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执剑

　　天月紧盯着盖聂，依据盖聂的表情，他们应该是认得到，而且盖聂很在意他。“荆天月！杀了他们！”天月听见一声遥远的喊叫，像是嬴政。他扭头向那边望去，瞧见头戴高冠的男人站在二楼地窗口，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威严。天月觉得他的竭斯底里的原因是盖聂的出现，因为嬴政落在盖聂身上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

　　荆天月……他姓荆，他不是嬴政的儿子，但为什么咸阳宫内的人没有表现出困惑？可以认为，虽然他不是嬴政的儿子，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数量寥寥。天明应该的确是他的哥哥，而提着木剑的剑客这一伙儿应该跟他有关。嬴政渴望他杀掉天明，杀掉他的亲弟弟，这是为什么？

　　他听到很多声音——嬴政对他的命令、盖聂叫他到自己身边、天明的叫喊。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过去是怎样的？他和这些人的关系是怎样的？嬴政的目的是什么？一大堆问题跳出脑海，冲得他头晕沉沉的。现在的混乱场面和一大堆与他有关的人让他急迫的想要知道上面问题的答案。他感到焦虑和愤怒——他似乎一直不处于自主状态。

　　可恶！他大脑里的封印！为什么他的事情都要由别人决定、控制？天月捂着头，他感到血气上涌、内力不稳，血管经脉里装满了汹涌的物质，他感觉他体内一团糟，就像是他的精神。他的武功路数是阴阳家的，但是哪个公子会去学阴阳家的招数呢？阴阳家在秦国的势力很大，但显得阴邪，理论也不适合皇族子弟学习。

　　把你的某样东西献出来，可以得到相应的东西。

　　这是阴阳术的一条定理，在应对无法破除的阴阳术时可以使用这种方法，但是代价惨重。它不需要复杂的手印，基本上只需要意念。突然冒出来的记忆里鬼婆用这种方式抵御了他学会的第一个恶咒，但是她失去了她的心脏，所以她还是死了。

　　当血液从眼眶里溢出，粘稠的触感爬下脸颊，天月没觉得疼，他只感到无与伦比的清醒。虚假的东西剥落，露出真实的记忆。天月一手捂着右眼，侧身避开乱战中无意抡过来的长矛，然而他脑后的发带被一下挑开，连带着一把头发飞落下来。散落到眼前的头发像是水冲墨一般褪去黑色，变成银白色。

　　天月不太清楚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但肯定不只是一只眼睛。他抬头，人们神色各异，盖聂正向他的方向努力突进，木头削成的木剑堪比神器。盖聂来到他跟前，伸手把人拽过去，紧接着砍翻一圈人。“我不需要你保护！”天月强硬地说，但是更像是逞强。盖聂不恼，用柔和的眼神包裹着尖锐的他，天月在这种眼神里软化下来。

　　他对任何人都具有戒心，但是盖聂有着让人全心依赖的能力，即使不言不语，也能让人明白他绝对会负责到底。天月握紧鱼肠剑，转身与盖聂背靠背。嬴政“你竟敢背叛我”的大喊变成了背景，秦兵在他的命令下逼近。忽的一线银色闪现，披着铠甲的人鲜血四溅着倒了下去。鱼肠剑短薄地刀刃化为又细又长的金属线，就像是弯弯绕绕的鱼肠，在天月的控制下灵活游走，抽开敌人的皮肉。

　　少羽用夺来的戈连扫带刺，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身体里透出超越他的年龄的英勇。旁边石兰上下翻腾，灵活的像是只蝴蝶。相比之下，天明就要狼狈很多，丁胖子教他的三招反复用了几遍就被人抓住了规律，一下子落到被动挨打的状态。少羽有心帮他，但寸步难移。

　　木剑发出一声难以支撑的的呻】吟，盖聂猛地听见天明的呼救声。虽然之前他就叫个不停，但这次不一样，盖聂抬头看过去，发现天明攀上了栏杆，秦兵的剑马上就要把他刺下去了。没有多想，木剑飞出，百步飞剑再一次现世，划伤了秦兵的手腕。木剑钉在墙壁上，紧跟着的是白衣猎猎的盖聂。

　　听见身后动静的天月条件反射地向后扭头，然后他的视线里闪现出金属光芒。因盖聂抽身而突然暴露出来的空挡被人趁虚而入，剑刺入肌肉的声音小的几乎没有，但天月却觉得有一记惊雷炸响，他的皮肉破开的声音似破帛般残忍。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手提着木剑，一手拉着天明正回头看他的盖聂。

