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燃

　　一番收拾后，两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离开了观景台。

　　一整天单柏都没再跟余烬说半句话。余烬也没在意，他知道有时候欲擒故纵，把自由留给对方反而更能引起对方的在意。
　　趁着白天上课的功夫，他躲在课本后用他的旧手机搜索了很多关于金木相合的资料，然后认认真真地誊写出来，又趁晚自习的时间把稿子整理了个大概，随后下晚自习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余烬这才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出乎意料得快，看来只能回家后再把稿子稍微修改一下了。
　　不过一想到回家后的情形，余烬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清闲的时间。
　　身边的同学都收拾好了书包纷纷往校外涌去。
　　只有余烬慢悠悠地，甚至带着些许不情愿的态度把这一整天都没完成的作业和试卷都装进了书包。
　　实际上他的这一举动只是白费功夫，因为就算他把作业带回去了也不会做，就连老师也不以为意，每次询问他为什么不交作业得到的只有一片沉默，于是老师也就懒得再问了，反正只要学费交到位就好了，至于这孩子究竟是在学校里浪费时间还是干些别的事情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余烬收拾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他习惯了磨蹭到人声彻底消散再出教室，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堵在放学的路上。
　　只是他刚把书包拉链拉起来，眼前就投下一片阴影，余烬错愕地抬起头，只见单柏不知道为什么没离开教室，竟走到自己桌前两手撑着桌子低头注视着自己。
　　他很疑惑单柏想做什么，却见单柏蹙起眉头，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然后曲起手指指节在余烬的睫毛上蹭了蹭，不咸不淡地陈述道：“睫毛这么长，可惜被藏起来了，你是故意的吧，戴这种东西。”
　　确实，带上眼镜能为自己抵挡不少麻烦和骚扰，余烬迟疑地点点头。
　　“摘下来能看清我吗”单柏说着，又把脸凑近了。
　　“……能，这是……平光镜。”余烬缩起脖子，赧然道。
　　“那好，以后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再戴着这玩意儿了。”单柏“啧”了一声，“碍事。”
　　“哦。”余烬乖巧点头。
　　“还有你这发型，也得去整整，太难看了。”审美在线的单柏实在看不过去，就算两个人的关系不会被外人知道，对着这种发型他也下不去手。
　　“好。”余烬照单全收。
　　见余烬这样听话，单柏顿了顿，终于不再东绕西的话，直言道：“喂，明天周末，你应该没什么事吧。”
　　余烬：“啊？”
　　单柏蹙起眉头：“啊什么啊？”
　　“没、没有。”余烬赶紧道。
　　实际上他是不配拥有周末的，每个周末他都要打整整两天的工，即使如此，赚来的钱也不一定能满足自己一周的开销。
　　可是单柏开口邀请他，他惊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拒绝。
　　“那好，明天早上九点，到掬月路25号来。”单柏命令道。
　　余烬心里好奇，忍不住问了出来：“去做什么啊？”
　　单柏一脸嫌弃地搂了搂余烬几乎要垂到眼睛的黑发，让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出来跟自己对视，“去把你收拾一下，穿的就跟捡破烂的一样，身上都快发臭了，就别怪别人离你那么远了。”
　　余烬楞了一下，还来不及回复，单柏就移开了手，把包一甩，放在肩上转身就迈向教室门口。
　　余烬赶忙背起书包，他还想趁着放学能再跟单柏多走一段路，却完全跟不上单柏又疾又快的步子，他一路小跑着，直到大门口才堪堪追到单柏身后，刚要开口喊他，却见单柏侧脸撇过一道冷冰冰的眼神来，警告似的示意余烬住口。
　　余烬这才发现距离单柏不远处正停着一辆崭新的宾利，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名妆容精致、发型新潮的女人，身她穿一套淡紫色旗袍，笑着从单柏手里接过书包。
　　余烬停下脚步，他能辨认出单柏称呼她的口型，那是一声，“母亲。”
　　真漂亮啊。
　　又优雅又温柔。
　　余烬情不自禁地羡慕着单柏能有这样一个疼爱他的妈妈，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单柏竟重新挂上了那副微笑的假面，原来——单柏在面对母亲的时候竟然也是这样一副恭敬疏离、客客气气的态度吗？
　　直到单柏坐上了车，余烬也没等到他的再次回头，只好讪讪地隔着不透光的车窗，目送那辆宾利离开。

　　后座上，单柏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母亲的话，一边悄然把目光落在车窗外的那道消瘦身影上，蹙起眉头想着，怎么这么瘦？在家吃不饱饭么？
　　林子芳突然拍了拍单柏的手，打断了他的沉思：“最近的天文物理学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一等奖有没有把握？”
　　单柏：“还行。”
　　“你想参加这种竞赛，妈妈不阻拦你，但你要记得，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让你爸爸看到你的能力不比单泠差，这样他才会把大章旗下的一部分产业交给你来练手，知道吗？”林子芳道。

