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摘下一朵蒲公英,对着它轻轻地吹了一口,白色的绒毛随风飞过爬满金银花的院墙,飞过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飞向远方蓝灰色的群山。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校园 轻松 日常 HE
 

其它:自我

一句话简介:农村妹上学二三事

立意:人生不止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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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随笔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3703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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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春和

作者:烬海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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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走出大山。]我妈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听得耳朵起了一层又一层茧子,直到现在,我住校偶尔回家,还能听到她念叨。

      小时候,我仰头看着蓝灰色的群山,心里想着村里五大三粗的壮汉、年轻活力的姑娘,难道他们中就没有一个人能铆足劲翻过这些山吗?

      后来,我才知道,要走出去,光是翻过实际的山,是远远不够的。
      1
      [诶,你是?春和!你也在这里吗!]高一开学分班后,我在新教室里挑了一个位置坐下,一个男生姗姗来迟,看到座位都被抱好团的同学占完后,只好在我旁边坐下,看到我的脸那一刻,他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我被他这一声吓得虎躯一震,转过头盯着他略黑的脸看了半分钟,终于凭着他颊上密集的雀斑认出了他:[杨远!]

      我们两家交情不错,长辈们经常一起吃饭,吃着吃着,就自然而然打成了亲家。

      所以我和杨远是穿开裆裤时候就玩在一起的朋友。

      他大我一岁,又是他们家族里的长子,老是以大哥自居,一天天带着我和一众弟弟妹妹在村子里撒丫子疯跑。

      我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觊觎他的大哥之位已久,后来他不知怎么惹到我,被我拿起一根棍子追得上蹿下跳,终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姑奶奶,别打了,你是大哥,你是大哥,行了吧?]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他张大嘴哭嚎的场面,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再后来,我爹撞了大运,在县城里找到了一份电工的工作,我妈也从打工的地方回来给我爹打下手,两个人硬干几年在县城周边买了房,我也就被接走了,我爹似乎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城里人了,和村里老相识们的联系也慢慢少了。

      当时连个别也没来得及和杨远道,现在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

      [中考失利,就来这里咯。]我淡淡一笑,从书包里把东西掏出来摆在桌上。

      [巧了,我算是祖坟冒青烟,捡了个高中读。]杨远往椅背上一靠,说道。

      过了一会,他拿笔戳了戳我:[第一周双休,我们出去外面吃点东西吧。]

      我点头答应了。

      刚开学课程不算紧,除了普高校区小,学生多,抢饭困难,宿舍破以外,没什么不适应的。

      周末很快就到了,放学铃一响,我和杨远就和几个刚认识的同学一起冲出校门抢三轮坐,那股疯劲儿,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三轮车一路火花带闪电,很快把我们送到了小吃街,在我的强烈推荐下,我们选择了一家冒菜馆。

      等菜的时候,我到隔壁的蛋糕店里拿了提前寄存好的手机,一开机,未读消息就咚咚咚响着刷了屏。

      我急切地清了屏,快速打开密码锁,划了两页界面,看到□□图标上有个红点后,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置顶聊天里,躺着男生刚刚发来的消息[你那学校怎么样?高中生活还习惯吗?我跟你说,我们学校简直不是人,课表满得跟食堂的泔水似的,累死我了。]

      看来重高也不好混呐。我无奈扶额,忽然注意到男生新换了的小黑猫头像,小黑猫的身子旁边有一撮白色的毛毛。

      我顿时心一沉,笑容瞬间消失,要回消息的手也僵在屏幕上方。

      我颤抖着手点开通讯录,打开初中班花的主页一看,她的头像换成了小白猫,旁边也有一撮黑色的毛毛。

      我一时难以置信,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像要把屏幕看出一个洞来。

      也就在这时,冒菜端了上来,我赶紧把手机息屏,装作无事发生地和同学们一起吃了起来。

      没人察觉到我微小的异常,倒是杨远狐疑地看了我好几眼。

      饭后,杨远让我陪他去挑点水果。

      路上,杨远也去取了手机,时隔十年,我们终于加上了联系方式。

      [你刚刚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杨远把手机揣进兜里,偏头看着我。

      初秋的阳光依旧有些强烈,他又大又圆的眼睛微微眯起,棕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好像发着光。

