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我和他的故事，一定要由我来讲。我仔细想了想，他来讲的话，或许就只是插曲，而不会成为一个故事。
　　故事当然是从我开始，烦请诸位垂听，不胜荣幸。
　　我遇上他时，是在初中，那时我是怎样的人？
　　我出生在西南山区。那时已经过了千禧年，时代也在变好，按现在的话说，我可是“Z时代”的人。千万般好，却也被连绵的群山挡了个严实。
　　山路崎岖，交通不便。我们外出都是靠着一双腿，是真正意义上的翻山越岭。早晨天未亮，拿着手电筒走在长满杂草的小路，露水浸湿裤腿，一阵冰凉；草叶划拉着裤脚裸露的皮肤，刺痛过后留下几道细细的疤痕。
　　不知道在黑夜中走多久山路，才能遇到初升的朝阳。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倒也不是哭自己的穷困。我长于山野，所见是山林稼穑，所听是乡言陋语，躺在杂草尘泥间，我从不识天高地厚。
　　直到家人带我去了大城市。
　　于山间看天，从未觉得遥不可及，因为它下方仿佛与之相邻的那座山，并不难以登顶。
　　于城市高楼间穿梭，我尚且看不到天，如何能及？
　　在大城市读书的那几年，我变得越来越沉默，或许，还有自卑，我不得不承认。深究起来，可能只是遥遥一望正在看电视的同龄小朋友，低头那一瞬，埋下的种子。
　　其实我以前在儿童节时还上台跳过舞呢，得了奖被老师夸过。哪像现在啊，只是站上讲台被同学注视着就怕的不行，手脚发抖说不出流畅话。
　　这是我成长的一部分，成就了那么一个我：姑且算是温和，内向，在朋友面前也会说会笑，一个人时享受孤独。
　　我和他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中时我已经回了家乡读书，在县城里，熟悉亲切的环境确实让我好过了不少。
　　不过我和他的交集却不是从初中开始的，三年，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过也足够了，三年时间，换一个极好的印象。他不像一些男生那样咋咋呼呼，在班上做些夸张动作来吸引老师和同学的侧目，近乎于一个透明人。我对他毫无印象，提起时却也是好印象。
　　高中时，我们又分到了同一个班。那天与我不同班的好朋友小雨来找我，她看见了他，于是对我说：“你和他在一个班欸。”
　　她说的随意，我应的也随意。往她指的那处看了眼，男生正低头看书，我淡淡回了句：“挺巧。”
　　那时我没有把他放心上，毕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我是这么定义的。
　　期中考试后换座位，是按照成绩自己选的，班里的座位布置是三大组，三个人坐。
　　我和同寝的朋友一直在靠窗的这组坐，无他，窗外能看江景。我们俩挨着坐了，剩下的那个空位是谁都无所谓。而那次，他选到了我旁边。
　　我后来有问他，为什么要选那。他说因为没坐过窗边的位置。
　　纵使成了同桌，好一段时间我们也没说过话。我和朋友坐一起的，有话当然是和她说，谁会去找一个不熟悉的男生呢。
　　我向来和男生保持距离。
　　但为什么后来又会喜欢上他呢。我与他只做了一个月同桌，又一次考试过后，我和他进行了这段时间的第二次对话，我问他：“这次选座位你想坐哪儿？”
　　他回：“坐中间吧。”
　　其实我想说，我们能不能还一起坐。
　　喜欢上他只是那一个瞬间，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我早上吃不下什么东西，经常上了两三节课就饿了，平时我会带些小饼干什么的，那天刚好吃完了又没买。我只好晃着朋友的手，小声说好饿啊。
　　朋友也没带吃的，对此也没办法。我趴在朋友的肩上，忽听到另一边一阵塑料包装摩擦的声音，随即手臂被轻轻碰了碰。
　　他一手里拿着一块饼干，另只手伸过来，问：“你们要吃吗？”
　　我怔怔看着饼干，抬头望过去时对上了眼镜后的一双平和的眼。
　　我和朋友都拿了块。我默默吃着饼干，有些不敢往旁边看。
　　选座位那天，他在我前面选，而我又在朋友前面选。我和朋友当然是要坐一起的，之前也答应她还是选窗边。
　　但是，但是，当看见他坐在了中间组，我迈出的步子搀着这段时间滋生的感情，让我在他旁边落座。
　　我甚至不敢看他，他能从这个举动窥得我的感情吗？我至始至终都是侧着身的，在看我的朋友。朋友愣了下，然后跟我示意坐窗边。
　　我终究还是没和他一起坐。我起身，重新选了座位。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一切很短暂，只是我坐在了一个座位没几秒就反悔了。
　　我后来和他的一个同桌聊过天，不经意问过他人怎么样。她说的是：安安静静的，一直在学习，感觉挺好的。
