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看见沈絮凡嫌恶的眼神，啸空自己也觉得挺丢脸。好歹他也是数得上的高手吧，居然因为英晓暮的突然昏迷而完全乱了方寸，牛车毁了，他竟然就那样抱着英晓暮一路连跑带飞地奔到平阳镇。

　　“他身体并未痊愈，只是过渡消耗内力导致内伤复发而已。”沈絮凡不客气地将英晓暮的手腕丢开，被啸空嬉笑着接住，又见他无比小心地把手臂掖进被子里，终于忍不住翻个白眼：“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沈絮凡边说边起身走到桌前，多一眼都不愿看见他们似的，拿起茶壶确定里面只是白水后，才给坐在桌边的沈楚璃倒了杯温热的水递去，坐下来说道：“风风火火闯进来，就这样也能当教主？别的我没兴趣管，你不敲门的臭毛病再不改掉，就给我小心点。”

　　他凤眼并不经常完全睁开，总是懒洋洋地微眯着，带着几分笑意，平白添了许多儒雅气息，让人单听他的话根本感觉不到严厉。可若看着他的眼睛，聪明敏感些的人便能很快察觉，他的每句话都不是玩笑。

　　“要是惊了胎气，你的命也不够赔。”

　　啸空神色惊恐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飘忽，然后定在笑得很美的的沈楚璃脸上，不确定地问道：“你……呃，又有了？”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那东西？”沈楚璃不悦地挑挑眉，“你那算什么表情？”

　　玉珊瑚，即便稀有名贵，可凭那俩人的身份想要一个也是不难的。所以说那东西本身不是目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折腾折腾他罢了。

　　悲哀地看清事实真相，啸空有点遇人不淑、交友不慎的觉悟，也许更早他就有了，认命地瘫坐在桌边，类似一滩稀泥状说道：“所以，你们就是来看笑话外带给我增加麻烦的？”

　　“麻烦？”沈楚璃反问，看样子对这个词颇为不满，但旋即笑靥如花地道：“对了，我家妙雪也六岁了，是时候该学些本事，再晚恐怕要吃苦的。”

　　啸空一听这话，立刻预感不妙。

　　果然，沈絮凡漂亮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着接道：“嗯，我看啸大教主就是个好师父，咱们妙雪也得有些防身的本领才行。”

　　妙雪，沈妙雪，沈絮凡夫妇的宝贝女儿。啸空隐居的八年里，这对消停不了的夫妻没少带着她来向阳村闲逛，那个鬼精灵的丫头，啸空不止一次见识过她的厉害——简直就是集了她爹的装傻卖乖与她娘的心思智慧于一身，堪称天下无敌。

　　啸空的脸非常精彩，似乎已经预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那绝对不寂寞的生活……欲哭无泪，只有姓沈的两口子笑得没心没肺。

　　**********
　　英晓暮被灌了药，半夜三更饿醒过来。扶着床坐起身，他根本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对周遭的环境也只觉得迷茫。不过表面上的惊慌错愕很快消失，他依旧表情淡淡地，靠着床柱轻轻揉捏额角，只是脸色白得厉害。

　　他的样子疲惫极了，却又有什么事不得不去想，用力按着蹙得很紧的眉心，低声自言自语道：“快想……快想起来……”

　　可以容忍自己不知道，可他决不能记不得，太多的事他已经想不起了，至少现在……英晓暮把下唇咬得死紧，深深地恐惧逐渐蔓延到他惨白的脸上，蜷起双腿，把脸埋进臂弯里。

　　细微的颤抖暴露他极度的不安，像是随时都能崩溃。

　　门外传来轻而缓的脚步声，英晓暮警觉地睁开眼睛，墨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已没有半点儿茫然无措，只有脸色依旧糟糕。

　　沈絮凡推门进来，见到醒来并坐着的英晓暮先是一怔，随即恢复无害笑容，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说道：“原来你已经醒了，感觉怎么样？”

　　“沈公子。”英晓暮几乎是下意识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跟着呼吸一起出来的，却很肯定。

　　“是我。”沈絮凡礼貌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回答的一瞬间，床上满脸没有血色的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吐了口气。

　　从托盘中取过一只碗，递给他道：“喝了，能缓解你的内伤。”沈絮凡说着，很自然地搭上英晓暮的手腕，片刻后笑着道：“没事了，最近一段时间尽量不要运气，你需要静养。”

　　“多谢。”垂下头，在他看不见的位置苦笑着看手中的药碗，低喃道：“养得好这个，也养不好那个……”他声音极小，含糊着一口气喝干了碗中味道古怪的药汁，连沈絮凡也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

　　沈絮凡接过药碗，他对外人的好恶感极为单薄，除了在意的几个人外，天下间根本没有能入了他心里的事，也就自然地对毁了挚友基业的英晓暮没啥仇恨，觉得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说，便准备走。可一脚迈出门槛，又突然感觉自己十分不划算，于是这家伙肚子里邪恶的神经便自然而然地搭了起来，回身说道：“对了，姓萧的今晚有些事情，大概明天早上会回来。”

