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客栈的门被“当”一声踹开的时候，沈絮凡眉梢跳得极其隐晦，把自己想剁了某人的腿的冲动藏得不太成功。所以啸空也很后悔，只怪自己出脚太快，意识到后果时已来不及收敛。

　　太师椅上，把温水当茶咂摸着品的沈楚璃一口喷了几尺远，憋红了一张俏脸，把茶杯盖直接丢过来骂道：“啸空，你是真作死啊！”

　　沈絮凡没吱声，拿着巾帕给媳妇擦嘴，偏头看已经最悔莫及的啸空，满脸都是把人怎么薄皮抽筋的阴笑。

　　啸空也挺憋屈，悬在半空不知是放还是继续抬着的腿狠狠跺一脚，气鼓鼓地在桌边坐下道：“作死也好、作活也罢，絮凡你要是等不及砍我的腿，现在出去咱打个三百回合，我谢谢你！”

　　沈楚璃盯着他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大教主，你这张脸可真是……嗯，太下饭了！”两口子对视一眼，笑得十分夫唱妇随。他们都是熟悉啸空为人的朋友，自然知道这人的脾气，能把没心没肺到一定程度的啸空气成这样，也算是人才了。

　　等过了盏茶功夫，沈家夫妇这才弄清楚缘由。不过就是啸空许久不曾发泄抑郁，好不容易找到值得出手的俩铁面人，可刚提起气准备大打一场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口哨声，那俩不会看人脸色的铁面人就招呼都不打，大咧咧地撤了，害的啸空那口真气差点堵在心脏把他憋死。

　　沈楚璃听戏似的乐得不行，抓了把坚果边吃边笑道：“凭你的本事，就那么轻易被他们逃了？”

　　“别提了！”啸空一拳砸在圆桌上，大肚茶壶的壶盖“咔嚓”一声跳起来，在桌上滚了一圈。“他们当然跑不过我，但是不管我怎么打，那俩傻子就知道跑，完全不反抗！打着还有什么意思？”

　　“竟还有这样的人？”沈楚璃也觉好奇，询问地看向自家相公。

　　笑过后，沈絮凡却蹙起眉心，慢悠悠地说道：“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你说之前在林子里遇到的就是这伙人？”

　　提起这事就想到被重伤的英晓暮，啸空咬牙切齿地问道：“清楚他们的来路么？那种又笨又招摇的家伙我只见过一次，是西域常见的武器。”

　　沈楚璃眨眨眼，不言声了，安静得耗子一般自己吃自己的。她对武林的事完全不懂，于是十分配合地沦为乖巧听众。

　　西域，对中原来说还是个比较忌讳的地方，那里被一片望不到边的黄沙阻隔着，是神秘得不得了的地域。有人说那里是中原武功的发源地，有数不尽的绝世典籍和神兵利器，也有说那是个藏宝库、世外桃源，反正集各种诱惑于一身，有万种好，却是人力所不能及。

　　“西边？”沈絮凡喝口茶，嗤笑道：“不过是沙子太多，把去的人都埋了，才被传得那么神。”

　　啸空挑眉道：“照你这么说是知道了？他们怎么会跟英……嗯，‘他’，有过节呢？他爹可是……”

　　沈絮凡将茶盅放到桌上，打断他道：“过节有没有我是不知道，不过听说西域有个白星教，这几年倒是风头正盛。”

　　“白星教？”啸空撇撇嘴，以示自己孤陋寡闻。

　　“这倒不怪你，他们是你那魔教被灭后才崛起的新派。”沈絮凡摸着下巴，笑得阴风嗖嗖地道：“跟‘教’沾边儿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门道。”

　　啸空气结，可八年前杀人无数的事实又让他无法反驳，只得干瞪眼，听着沈絮凡找着乐子又解释起来。

　　“白星教一开始在靠近西域的城镇处很有名，因为他们的人能穿过黄沙抵达中原，已经让人很吃惊了。再有就是那一群带着半截铁面，根本没有人气儿的教众，不像什么星，倒像是没死透的尸傀儡。”

