你连狗都当不上，充其量只是他引狗入关的诱饵罢了……”
　　长剑嗖地一声横上了我的脖颈，我抬眼只看到拓跋昱狰狞的面孔，心中暗笑，我若此时死在他剑下倒也是种解脱。
　　“外城之中，至尊将其中三门的知守都任命给你的人，让你以为整个外城都已尽落入你手，特别是有魏桑榆这样的勇将驻守距离内城最近的武成门，更是让你觉得掌控内城指日可待，这些都是至尊给你的诱饵。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时日，以魏桑榆的勇武，为何天祚宫城墙仍是固若金汤？”我含笑望着他充血的两目，嘲意更浓，“那是因为魏桑榆他心有顾忌，我早就密信给长孙道济，战事一起，长孙道济应就将他的娇妻幼子掌控起来……还有宇文太尉也是我说服皇后娘娘让他出动家兵配合长孙道济、于栗烈在外城拖住你的手脚……”
　　“你这个天杀的女人！”拓跋昱低吼，长剑划动却在将要割断我喉咙的瞬间猛地顿住。
　　“呵呵，本王险些又上了你的当！拓跋昊他还真是宠你，如此机密之事都能说与你听？本王倒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在乎你！”拓跋昱凝视着我，冷笑着收回了横在我脖子上的长剑，扫了一眼木然的乌头，沉声吩咐部将道：“带上这两个女人去泰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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