　　我不知为何，品出几分欢喜几分妒意，最后一笑掩过。
　　那之后，我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想说又该从何说起呢。
　　再之后，分科又分班，我与他竟然还在同一层楼，教室也是挨着的。
　　但我们走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我很少能见到他。而只要看见他，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目光却会紧紧跟随着。
　　我翻遍了记忆，姑且找出三次，我见他时的场景。
　　第一次是在元旦晚会彩排后的操场。已经入冬，只是在上晚自习前来操场简单走了过场后天就基本黑透了。散场时熙熙攘攘，我只是一抬眼的功夫，就不知朋友被人流裹挟着去哪儿了。
　　我顺着人群缓慢移动，同时漫不经心打量周围。
　　他在我前面，我看到了。
　　我精神一振，不动声色错位越过挡在前面的人，跟在他身后。天黑，声音嘈杂，我知道他不会注意到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低头专心看他的脚印。
　　我踩了一路他走过的地方，我们这样算不算一起走过。
　　我怀着这样隐秘的小心思，于淡淡月色下跳了段只有我自己知晓的舞。
　　第二次是在回家的客车上。我早知道他和我是一个镇上的，也知道他不常回去。于是在上车后看见他，我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找地方坐。
　　我看着他旁边那个空位，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坐过去。但我是胆小鬼，我不敢。
　　所以我选了和他同一排的靠窗位子。他在看窗外，我偷偷看他，还有他旁边的座位。
　　还是很想坐过去。
　　我纠结了好一会儿，心里的小天使小恶魔在不断掐架。
　　“坐过去吧！一个座位而已！这能说明什么！机会千载难逢啊！”“不行不行！这么多空位，而且你都坐下来了，再坐过去会很奇怪的，被看出来怎么办！”
　　我又瞄了眼，这次却被一位大爷挡住了。大爷坐下来了。
　　我顿时熄火了。
　　有点可惜和遗憾呢。我默默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好歹坐上了同一辆车，可以和他待两个小时呢，还能多看几眼。
　　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幸运时间。
　　第三次是在教室外的休息平台上。我上完体育课回来，爬完楼没走几步，猝不及防看见他背对着我站着。
　　我顿时放缓了脚步，也不惦记着回去喝水了，眼也不眨地看他。他是课间出来放松，走廊上人来人往也很正常，也没有那种感应到强烈的视线回头的情节，他没注意到我，而我理所当然放肆地看。
　　少年穿着休闲的灰色外套，浅咖色长裤，暖阳照在他身上，发着光一样。
　　这一幕从此站在了我的脑海里，回忆中，永不褪色。
　　我喜欢他这件事，小雨知道。她也曾问过我，你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他吗，而不是其他的感情？
　　我也想过，仅仅只是那善意的举动，我对他或许只是感激，而不是喜欢？我更应该怀有的，是一份感谢与铭记？
　　只是看见他时滞缓的目光与上扬的心情，让我觉得又何必纠结。
　　高考结束后小雨撺掇我向他表白。
　　我还是不敢。
　　我苦涩地想着，我不过是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同学而已，他对我的印象想必都很浅淡，表白又有什么用呢，肯定不会答应啊。
　　注定没有结果的事，还不如就安于现状。也许再过几年，我就会忘了他，不再喜欢他了。
　　但其实还是会有遗憾吧。我上大学后有时会想起这事，不断地琢磨。
　　我暗恋了他两年多，这份喜欢如果只埋在我心里，不见天光，别说结果了，烂了都有可能。
　　可“喜欢”这种感情不该这样收尾的吧。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很好，在我眼里很好很好。那么向他诉说喜欢，也可以理解为，你真的很好。
　　我想到这突然豁然开朗。我想让他知道，他是很好的人，有很多优点，会有人喜欢他，请他也要一直喜欢着他自己。
　　我觉得我想明白了，也不怕表白的结果了。说来惭愧，想明白的时候我正在上高数课，摸鱼想的。我学的是最简单的高数D，只要这学期考试过了就不用再上了。老师叽里咕噜在台上讲着我听不大明白的定义，我努力看看书又看看老师，手忙眼乱后安稳坐着了。还是自己回寝室慢慢学吧。