　　门就关上了，只留下沈絮凡别有用心、吊人胃口的那句话，以及不论过去或现在，都最喜欢让自己脑筋拧劲儿的英晓暮。

　　英晓暮对啸空了解不深，那个表面粗枝大叶又很我行我素的傻乎乎的男人，细看下其实完全不是。可再进一步的了解，英晓暮也只是知道啸空是个功夫很好，却离他时远时近的人——那么无微不至、捧在手心的照顾，让人被迫跟他贴得很近；可偶尔的疏远逃避，又那么陌生突兀。

　　真是个想想就会头疼的人，英晓暮的眉心下意识蹙起来，心情有些烦躁。

　　那把古朴的长剑跟他并排躺着，那是出门前父亲千叮万嘱、视若珍宝的东西，英晓暮无论何时都从不离身，看得几乎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了。剑很有分量，英晓暮捧在手中轻轻摩挲剑鞘，拉出一点，便能看见剑铭处两个大篆的字。

　　乌追——八年前那个几乎称霸了整个武林的宏教教主的佩剑，啸空的剑。

　　自从宏教灭后，啸空下落不明，他的佩剑也不知去向，江湖上总有人明里暗里地想寻到。英晓暮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自家父亲的手中，他只觉得这是把饮了无数人鲜血的剑，本该充满森冷的杀气，然而却不是。

　　几个月来，英晓暮时常会把乌追剑取出来看看。通体漆黑，即便在太阳下也不会反光发亮的剑，拔剑出鞘时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更多了几分神秘诡异。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却好像有灵性一般，每当英晓暮抚摸剑身的时候，就会若有若无地感到几分淡淡的悲哀。

　　就像是传说中，遍寻不到主人的神器，那么孤单寂寞。

　　桌上的灯没点燃，只有透过窗子上细绢的月光，照在屋里显得那影子都很淡。剑脊上的古朴花纹被照得朦胧，摸在指尖，那上面雕刻的每一笔都光润平滑，像是已被谁磨光了棱角。

　　英晓暮疲倦地倚着床柱，闭上了眼睛。

　　“你的主人究竟是……啸空……”

　　**********
　　月黑风高，其实被某人惦记的啸空确实挺悲哀的。

　　本来么，身为……前江湖第一大魔教的教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脸皮虽厚，但好歹还是有些道德意识的。

　　“反正这个什么员外也不是好人，钱肯定也不是正道来的。”某非正道人士躲在角落自我安慰着，又念起客栈还有个昏迷的英晓暮需要无良的郎中夫妻照顾，不禁泄气：“……正道来的，也得给她偷啊。”

　　董员外是平阳镇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里厢房、花园、假山流水一应俱全，许久不曾见识这般豪宅的啸空，头脑昏沉地在此发挥优良的小农意识——迷路了。

　　按理说，玉珊瑚这种宝贝放在哪里都是极品，啸空就推测它必定要吸引不少护卫，于是乎，自以为很聪明的教主大人就美滋滋乐呵呵地沿着家丁趋于增多的路线跑了过去。

　　——当然，这种推理是正常人基本都会想到的，也不外乎啸空。他本来临阵时就大多以强悍的武功取胜，用脑子的时候非常少，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对手震慑于他的淫威而摸不清实底，不知此人抛开武力外还有几斤几两；坏处就是，一旦敌人是个对他知根知底的，这厮就化身为自行跳入陷阱的野猪，只有血拼的份了。

　　所以，在啸空一点都不费力地绕过层层障碍，终于站在某处看起来格外偏僻、重点是怎么看都像藏宝贝的密室前，他迷茫了。

　　依方向看，这该是董府的东南角，院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家丁打手，绕过他们对啸空来说喝茶一样轻松。可进院后，那层厚实的大木门像是把这里阻隔成了不同时空，极为安静，两侧参天的古树几乎也遮住月光，黑漆漆阴森森的。

　　啸空打个哆嗦，莫名地就想起沈楚璃跟他提起玉珊瑚时，那诡异奇怪的笑容。

　　难道……有什么问题？

　　正这么想着，古树的枝桠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啸空察觉，抬头看去……吓得脸都不是颜色了，连忙脚下使力往后跃出几丈远。

　　从两个树几乎相连的树枝间垂直落下泛着幽紫光芒的大网，被啸空及时躲过，落在地上的同时，那片方形的石砖像是感应到什么，“吱”地一响，紧接着就是连啸空都没看清从哪里飞来的，不计其数且速度极快的箭。

　　全都带着蓝紫的颜色，傻子都知道有毒，而且是那么熟悉的毒的颜色。

　　啸空左躲右闪使出看家本事，终于知道自己被耍了，玉珊瑚什么的也不要了，没命地往外逃。

　　笑话，不跑可就不仅仅是机关陷阱跟有毒暗器伺候了！

　　可方一转身，啸空瞪大的眼睛里，瞳孔急剧抖动了一下。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鲜红的及地长袍、暗色的腰带，这人的打扮太过刺眼，即便在晚上，一点点的光都能在那袍子上折射出明亮的颜色，照在散开的长发上，一黑一红，总让人有种特别极端的错觉。长发下是张仅看一眼就能把人吸进去的脸，极漂亮，却带着几分极度的癫狂。

　　啸空吞吞口水，不知怎的，看见这颇有夜半冤鬼模样的男人，忽然怎么都蹦不起、跑不动了，怯怯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唤道：“周……周灿，哈，好久不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