　　“尸……还傀儡？”啸空哆嗦一下，觉得这种比较恶心的事就算他杀过那么多人，也还是不太能接受。想了想，又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便道：“那铁面人确实奇怪，你说他像……呃，没死透的尸体倒也贴切，他们不止不怕死，离得近了，好像也感觉不到呼吸。”

　　就是因为没有半分“人”的感觉，堂堂啸大教主被人跟了半条街才察觉，而且不是靠呼吸吐纳，纯粹是听见对方越来越近的不加掩盖的脚步声。

　　沈絮凡又道：“我听说，非常靠近西域的番镇有一群赶尸人，他们用秘传的方法控制尸体，可以提炼剧毒的药物。”

　　啸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见过？”

　　“当然没有，就算在番镇，‘赶尸人’这个词也是禁忌，神出鬼没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沈絮凡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对药材有很高热情的男人都办不到的事，恐怕换谁也完不成。

　　江湖上，本事能令啸空折服的人不多，沈絮凡两口子就占了两个名额，于是叹气道：“连你都找不到，看来也……对了，那他们怎么会突然跟我有仇啊？”

　　现在想想，被两个很可能是尸体的怪物追砍半个时辰，啸空后脊背都发凉了。他是个武者，秉承绝不迷信的思想，稍有些匪夷所思的情况都会被他纯直的脑袋排除，可现在非自然现象摆在面前，还有两个非自然的人类或死尸曾站在他面前，这个就……让人不得不惊悚了。

　　沈絮凡却沉默了，眉眼都紧蹙着，屋里跟着安静起来，只有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火花的劈啪声。顿了许久，他忽然看着啸空说道：“这群人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在这时候出现，偏偏在你跟……他一起离村才出现。”

　　沈楚璃撂下杯子，忽然插口进来道：“很明显，照他们的本事，找到向阳村和你并不难。”

　　啸空的脑袋短暂地停止工作，有些怔愣地反应不过来，傻傻看着沈楚璃问道：“你是说，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沈絮凡白他一眼，沉声道：“当年你用这张脸大江南北闯了一年，一旦离开向阳村，有心人想查你的身份根本不难。”

　　“那他们到底是不是冲我来的啊？”啸空气急败坏地抢走他手中的茶盅，厚颜无耻地嚷道：“明知道我脑袋不好使，不绕弯子你们会死是吧？”

　　“借刀杀人。”沈楚璃淡淡说道。

　　沈絮凡点头接道：“不错，你家那位的身份太敏感也太碍眼了，武功又太差……”

　　“有事说事，别拐弯抹角地恶心人！”啸空翻个白眼打断。

　　“呵呵，虽然事后查明你就是失踪的魔教大魔头，顺手杀了好处多多，不过，”沈楚璃莞尔一笑，轻轻说出令啸空目瞪口呆的话：“不过，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追杀韦肖这事会派功夫平平的英晓暮，而不是他那盟主的爹亲自出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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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啸空回到房间时，天已经快亮了。小心地推开门，便看见歪坐在床边靠着床柱的英晓暮，怀里还抱着乌黑冰冷的剑，却因为沈絮凡的那碗药而睡得很沉。

　　姓沈的那两口子天性就爱捉弄人，一句玩笑一句实话，总是让人摸不清他们那句话该信那句不该信。啸空被这俩一唱一和地忽悠了大半夜，从神鬼僵尸一直说到三十六计，脑袋里乱糟糟地熬成了一锅粥，走出房门的时候还迷迷糊糊。

　　可他知道，有些事他们是不会开玩笑的，比如英晓暮的事。作为好朋友，他们总是知道啸空那片逆鳞在哪里，绝不去触碰，并不是怕，反而是心疼——因为很多时候，啸空的愤怒都是伴随着极大地疼痛的。

　　被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被挚爱的人背叛的滋味……可若是背叛你的挚爱之人，也是强咽下心里流出的血呢？

　　啸空坐在床边，看着英晓暮的睡颜，抬起手，用指尖悄悄碰着那张脸，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就一点点地平静了。

　　“其实你才是最痛的人吧？”悄声地自言自语，啸空都不晓得自己会有这么温柔的腔调，就想午夜哄着被噩梦吓醒的孩子一般。“我知道受的伤并不能比较，可你……其实一直都是痛着的吧？”