　　这节课下后，我找来了他的联系方式，申请加好友。我紧张地等他通过，手机一直握手上，时不时点进微信看看，而一有消息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儿。
　　我日思夜想、胆战心惊过了两天。
　　当我又收到微信消息，不以为意点进去时，倏地看见他躺在我的列表上了。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现在想想手都有些发抖，何况当时。我信息轰炸了小雨，她让我慢慢来，把想说的说给他听就好，顺便发了百来个可爱表情包，瞬间把我的丑陋表情包压到最底下了。
　　“用这些。”她说。
　　他先给我发了消息，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紧接其后的是一句询问：“有什么事吗？”
　　我从来没有打字那么快速顺畅过。
　　“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可以先不发，听我说完。”
　　我说了我一直以来的心声。
　　其实早有预料，只是真的看见了还是会落寞不甘。他拒绝了我，说我是很好的人，以后会找到真心喜欢我的，他现在没有这种想法。
　　我当然知道。
　　我们都没再发消息。但我心中的不甘作祟，我还想再努力一下，之前装作大度豁达的想法被全部抛之脑后了。
　　我在备忘录编辑了大段话，大概就是再细说感情以及希望给个机会？我有些忘了，因为我自打下那段文字发过去后，再没有通读过一次，即使它现在仍在我的备忘录里。
　　过了一段时间他回，可以，可以先做朋友。
　　我明白，这是一个台阶。
　　他递过来了，我会安稳地下的。
　　久违地，我和他聊上了天。他说，刚刚在图书馆学习，吃了饭后回寝午休了。我愣了愣，又忍不住笑，好像没什么能打乱他呢。
　　我是一个在线上不爱聊天的人。和高中的一些朋友关系很好，但我很少给她们发消息，而线下聚一起了又没有什么隔阂，还像从前那样玩笑。
　　而现在，我每天得绞尽脑汁想些话题，这样才能和他聊上几句。有时实在想不出，就出去转了转，总能在路边捡到几个。
　　比如有一次校外的花店做宣传，加上老板微信就能免费领一朵花。我硬是挤了进去挑了朵好看的玫瑰，拍照发给了他。
　　又有一次小雨初歇，我在路边看到堆了一堆钥匙扣小黄鸭，被雨水沾得脏污。我看了看，旁边贴了一个微信群，说是进去就能拿一个。我挑挑拣拣拿了个小黄鸭，拍照发过去。当然，群没进。
　　我和他聊天基本都是我找他，他很少找我。对这段记忆我记得最深的也就是他找我的那几次。
　　第一次是在冬至后一天。冬至时我发消息问他，吃的是饺子还是汤圆，顺便发了张饺子的图片。其实我什么都不打算吃的，全是为了找话题。他说他什么都没吃。第二天还没等我找他，他突然发了张图片来，说是社团还是学院，我有些忘了，组织的包饺子。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我，我开心的不行。
　　第二次是一个周末，他去公园玩。他的学校在北方沿海，温度适宜。他给我拍了好一些照片，公园里骑行的骑手、波光潋滟的水面、驻唱的歌手……那些照片我翻来覆去的看，想看看他生活的地方是怎样的光景。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是运动会。他给我发了开幕时的进场与表演，那时我还在上课，偷闲看了还和他聊了几句。他问我在上课吗，我说是。他说你上课吧，我那时真的很开心，总有种错觉，好像我们的关系近了那么一些。于是我问，待会儿下课了还能和你聊天吗。我忘了他的回复。
　　我和他联系上，到我主动断开联系，过了半年。这半年我是很开心的，有的不知该和他说什么的小烦恼是生活的调剂，他分享的他的生活则是意外之喜。
　　我和他聊天可是下台阶，现在我走到底了，我们该各自安好。
　　我对此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人生啊，不求大圆满，追求心中的小满，已经是幸事了。
　　也许会有人疑惑，我们聊的还算好，为什么不继续下去，没准有一天，他就答应我了？
　　我从来就知道，我们不会走在一起。
　　因为我自卑敏感，他寡言理性。仅仅如此。
　　我不想改变自己，自卑教会我好好爱自己，敏感让我有了爱人的能力。
　　从那天他拒绝我后，我一共对他说过四次快乐。
　　元旦快乐，生日快乐，新年快乐，小满快乐。巧合的是，小满那天正好是五月二十。
　　至此再无联系，但也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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