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作者: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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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影


      冬日的京城如卸去妆容的女子,淡雅肃穆。连绵的屋脊在雨雾微茫中如远山层峦,些许的绿意妆点其间,天和地是融为一体的灰暗迷蒙。

      文徽音静静地站在屋檐下,裙裾拂地,随风轻拂的绿色如涟漪波动,在一副暗淡茫然的背景中,如莲荷清婉,澹澹而开。

      五皇子一进来就看见了她,招呼道:“大师姑姑不来和我们一起用宴吗?”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大师姑姑穿成这样,不冷吗?”

      前来迎接的侍女听到他的称呼不禁掩唇而笑。

      文徽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声道:“六殿下在等您,进去吧。”

      今日是六皇子的寿辰,虽说是十岁的整寿,但过得极其寒素。六皇子的乳母陈氏怕他伤心,特地带合院的侍女宦者给他祝寿,凑了一份薄礼给他。小宴也只是极低调的寿面,外加两三个小菜。六皇子请了五皇子,五皇子过来,左看右看都只有他一个客人一份礼,不禁心下戚戚,安慰道:“现在父皇心情不好,宫里的人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戳他老人家的眼皮子。等等吧,等过了这段时间,五兄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就当给你补寿了。”

      六皇子笑容甜甜,全不在意,“谢谢五兄,五兄不必替我忧虑,有你,有灯……有姑姑给我送寿礼我就很满足了,等会儿吃过面,我们去姑姑那里看寿礼。”

      文徽音给他准备的,是一张简式皮影。

      之前,六皇子不断地暗示她自己将要过寿,她就在想,自己能送给他什么?

      她现在的情状,一无所有,除了能给他写两幅字画两幅画外,着实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但这些,显然小孩子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她想了又想,想起自己那一世见过的皮影,于是亲自作画,剪裁,上色,连缀,做了一张简式皮影。

      一个身穿盔甲骑马射箭的将军形象。

      六皇子见到后非常惊奇,文徽音告诉他玩法,他立刻执起皮影,兴致勃勃地在屏风上比划。文徽音顺口给他配了句疆场军旅诗,六皇子热情爆发,灵感滚滚,不但把自己所记得的边塞诗都念了一遍,还配了大段台词。五皇子在一旁同样兴致高昂,随着台词不停发出“杀!”“冲啊!”“哦!”等音效。

      六皇子还指挥他,“阿兄,你用手做出兔子的影子,让我射箭。”

      箭是射不出去的,小兔子的手影投射到屏风上,六皇子指挥着骑马射箭的将军踩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阿兄,狐狸,我要射狐狸。”

      五皇子变换手势,六皇子冲过去碾压狐狸。

      “狼!狼!该射狼了!”

      再次变换手势。

      五皇子又羡慕又郁闷,扭过头对文徽音道:“大师姑姑,我也想要这个。”

      六皇子得意洋洋,“可是阿兄的寿辰早过了,只能等到明年了。”

      文徽音声音澹澹,“制作方法并不困难,回头我写下来,你可以让你的侍女为你做。”

      语气十分自然,让五皇子听来,十分无情。

      五皇子撤回垫子上发闷,六皇子在屏风前自嗨,文徽音坐在窗下的长榻上,执起一本书慢悠悠地看。

      五皇子闷了一会儿,看着玩得正乐的六皇子,有些叹气,“卫军将军过世了,父皇哭得跟什么似的,还亲自写了悼词。太子二兄他们都已经去吊唁过了,我寻思着我的年龄一个人分量不够,想和六弟一块儿去,可六弟刚过寿,唉,六弟这运气,也是绝了。”

      原来不是为皮影之事?

      文徽音抬目,“卫军将军?”

      五皇子:“嗯,其实他官衔很多,侍中,尚书令,国子祭酒,卫军将军,太子少傅……还有什么来着?”