　　至少，在他自己还什么不都不知道、还没有被背叛的时候，他是幸福得几乎死掉的啸空。

　　英晓暮呢？抱着一个那样的目的，却还要露出真心的笑脸的英晓暮呢？

　　手指慢慢蜷起，啸空的拳攥得很紧，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想抱他，想不管什么失不失忆，狠狠把这个人抱在怀里，融进生命里再也不分开。

　　想着想着，啸空又释然地笑了，歪起头看着英晓暮苍白的脸说道：“有什么好怕的呢？担心什么呢？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哪怕是阎王老子也好，谁还能抢走你？”

　　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啸空的笑容竟在那乌黑的剑鞘上映出模糊的影子，带着自信和狂傲。

　　天刚亮不久，啸空已把英晓暮扶到床里面躺着，自己靠坐在床边闭目小憩。房间里的呼吸声都极缓慢，像是幅特别平和的画卷。

　　然后，就像所有做坏事的人脑子都长一样，总要有不怕死的家伙来打破这份平静。

　　啸空很早就感觉到了杀气，然后便是与昨夜相同的极重的脚步声。跟之前完美地隐藏了自己行踪的铁面人不同，这回的人很明显地表现出想要杀人的意图。

　　这还大白天的呢，就无法无天成这样了？

　　啸空挺无奈地下了地，回身发现英晓暮居然跟着就醒了，而且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醒啦，伤怎么样？”

　　英晓暮对此人没心没肺的程度有点无语，看着窗户的方向问道：“有人？”

　　还不等啸空摆出个自以为很帅的笑脸作为回答，一枚短剑便破窗飞了进来，速度极快力道极大，穿破了粘在窗棱上的丝绢后，笔直扎在墙上，大半支箭都没了进去。

　　啸空将笑未笑的脸就十分有趣了，不过他并没有尴尬的时间，窗户跟着就被撞破，一个人影就地翻了一圈，站直时正好撞到圆桌，那三寸厚的大桌子瞬间就废了。

　　“我还没去找，你们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啸空冷笑着站到窗边，打量起对面的人。

　　半截儿的铁面具，下面只露出嘴和下巴。熟悉的装扮，熟悉的没有人类的气息，只是与之前不同，这个人铁面下的皮肤连带脖子和胸口，全都泛着紫黑色。

　　英晓暮也不是娇弱的人，抓着剑下了床，在啸空身边站直了身子说道：“你昨晚干的好事？”

　　啸空吓了一跳，转头对上英晓暮审问般的眼神，无辜地道：“怎么可能？我就算再无聊，也不会去招惹不人不鬼的东西啊！”

　　“你也知道‘它’不人不鬼？”英晓暮蹙起眉，面前这尸傀儡，他再清楚不过，可带着这么明显杀气，又让他想不通了。抿了抿唇，英晓暮忽然开口道：“你主人呢？不知道我是谁么？”

　　听见英晓暮竟对那活动的尸体说话，啸空有些疑惑的眼神在一人一尸间徘徊起来。

　　然而回答他的，确实铁面人愈发强烈的杀气，下一刻，铁面人猛地怒吼出声，朝英晓暮扑了过来。

　　这铁面人并没有昨夜怪异的武器，完全是徒手，气势凶猛地冲上来时，平伸着双臂，屈指成爪，好像要跟谁同归于尽一般。

　　啸空反应极快，转个身两手握住英晓暮的上臂，背对着铁面人抬腿一脚正踹在他心窝处。可铁面人冲的力气非常大，两边不相上下，竟同时向反方向飞了出去。啸空急忙把英晓暮揽在怀里，另一条腿向前狠踢了一脚床栏，身子侧过去就从窗户跃了下去。

　　铁面人在屋里跌倒的声音传到外面，啸空扶稳英晓暮后，便将他挡在身后，戒备地看着烟尘弥漫的窗口。

　　英晓暮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四下看了看还没有人的街道，咬咬牙，拉扯啸空唤他：“喂，跟这东西不能硬拼，它的弱点在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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