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宏教刚灭那会儿，活下来的教众四分五裂，大部分都遭到其他门派的追杀，有的惨死，有的隐姓埋名沉没于江湖。就连从小追随啸空的一众心腹，也有那么段颓靡痛苦的日子，好像心里唯一的信仰和寄托被毁了，找不到依靠，孤独与恐惧又无处发泄，几乎能让人疯了。

　　周灿是那些人中疯得最厉害、最彻底的，他的信仰不同，不是什么宏教也不是什么道义，而是啸空，仅仅是啸空。

　　宏教有三堂二洞，天、地、人三堂分管教务，医、毒两洞的人直属啸空管理。除却人堂主韦肖是由教众升起来的，其余四人都是从小就跟啸空在一起的死忠。

　　地堂主周灿，却不只有那份忠诚。说不上何时起，说不上什么原因，他就是对啸空有种痴迷，近乎疯狂的痴迷与依恋，也正是因此，他是对英晓暮最恨之入骨的人。

　　这事啸空是知道的，所以于公于私，不管是败了宏教还是爱上英晓暮抑或是其它什么别的关系，对周灿，啸空心底总有种不敢正视的愧疚。

　　跑到距离周灿三尺远的位置，啸空停住脚，那些争先恐后扑向他的暗器们都很识相地自动撤退，该消失的消失、该掉落装死的绝没一个再动弹，好像有生命似的听话，相当神奇。

　　啸空擦擦冷汗，笑得有些狗腿：“周、周灿，挺久没见了哈……哈哈……”

　　周灿并没回答他，只是直直看着嬉笑的啸空，迷茫、不甘、无错，太多感情挤在那张漂亮的脸上，显得癫狂。唯一可辨的就是那份难以置信的狂喜和迷恋，深扎在眼底，如何都抹不掉，也让人无法忽视。

　　啸空渐渐没勇气直视他，不管怎样，他的所作所为所伤害到的人中，无疑周灿是最深最重的，僵硬地别开眼：“周灿，这么多年了，你就……”

　　打断他的话，红影一闪，周灿已到了啸空面前。除了奇门遁甲，轻功也是他出神入化的绝技之一。

　　啸空下意识脚跟旋了个半圆，人影晃动，站定后依旧跟周灿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不远不近，却好像永远都不能逾越，周灿不再动了，只是垂下眉眼，安静地看着他。

　　血沿着啸空的脖子留下来，蜿蜒着，很快便把衣领浸红一片，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嬉笑一声：“嘿，想了八年终于想通，真下手杀我啦？”

　　周灿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巨痛，面前笑着的男人，永远知道说什么话能最伤他。忽然妩媚笑开，他把宽大的红色袖口里的手伸出来，手掌长的匕首上沾了血，凑到嘴边舔了舔：“味道很好。”

　　“你……能不能学点好的……”啸空哆嗦着后退一步，更不愿意去摸脖子上的血了。

　　周灿轻笑一声，手腕翻转，那把匕首便凭空消失，只有几根细长的手指在衣袖处若隐若现，他笑道：“你想要玉珊瑚？”

　　啸空坦率点点头：“不错。”他知道周灿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联系到之前沈姓夫妻的怪笑，前因后果不难猜想——那两口子对红娘媒婆的差事向来钟爱——啸空咬牙切齿地想，就不见他们俩有合了自己心意正经帮忙的时候。

　　“别找了，里面那个是假的。”周灿漫不经心说道。

　　这预料得到，啸空只是好奇地问：“那董员外不会连假的都看不出吧？”

　　周灿笑得愈发漫不经心，满脸鄙夷地道：“假的？那可是我仿造的！”他扬起下巴，消瘦的弧度连着雪白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下面斜着开敞的衣襟处，万分勾人。不过这勾人的家伙却一脸不满，撇嘴道：“可惜了，他只看了两眼便只顾着跟我说话了。”

　　“就知道……”啸空扶额，他的地堂主确是个能把三百六十行精通一大半的奇人，但也不知为什么，世人总会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他这人身上，而通常都忽略了他的能耐。

　　大概自始至终都已最客观方式评价他的，也只有啸空自己，所以他偶尔会想，这可能就是周灿如此执着于他的原因。

　　院里沉默了片刻，周灿的笑意渐失，笔直看着啸空的眼里糅合了刺眼的痴迷与莫名的怨恨，然后勾着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脸，如毒药一般：“你就这么出来了，八年的隐居，只因为他……呵，不过现在，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呢？”

　　周灿的话很轻，可听在啸空耳里却足够分量，他笑得有些僵有些勉强，干巴巴地道：“你……哈哈，没事不要开那么吓人的玩笑啊！”

　　周灿不说话，只是冷笑更深，手中不知何时又变出那把匕首，摆在胸前把玩着。

　　“是不是开玩笑，你该……唔！”