      五皇子微微蹙眉,想不起来了。

      文徽音:“……”

      也是在读过很多书籍后,文徽音才对这里的国家略略了解。

      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历史也有夏商周,也有两汉,但之后,便呈现完全不同的走向。这甚至不算一个完整的国家,前朝衰弱,退居江左,北方为鲜卑人所占,现在北有北燕,南有南齐,西有西昌,南疆南越蠢蠢欲动,是叛乱的高发区。

      这是一个乱世。

      国土四分五裂,政权频繁更迭,时局瞬息万变,战争连绵不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动荡,整个南朝的社会风貌在文徽音眼中呈现出一种病态。

      士族与皇权并立,百姓困苦不堪。士族子弟据高位,享特权,以形同禽兽为通达,以不务正业为高尚,日常就是比比家世、刷刷颜;嗑药饮酒、谈谈玄。至于工作,那是啥?交给手下人就好啦。我只负责美貌如花飘飘若仙就行。

      哪怕跌进粪坑也要跌出一派神仙之姿来。

      据说,这叫风度。

      整个南朝社会都很崇尚这种风度。

      很像文徽音前世所读史书中某些个朝代。当世人以为自己标新立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却不知,他们犯的蠢早已有人犯过,他们只是在一项不落地复制。

      南朝某些个传统,就很有犯蠢的嫌疑。

      其传统之一:可以兼领许多官职。

      五皇子还说:“如果不是卫军将军力辞,父皇还会让他领更多的官职呢。”

      文徽音却觉得,如果不是齐帝让他干这么多活儿,他还能多活两年。

      除了兼领,还能遥代,比如身在京城,却能遥代某个地方的地方官。像齐帝的七皇子,还是一个裹着尿布在奶娘怀中哇哇啼哭的小奶娃,就已经封了王领了某地郡守之职。

      文徽音深觉,南朝这种名不副实的风气已经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

      卫军将军苏瞻应当算是当世最优秀的人之一。

      时人形容此人,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

      想一想,其实挺令人向往。

      从各个方面,文徽音对此人有了一些了解。

      此人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尚在前朝之时,便深得前朝末帝喜欢,娶了末帝的爱女永嘉公主。

      苏瞻的另外一个身份,就前朝驸马。

      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个前朝女婿站到了今朝武帝身边,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岳家的统治呢?

      因为前朝昏庸?

      因为个人理想?

      还是因为家族利益?

      文徽音知道的是,武帝谋反,苏瞻是第一策划人。

      那时,此人不过二十啷当的年纪。

      新朝建立,苏瞻深受两代皇帝爱重,乃齐国朝臣第一人。

      而他这样地位、家世、才华、风仪,却居身简约,器服无华,室无姬妾,待人温雅。

      殊为难得。

      文徽音觉得,从此人身上,倒是可以约略看到世家真正的风貌。

      惜乎这样的人,太少。

      在五皇子絮絮地述说此人时,文徽音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位嫁于此人的前朝公主,永嘉公主。

      当她的父皇被推翻,她的兄弟们纷纷被斩于新皇刀下时,她夹在自己的亲人和丈夫之间,是何等心境?

      外界不会记录下她的声音,文徽音只能约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点内情。

      比如从他们的儿女身上。

      从他们儿女的年纪可以看出,早年之时,他们一年一个孩子,可见夫妻感情和顺。

      但自新朝建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了孩子。

      明明彼时他们还那样年轻。

      面对自己的妻子,他是什么心情呢?

      愧疚?理解?默默忍受?