　　这些话单柏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那男人早有家世匹配的妻子，只是肚子不争气一直没生出儿子来，虽然已经去去世多年，但单逢章跟她感情犹在，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的母亲进门。如果那个男人早有意愿把自己当成继承人，又何必等到自己都已经成年了还没松口，偏偏母亲对他还抱有一丝妄想，妄想以为自己真能登堂入室。
　　实际上，光是原配的势力就足以把他们母子碾压成碎屑，只是人家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罢了，而且自己也不喜欢管理公司，要说愿望的话，他最希望成为的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也许未来还有可能凭借科学家的身份登上航天飞船，翱翔在宇宙寰宇之中，如今能够借着参加物理竞赛的借口来观察天象已经是母亲对他最大的容忍了，如果被她知道自己对经济学一点兴趣也没有，恐怕根本不可能会容许自己参加什么天文学兴趣小组。
　　他想起之前自己还嫌弃余烬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真要论起来，自己家的情况没准儿比余烬的家庭情况还严峻。
　　如果说余烬的妈在嫁人之前从事的是下三流的行业，是在学校里被人传遍了的人尽皆知的出来卖的婊子，那自己的母亲这持续了十八年的所作所为在本质上又跟高级婊子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用一身傲慢来武装自己罢了，看在真正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只会觉得可笑，谁又会真的把她当成大章企业的女主人呢？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罢了。
　　但小时候与林子芳争辩无果被逼得到的恶果已经给足了单柏教训，所以才养成了他如今这一惯虚伪的皮相，而他自己心里也对自己的脾性也有着清醒的认知，所以才会在女人喋喋不休的时候，坦然无比地摆出一幅虚心聆听的模样迎合恭维着，以防止这个女人再次像小时候犯精神病一样发疯，把他关进那间漆黑无光的暗室里。
　　“我会尽力而为拿到一等奖的，母亲。”单柏熟练地应和着林子芳的话。
　　林子芳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拍着单柏的手背道：“哼，你别看你父亲一直器用单泠，那不过是看在单泠母家宿氏的面子上，她呀，再怎么能干也早就输了，谁叫她是个女人呢？都二十多岁了，总归是要联姻嫁出去的，你爸爸的资产到最后一定会落在你的手里的，放心吧啊。”
　　“让母亲您费心了。”单柏一边道，一边在心里默默腹诽着：可现在也不是封建时代了，一个女人要封存卵子招人入赘借腹生子随自己姓也是很方便的。
　　天色渐黯，车子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缓缓向远处驰去。

　　另一边，余烬踽踽独行在回家的江边小路上。
　　他的目光不时地从身边的月江遥遥地望向对岸，那里就是单柏口中所说的“掬月路”，距离自己家只有百米的距离，却被波澜的江水隔开。
　　月江是帝都的母亲河，在帝都市区，月江两边是截然不同的两幅场景，东边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有钱人居住娱乐的地方，而西面则是低矮拥挤的普通住宅区和棚户区，住着多少吃不饱饭的穷人和普通人，余烬家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晚上难得不需要去便利店打工，但余烬并不想太快回到家里。
　　那个被所有人称之为“家”的名词，在余烬的记忆回廊里始终充满了阴暗冰冷和潮湿。
　　从江边小路拐出来，走进一条幽长的暗巷。地面上是不知积了多久的肮脏的雨水与外溢的地下水混合所形成的产物，还有那些被人随手扔在潮湿地面上的垃圾，散发出腐烂已久的难闻气息。
　　在余烬的记忆里，好像从小时候起便住在这样的地方了，见不得人的地方，见不得人的勾当，连他自己也渐渐觉得见不得人起来。
　　如果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就好了。
　　每天都在熬日子，以至于终于熬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死当成自己的解脱。
　　站在巷口，余烬又回想起昨天迈上天台的那一刻，他还以为终于要跟这地方说再见了，没想到还会再一次站在这里。
　　踏上铁锈的楼梯，走上棚户二楼，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一瞬间，不由自主的颤抖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袭上全身各处每一根神经。
　　一想到要面对这门后出现的一切，眩晕感顿时袭上后脑上，耳边仿佛出现了一阵阵幻听。
　　「啪！」——这是被那个强壮男人随心所欲地甩在脸上的巴掌声！
　　「他妈的，你怎么回事！看见老子回来了你就该跪在地上迎接老子！」
　　「给老子把鞋脱了！」
　　「整天不着家，我看你是偷奸耍滑惯了！周末为什么没给圆圆做他爱吃的？！没钱？！没钱就多兼几份职！老子养你这个拖油瓶是他妈白养的吗？」
　　「记住你的身份，你就是婊子养的小婊子，要是拿不回钱来，你就顶替你妈的本职，看看你这狐媚样，该有不少好这一口的。我劝你在这个家里摆正自己的位置，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还他妈想着上大学，想得你美了还。」

《他捧玫瑰》
他的玫瑰长在了一片荆棘里，他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