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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喀琉斯的坟茔前
我们在一场彻夜不休的大火里攻下特洛伊,把他们的国王杀死在祭坛边。十年苦旅终于结束!我们荡平这座城市,劫掠这里的财宝,杀光男人,瓜分女人和儿童,使他们成为我们的奴隶。这名为胜利的醇酒啊!滋味如此甘美。
可就当人员和财货都搬上海船,我们迫不及待将要返乡之时,那鼓帆的风却息了,所有船只都停滞在海岸边,任凭我们如何向神祷告,如何对着家乡的方向望眼欲穿,依旧无风。相似的情形曾在奥利斯港出现过。那时是我们的统帅阿伽门农王向月神献祭了他的长女,迈锡尼的公主伊菲革涅亚,平息了大神的怒火,使奥利斯港重新刮起了顺风。当时参与祭祀的人这样回来告诉可怜的母亲:在刀锋将要划过公主纤细喉管的那一刻,月神出现在云端,用一团浓雾包裹住公主,令一头鹿替换了公主,让这畜生被割断颈项,鲜血流满祭坛。而之所以少女没有回来,是因为月神满意这位公主的纯洁和美丽,让少女来到云端,随她一同离去了。虽然不知大神把这少女带去何方,此后还有没有机会与母亲重逢,但请女王放心,他的女儿无论如何都尚健在,享受阳光、清风、身为活人的种种欢乐。
这番话,王后当时并未相信,我就更不相信了。我觉得公主就是死了,作为可怜的活祭,去了那没有阳光的地府,做了死的新娘。现在我想:又是哪位大神发怒,又要让我们献出什么样可怕的祭品才肯让返乡的顺风重新刮起?
不待先知为我们指明方向,慕尔弥冬人奔来告诉我们的统帅阿伽门农王,说阿喀琉斯的坟茔前出现了他的鬼魂。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像他生前一样身姿挺拔,神情冷酷。他们谁也不敢靠近那鬼魂,包括他的儿子,毕竟当他离开这年轻人时,他还年幼到记不清与父亲相处的点滴,此后十年成长也更无这位生身之父的参与。皮洛斯对他的父亲固然崇拜,却比麾下与阿喀琉斯征战十年的战士们还要与阿喀琉斯疏远。所以战士们奔来询问巨树一样的阿伽门农王: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正站在王的近旁,看到王上像他思索是否要献祭他的长女伊菲革涅亚时那样眉头紧锁。只是这一次,他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他抬起手指向我,命令我去靠近那座正生异象的坟茔,靠近那个怒气冲冲的鬼魂,询问女神所生育的英雄阿喀琉斯,他因何而现身,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我内心叫苦不迭,但统帅的命令没法违抗。我只好握紧我的武器,跟随慕尔弥冬人的引领,走向那座坟茔。远远的我便看见,那道明亮的身影,金发的阿喀琉斯像他生前一样瞩目,高大的身姿像他生前一样令人生畏。那些慕尔弥冬人没有一个愿意与我一同上前去,我独自一个挪着步子靠近那座坟茔,来到鬼魂面前,颤着声音询问他:“希腊人的英雄,女神所生的阿喀琉斯,是什么样的委屈叫你的鬼魂不得安宁,显立在你的坟茔前?”
他像慕尔弥冬人描述的一般面色阴沉,蓝色的眼睛里盛满怒火。他的形影像他生前一样鲜活,令我恐惧,忧心下一刻我会成为他怒气的牺牲品,死在他的坟前。但是当他开口说话时,空气中那种寂静的冰冷让我意识到,我面前站着的并不是活生生的阿喀琉斯,他已全无活人的温暖气息,甚至连实体都没有。他的尸骸已经化作灰烬,装进陶瓮里,埋进地下。
“希腊人,为什么都忘了我?”我听到他说,“当你们享受甘美的胜利,瓜分战败者的财资时,为何无人到我的坟茔前献上祭奠的礼物?现在,带特洛伊的公主波吕克赛娜来,将她杀死在这片土堆上,让她的血环绕盛满我与帕特洛克罗斯骨灰的陶瓮。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回家。”
回去时,我不像来时那样惴惴不安,但我比来时更觉心情沉重。那老迈的,沦为奴隶的王后正在日日哭泣她的不幸,她的泣诉会让任何一个靠近她的人觉得于心不忍。她的儿子们全死了,包括没有上战场的最小的少年。他们把他托付给朋友,伴随着许多金子一起送过去,可那背信弃义之徒却在闻之特洛伊战败的消息后杀了少年,吞并了金子。他连葬礼都不愿意给少年,把他的尸体扔进大海,海波推着他来到可怜的母亲身边。日前她刚刚埋葬了最年幼的儿子,今天她又要埋葬女儿了吗?