      2
      挑了半天,杨远买了柚子,沉甸甸的一个,提在手里把他坠成了高低肩。

      我们还是找了张三轮车打算回学校,在车子引擎轰鸣的轰鸣声中,我开始和杨远讲起我们分开后的事。

      因为迁了户口,我得以在县城里读了小学。

      我学习认真,成绩也好,考进了一所教学质量很好,但学费也贵得离谱的私立初中,虽然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但是每学期上万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从小我便被告知节俭,那时我即使还小也知道这些钱意味着我爹要多加很多班,我妈要少买很多新衣服,而且私立里的人肯定很厉害,我在那里学习压力也会很大,所以我试着和父母商量去一所公立读书。

      但是父母拒绝了,他们在听到我说钱的问题时就告诉我钱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我只管读书,以后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就当报答他们了,我还是被塞进了那所私立,至于另一个不想去的理由,就永远卡在喉咙里了。

      开学前,父母送我去学了吉他,他们说,吉他易学,以后去初中你也算有了一项可以展示的才艺。

      军训时,我看到班级方阵最前面有一个男生,他瘦瘦高高,即使在烈阳下出了很多汗,也像一棵白杨树苗那样站得笔直。

      晚上教官叫他上台表演节目,我才看清他的正脸,白炽灯下,他皮肤白皙,眉眼清峻,好像上帝精心雕刻的艺术品,被全操场的人盯着也不怯场,从容不迫地借过话筒,唱了一首《海阔天空》,然后在全场的尖叫欢呼声中笑着走下台去。

      也是那晚,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季景明。

      后来我们分到了一班,老师念名字的时候调侃了一下我和他有缘,他也笑了笑,过来主动和我认识,一开始我还不明所以,直到后面学了《岳阳楼记》,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害羞。

      他能力强得可怕,上台讲数学题,作为班长打理班级,帮学生会组织活动……几乎无所不能,有才艺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习惯性将目光放在他身上,闪闪发光的、温柔耐心的、完美无缺的他,令我无比着迷。

      我开始喜欢他。

      一次考试结束后,我们的座位调到了一起,他不爱上语文课,看到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就打瞌睡,语文老师看他的头小鸡啄米似的点来点去,就抽他起来背古诗。

      [八月秋高风怒号……]他似乎是晚上没睡好,早读时候也没什么精神,自然背不下来。

      我忙把课本往他那边递,同时轻轻用手戳了戳他,示意他看桌面,他垂下眼帘,随意瞄了一眼:[……我言秋日胜春朝。]

      全班哄堂大笑,语文老师气得脸红脖子粗,把季景明赶到后面罚站去了。

      他也不恼,抬起课本呲个大牙就往后面走,好像不是去受罚,而是去表演节目似的。走之前他还不忘对我做了个[谢谢]的口型。

      我数学不好,恰好有一次老师叫我们同桌互批作业,我课没听懂多少,作业做得也是一团糟,我有些紧张,但是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季景明帮我改过来。

      我一边听着老师念答案一边在他的本子上打上一个又一个勾,感慨他优秀的同时,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我知道我已经连着错了很多道题。

      季景明似乎偏头看了看我,我不敢转头确认,我怕看到满页纸的红叉,也怕从他的眼里看到哪怕一丝不屑与嘲笑。

      忽然,一个白色的小纸团被扔到了我手边,我颤抖着手,急切又恐惧地打开,一行锋芒毕露的字映入眼帘:[放心,我把你的错题改过来了,就当是上次你提醒我课文的回报,下课了我教你做题吧。]

      句末还画了一个扁扁大大的笑脸,和潇洒的字体格格不入。

      我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一种感动与温暖在我心里快速生长,如同冻土层里休眠已久的种子在终于遇到阳光与雨水的一瞬间就开始发芽、成长壮大,直至迎风开出繁花。

      现在,那张纸条还夹在我的日记本里。

      就像鲜花旁边总有蝴蝶环绕一样,季景明也不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他的身边也总是围满了女生。

      副班长沈倩兮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人如其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话总带点吴侬软语的意味,但其实骨子里是个外向开朗的人,和季景明有很多共同爱好,两人也很玩得来,周末经常约起来去买新出的动漫周边。

      看着他们打闹的身影,我不由得有些羡慕沈倩兮,同时更加也讨厌我自己,要是我像她那样自信开朗,像她那样美丽耀眼,在这样一个满是优秀的人的环境里,我是不是也不用像只蜗牛一样把自己蜷缩进自卑的硬壳里?是不是也能像她那样自然的和季景明玩闹?是不是就会有人像起哄他们一样起哄我们?