      他终生没有纳一个姬妾,甚至身边连一个年轻的侍女都没有,他只有她一个人。

      文徽音喜欢从零星的言语和文字中推测事物的全貌,重重掩盖的内情背后,她仿佛感受到一缕薄如轻雾的缱绻哀婉。

      南朝永安十五年,冬,齐国的尚书令,国子祭酒,卫军将军,太子少傅……苏瞻过世,齐帝悲痛万分,亲自提写悼词,追封其为太尉,赐谥号文宪。

      时年苏瞻三十八岁。

      苏瞻去世的年龄让文徽音略有触动,她借机向两个皇子说起健康长寿的道理。

      惊才绝艳又如何,一朝身死,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虽不是惊才绝艳,却也风华正茂,就那么……丧命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看开,却原来,她还在乎。

      文徽音叹息,“所以,倒不如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的,哪怕资质普通,做事缓慢,但活得长了,同样能做很多事,而且不留遗憾。”

      两皇子表示受教。

      但此后,六皇子又表示了疑问,“活得久自然好,但死后能做神仙不是也很好吗?姑姑是灯神,如果我也成了灯神,那我不就可以和姑姑在一起了吗?”

      小皇子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下了定论,“能成为姑姑这样的灯神,我很愿意。”

      “……”文徽音有些发木,她木木道,“仙界和这里不同,仙界不论家世,唯才是举。能否获得仙位要看你能否通过考核。”

      她改头换面地介绍了一下后世的科考制度,抨击了一下时下九品中正制的局限与危害,说道,“仙界优于这里,就在于此,以我之才,不过是个小小的灯神,如果换做殿下,殿下以为你能做得了神仙吗?更别提那些不学无术还要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了。轮回之后,不做畜类就是好的。”

      六皇子大受震动。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世家在神仙看来竟然只堪同畜类,想不到自己亲亲的朝廷原来已经千疮百孔形同朽木。

      小皇子的三观遭受重创。

      他陷入深思。

      文徽音没有理会自己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混乱,鲜有的一点情绪委婉地发泄出来后,她回归到自己的平和宁静中。至于这一粒种子撒下去会发芽,还是会烂掉,她并不在意。

      苏瞻离世,除了还在吃奶的七皇子,皇室其他的皇子都参加了丧礼。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丧礼之上,又发生一件让世人跌破眼球的事情。

      那日,五皇子和六皇子按礼在故人的灵柩前挤过眼泪后,低声安慰家属。

      此时,三皇子来了,他饮得酩酊大醉,和他那些酒友们光着膀子手挽手歪歪斜斜地绕苏瞻的灵柩转圈,一边绕一边唱,然后在跑调的歌声中,又歪歪斜斜地离去了……

      六皇子被刺激得不轻,事后瞪着眼睛向文徽音描述,“……我们都不敢看苏家人的脸色,五兄拉着我就逃出来了……”

      “没有注意到苏家人的反应吗?”文徽音问。

      六皇子眼睛圆圆,“我当时就替三兄觉着冷了。”

      文徽音莞尔。

      “醉酒之人丑态百出,当引以为戒。”

      她声音清淡,脸上挂着稀薄的笑意,如冬日月初的月光,带着幽幽的冷意,说不清是讥诮,还是不屑。

      比那些饮酒危害的道理更深入刻进他内心的,就是她这个笑容,自此,小皇子终生未曾醉酒。

      文徽音推测,三皇子当时不止是醉酒,还服用了寒食散。

      多的是嫌自己小命长的人啊。

      她对行为放诞的人无感。国家重臣的丧礼,如此轻侮,皇家的脸面也如三皇子的膀子,给脱光了。

      此事发生后,齐帝大发雷霆,三皇子刚到手的江州刺史一职,也给撸了。齐帝把三皇子大骂一通,罚他禁足府中,不准饮酒。

      手段很是眼熟。

      文徽音曾暗中揣测,会不会是三皇子不愿出任江州刺史故意来这么一出。

      但醉汉的行为一向让人猝不及防,她作为正常人,无法预料。

      不免又向六皇子科普了一回醉酒嗑药的危害性。

      小皇子大约被三兄裸奔的一幕刺激过深,保证的话听起来像赌咒发誓。

      文徽音微微叹息,“三皇子丢掉的江州刺史之职,只怕要落到殿下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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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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