　　那一日，他记得很清楚，如同往常一样，他抛下赖在母亲怀里的哥哥，在皇宫里跌跌撞撞地跑，身后跟着提心吊胆的奴仆。

　　走廊很长，他最喜欢数着柱子跑，虽然数不了多少便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数了，但乐此不疲。寂寞的咸阳宫突然变得很嘈杂，喧闹的人声从几重宫墙外传过来。他站住了，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突然生出慌乱来。他往回跑去，跑回母亲的殿中。貌美而忧郁的母亲正抱着天明，见他便笑着招手。

　　虽是同胞，哥哥却与他不像，此时傻傻地笑，一团天真，纯纯的孩子样。他觉得安心了许多，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攥得死紧。“叫你别跑，脸红成这样。”母亲软软地责怪了句，又轻声叨念：“生来身体弱，还不安分。”

　　嘈杂的声音近了，随即有个男人冲进来，对母亲说了好一大通话。他听不大懂，隐约记得“刺杀”、“暴怒”之类的词。母亲的脸色变得灰白，随后把两个孩子推到男人手里。

　　男人夹着两个孩子跑。天明不明所以，嚎啕大哭，紧接着被男人捂住了嘴。他没哭，亦没有表情，或许是吓傻了。慢慢的男人便跑不动了，既是因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因为搜查的士兵。男人躲在一间空屋子里躲过士兵，随后看了看两兄弟，露出犹豫的表情。不多久他做出决断，将瘦弱并面色苍白的天月放下，然后推开门抱着了一个飞奔而去。

　　天月跨出门，站在走廊上。年幼的头脑还不能理解如今的状况。随后他看见了提剑赶来的父皇，那剑上带着血。每次都对他笑得欢喜又骄傲、最喜欢抱着他的父皇变得陌生可怕。

　　“你被丢下了。你要接受从此刻开始的残酷命运，替你的父母付出代价。”

　　这是此后十年里，天月记得最为牢靠的话。

　　他知道，没有谁是极度地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也没有谁会永远保护他——除了自己。想要什么，都必须靠自己去抢夺，能保护天月的只有天月。与墨家、盖聂以及少羽的交集，只不过是让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比起自己，天明更加重要、更加讨人喜欢。两岁以前模糊的记忆里，嬴政爱屋及乌，宠爱丽姬所出的天明和他，虽然嬴政更喜欢早慧的他，但丽姬显然是偏爱天明的。

　　独自一人的十年里，每每想起时，天月总认为是因为天明更加健康，相比一个感冒发烧不断，看起来是个夭折命的孩子，健康强壮的显然更讨喜。但是在见到十二岁的天明时，天月看着那张与自己不像的脸，他突然明白了：丽姬喜欢天明是因为天明长得像荆轲。

　　因为美貌而被嬴政抢走的丽姬，大概是讨厌自己的美丽的，所以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遗传了自己的脸。

　　被团团围住的天月忽的笑起来，与秦兵缠斗着，像是在帮助墨家的他可笑极了，他的目标一直都应该是……他抬头望向高处的嬴政。身穿玄色华服的帝王俯视着一切，居高临下，垂着眼睑。

　　你以为你是神吗？

　　你以为你掌控着一切吗？

　　你以为所有人都是卑微的奴隶，应当匍匐于你脚下，谦卑地高呼万岁吗？

　　愚弄折磨他那么多年，感到解恨优越吗？

　　他要让着妄想长生不老的男人死在前往仙山的起点上！

　　后背处被血濡湿了一大片的少年腾空而起，星星点点染着血的银发飞散开来，射向高楼的身影像是迅猛的游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鱼肠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秦兵挑掉了，空着的右手里凭空长出一把紫色的气刀。

　　他要杀的人一直以来都是嬴政，只有将这个束缚他的人杀死，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以往他被嬴政威吓、蒙蔽了，结果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变成了他的侩子手。

　　嬴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慌张，他抽出腰间的宝剑，“叮——”的一声挡住了气刀。少年纤细手臂上传来的力气竟将他震开几步，嬴政发觉天月的实力又有了增长。嬴政练剑，他的剑法四平八稳，但不如儒家端正，蕴含霸气，又不如横剑横贯四方。他到底是个皇族，不可能像卫庄他们那样全身心投入于武功中。嬴政知道自己是打不过天月的，便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向门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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