　　啸空的身体如鬼魅般快速闪过，周灿的话被生硬打断，整个人后退着飞了出去，背脊撞在古树上，猛咳出一口血。

　　那把匕首抵在啸空锁骨下，十分锋利的刀尖已刺进了皮肉，血沿着匕首越来越多地淌下来。可啸空全然不顾，他不敢想象，把他引到这里来的沈絮凡和沈楚璃是不是真的跟周灿连了手，是不是真的有人等着他离开英晓暮的机会，然后……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在啸空眼底弥散开来，好像死气，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的声音极低哑，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周灿，你真敢这么做的话，我绝对会让你后悔。”

　　“后悔？”周灿的嗓音黯哑，喉咙被啸空掐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依旧疯狂地笑了：“我告诉你啸空，八年前我就敢了，要不是沈絮凡拦着，我早杀了英……呃……”

　　手下用力，被抓住的下颚骨立刻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似乎要把那下巴到脖子的骨头捏碎一样。啸空眼中没有任何感情，平日里总是笑得极为开朗的脸阴沉得像个死人，他凑近周灿，鬼魅般的声音低沉响起：“我不杀你，并不是不忍心，也不是出于什么狗屁愧疚。”

　　周灿被掐得呼吸困难，太阳穴泛着紫红色鼓了起来，眼底充血，就连额上的血管都几欲爆裂般不停地跳动。他说不出话，甚至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只能依稀看见啸空的脸，以及依靠敏锐的感官察觉到的，来自啸空的深沉杀意。

　　在周灿以为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啸空突然放开了手。不止如此，他踉跄地后退两步，看着周灿靠在树上强撑着自己不倒下、不停咳嗽的样子，啸空的手有些颤抖地攥了起来。

　　周灿确实在硬撑，啸空那一下带了不小的内力，他觉得喉咙断了似的，整个胸腔都火辣辣地疼。手藏在背后拼命抓着树干，他不让自己倒下去，至少现在不能。手指抓进树皮里，血很快便从指尖渗了出来。

　　啸空又退了一步，脸色缓和许多，还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这是他走火入魔的后遗症，治不好，沈絮凡解释说是他太过执着，以至于留下这种魔怔般的心病——只要伤及到英晓暮，不论什么情况，他都很难自已。

　　“为……什么……我究……竟……”周灿嗓音哑得厉害，眼泪淌下来，也不知是哪里的疼造成的。

　　平静片刻，啸空终是没有道歉，他不认为重视自己觉得重要的人有错，那人是他的底线，谁都不能触及，当然也包括周灿。摇摇头，他苦笑着说道：“何必再问呢，八年前你就问过了吧？”

　　周灿倏地睁大眼，满眼不甘地瞪着他，连下颚的疼痛都忘了。

　　啸空依旧沉默，末了转过身，什么也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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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董府回客栈的路上，啸空很不意外地遇上几名不速之客。看着熟悉的半截儿铁面，啸大教主笑得特别皮痒：“才分开这一会功夫，就想的不行，非要半夜三更找来啦？”

　　铁面人根本不理他，而那句不要脸的话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俩人抽出背后形状夸张的大刀，明晃晃地扑了上来。

　　“哟，被我说中，恼羞成怒啦？”啸空嬉笑着躲开，刚才被周灿刻意激起的怒意好像被冷风吹光了似的。其实他在看见铁面人的时候就知道英晓暮没危险了，然而每次都被周灿成功激怒，他自己又想不明白原因。

　　“咚！”铁面人手中半人多长的刀砸在地面上，石砖碎裂飞散。他们的武器十分奇怪，比剑更宽更厚，两侧的刃部都有锐利的倒齿，越往剑尖处越宽越粗，像条大蜈蚣似的。可不知道用什么材质炼成，砸破石砖的时候，就连最细的刺都没任何损伤。

　　这不是中原人惯用的武器，啸空在记忆里搜索着，很快便想起这种特殊又招摇的家伙是产自西域的一种白铁，据说这种铁器除了在极低的温度时很脆以外，再没有弱点。

　　啸空耍猴似的逗俩人玩，附近的民居里开始有灯点起来，还陆陆续续传来他们胆战的说话声。再打下去恐怕会惹来更多人的注意，啸空越到一处房顶笑道：“这里打着不方便，城外如何？”

　　铁面人像是根本不想理他，挥着大刀跟着便跳过来，破空的声音像能震破人耳般尖锐。

　　“呵呵，看来你主人没教你说话啊。”啸空站定，转过身来笑道。绕了这么半天的圈子，他大致也对铁面人的身手有个了解，他们速度不算最快、功夫不算顶好，可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萧杀恐怖的气息。

　　——因为他们不怕死。

　　啸空发现，这两个铁面人的攻击很没章法，两人也不会合作，偶尔他躲得快了还会攻到一处去。不过可怕的是，即便刀扫到面前，他们也绝不闪避，不会露出空隙来。不怕死，恐怕是最棘手的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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