我把我的所见所闻禀告给我们的统帅,一并闻之此事的还有那几位国王。阿伽门农王为卡珊德拉的缘故显出踌躇,不愿意亲自下达命令夺走新娶的女人的姐妹的生命,但有奥德修斯和皮洛斯在——一个急于返乡,另一个急于维护父亲的荣誉——命令最终被下达。
我们从伊萨卡人的船上把女儿从母亲身边带走,领她来到阿喀琉斯的坟茔前。也许是因为见到我上次靠近鬼魂后安然无恙,这次我身边的人倒是愿意与我同行到坟茔近旁了。
那位特洛伊的公主一路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恐惧,说自己愿意做死去的公主胜过做活着的奴隶,现在她却像第一次接近这鬼魂的我一样战栗起来。但她仍旧强作镇定,高声对抓着她手臂的两个战士说:“放开我,希腊人。我可以自己走过去,让我不受束缚地过去,去地下继续做自由的公主。”那两个人闻言,被她高贵的气质征服,依她所言松开了她。她扯开自己的衣服,跪在土上,指示持刀的我:“来吧,你可以刺我的脖子或者刺我的胸口,我不会挣扎,不要弄乱我的衣服。”
我看着她挺直的脊梁,也觉得遗憾和怜悯,但这点感情不足以让我违背统帅的命令,更不能胜过我对回家的向往。我杀了她,刀锋从脖颈刺进,喷涌而出的鲜血霎时铺满这片土地。她似乎很希望自己倒地时姿势雅观,不暴露她最隐私的部位,但死亡比她以为的来得更快,当我松开她时,她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以至于让遮住下身的布料掀开来,暴露出她身上长着的绝对不该属于一位女子的器官。我和近旁的慕尔弥冬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很快,更惊人的一幕在我们面前发生:那流尽鲜血,必定要死的活祭,颈上的伤口消失不见,苍白的面色重新变得红润。那张脸不仅恢复血色,还长起了胡须,变成了一个男人。那双眼睛慢慢睁开,惊奇地望着同样惊奇的我们,接着发现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惊慌失措地哀求起我们,哀求起面前的鬼魂——她承认她的欺骗,她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公主,从一生下来她就是像阿佛洛狄托斯一样既有男性的特征也有女性的特征。可是——杀死她吧!不要再索要更多祭品了!不要再杀死她更多血亲了!
“我已经得到了我索要的祭品,波吕克赛娜。摸摸你的面颊和你的胸脯,你会发现你的女性特征已经消失不见。你现在是个完全的男人了。”鬼魂说,他的语气是让我惊异的随和。他看向我们:“回去吧,战士们,顺风已经重新刮起。回到宽阔的海船上,乘着海波回归你们的家乡。”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转身。
我说:“难道您的意思是……让我们放走他吗?皮洛斯您的儿子可不会答应!他甚至不允许赫克托尔的稚子活下来,硬生生把他从母亲的怀中抢走,不顾她的哭嚎,生生摔死那个孩子。”
一个伊萨卡的战士则说:“您为什么要挽救他呢?这是赫克托尔的兄弟!虽然之前他一直作为他的姊妹生活,从未握过刀剑,上过战场,但既然现在他已经变成了完全的男人——那么他就是他的兄弟!特洛伊的王子!将来他会握起刀剑,为他的血亲报仇!”
一个慕尔弥冬的战士跟着说:“如果不是您正站在您的坟茔前,而且样貌神情都和您生前一样,我真要怀疑您是别的精怪假扮!如果说曾经您眼看希腊的战士们不断战死却拒绝出战是为了惩治侮辱您的统帅阿伽门农,那现在您为希腊留下这样一个隐患又是为了惩治谁?我真是不懂您——您简直比大海还要变幻无情!”
听到这些话,阿喀琉斯那稍微变得温和了一点的神情重新阴沉下去,怒火再度填满他的眼睛。
“你们怎么不去向神提问呢?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变幻无情——他们亲自建造了那巍峨的城墙,号称不可攻破的伊利昂,又亲自把它毁灭!曾经,为着你们自己奔赴战场的热切,你们不愿随我一起救护我的妻子伊菲革涅亚——即便我的荣誉因此遭到践踏!母亲得到承诺,她的女儿将在奥利斯港嫁给阿喀琉斯,然而她的女儿却是被献祭给了阿尔忒弥斯——这不只是那个卑鄙的父亲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因为行骗之所以如此顺利,是由于我的名字在其中担保!的确,最终伊菲革涅亚拒绝了我的救护,自愿走向祭坛——可这是属于她的高贵和勇敢,这份高贵和勇敢只是加深了我的耻辱。现在我同样蒙受着另一份耻辱——神所规定的必然发生的命运要求我在此现身,索要特洛伊的公主波吕克赛娜。此刻我已经让这命运实现:我收下了我的祭品。那个名为波吕克塞娜的公主永远留在了这里,留在阿喀琉斯的坟茔前,永远不会再在世间出现。即使他重新站在他的母亲和姐姐面前,站在他旧日的故交面前——谁会承认这陌生的少年,完完全全的男子是特洛伊的公主波吕克赛娜?战士们,走吧。向阿伽门农、奥德修斯,还有我的儿子皮洛斯回报你们顺利完成了献祭。你们不曾救护那来自迈锡尼的高贵勇敢的灵魂,但现在,你们可以救护另一个灵魂,同样高贵、同样勇敢,同样值得尊敬和拯救。”
最先离开的是慕尔弥冬的战士,接着是伊萨卡的战士。在他们都离开后,我把我随身携带的食水和那把浸着血迹的刀递给了不再是公主的公主。他接过我的馈赠,一言不发,抓着它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我也转身走了。
走出去没多远,我忍不住回望。我看见那座坟茔前,那英武的鬼魂仍旧站在那里,抱着手臂,恒久地望着我们离开的方向。在我的印象里,阿喀琉斯勇敢又冷酷,强大又高傲,很多时候言语刻薄,让我们这些人感到他难以接近,情不自禁在心里有这样的感叹——果然是女神所生育的英雄啊。
可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冷酷。他轻轻笑着,那笑容是温和的,也是无奈的。因为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拿起武器屠戮他眼前的敌人,用他的双手追逐他最迫切的心愿,维护他最重视的荣誉。
如果我刚才用那把刀把公主杀了,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很快,我回到船上。果然顺风已经刮起,联军纷纷启程。就这样,我们返乡,永远把阿喀琉斯留在这里,留在他的坟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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