      我像虫子迷恋光一样,迷恋着他,但我也不敢再向他靠近一步,他是太阳,炙热的强光会把我灼伤,我所有的缺点在光下都会无处遁形,那战战兢兢为自己伪造的精致外壳也会瞬间被烤化,露出里面干瘪的灵魂和一颗丑陋的、无时无刻不颤抖着的自尊心。

      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你跟他站在一起看起来根本不般配,不要对他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于是,我强迫自己把对他的心意扔进无光的角落里,不管不顾,年复一年,这点单薄脆弱的爱意落上了一层又一层灰,他和沈倩兮也越走越近,初中毕业,我们分道扬镳,这点心意更加拿不出手。

      秋天悄然而至,他和沈倩兮在一起了,我的爱意也随着失去养料的叶子一样,枯萎、凋零,一起被埋葬在秋天渐浓的寒意里。

      3
      [原来如此,看来是少女心事啊。]杨远笑了笑,[别灰心,你其实很好,以后还会遇到更好的人的。]

      我叹了口气,路边的树木飞快后退着,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带来些许凉意:[可我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杨远没说话,回到学校以后,他扒了一大块红红的柚子放在我桌上,他还记得,我喜欢吃酸甜的水果。

      高中的学习很快紧张起来,每个学科的知识容量都极大,难度也逐渐飙升。

      我逐渐力不从心,好在,不久后,学校就发了选科确认表,分科后,学习压力就会暂时小一点。

      望着手里白得刺眼的A4纸,我麻木地拿起碳素笔,如被上好发条的木偶一样,机械地就要往[理科]那个框里填信息。

      [诶,春和,你不是说想学文科吗?]杨远的声音让我回了神,我说:[已经和父母商量好了,还是学理科吧,以后好找工作。]

      他又看了看我:[你还好吗?怎么感觉你手有点抖?]

      我暗自用力捏紧笔杆,咬牙在单子上填了信息:[有吗?你看错了。]

      几天前,在物理又一次只考了三十分后,我决定和父母商量学文科。

      毫不意外,他们又反对了我,我不厌其烦地和他们解释我的理科思维很差,且对理科不感兴趣,强行去学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们却一直和我说学文没有出路,你没见村里谁家姑娘谁家儿子就是学了文科,最后就算考上了一个大学,最后又能怎样?还不是在哪个超市哪个厂子里上班?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呀!要不是你是我姑娘我怎么还会这么苦口婆心的劝你?我怎么还要累死累活供你读书?我们也是不想让你走我们是老路啊!]最后,我妈抹着眼泪,声嘶力竭地对我喊道。

      她的眼泪像一把尖刀刺进我的心脏,看见她憋红的脸、肿起的眼睛,我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我爹绷着脸坐在一边,烦躁地拿出一支烟,[咔哒咔哒]按了几下打火机,橙色的火苗冒出来,点着了烟卷,灰色的烟雾瞬间如蟒蛇一样把我缠得喘不上气。

      我不敢哭出声,嗓子里的酸块像石头一样堵着,咽不下,吐不出,渐渐地,这种酸意扩散到鼻腔,呼吸的路径被彻底堵死,我妈还在一边掉眼泪一边翻旧账,说花了那么多钱养我,供我读书,父母好好劝两句,也不听,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爹到现在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像被水泥封住的石像,静默地看着我们辩解、流泪、歇斯底里,就像在看一出荒诞的戏剧。

      我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我用尽全力绷紧肌肉对抗这种颤抖,倔强地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我妈终于停了下来,一阵脚步声后,又传来一声沉闷的落锁声。

      我妈回房间了。

      瘟疫般的死寂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阵阵不安感如蜈蚣啃噬蠕虫一样啃噬着我。

      这时,我爹又吐出一口浓烟,大发慈悲地开口道:[你也大了,有自己的决断,我们不管你。]

      这场漫长的行刑终于结束了,我再也忍不住,扯了一截纸巾稀里糊涂地盖住脸开始嚎啕大哭。

      等我哭完,我爹已经不知道去哪了,桌上的镜子照出我红肿干涩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好像两个空空的洞。

      我把镜子扣倒,不愿意再看到我这张憔悴懦弱的脸,可我又看到一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巾,它皱巴巴、脏兮兮地躺着,明晃晃昭示着我的脆弱和无能。

      那天过后,家里再也没人提起选科的事。

      但我知道,沉默就意味着逼迫。

      [好吧,我也选理。]杨远转了转笔,随后豪气冲天地在理科那栏填了信息。

      他挠了挠头:[别误会啊,我可不是跟屁虫,反正我也不是读书这块料,学什么都差不多,倒不如选个理科,以后就算没考上大学,回村也够我装一把的了。]

      听到这里,我松了口气,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了行了,我才没那么自恋呢!才不管你学什么!]

      分班后,我们的休息时间更加缩水,每周只有周日中午几个小时能休息,一个月才能有一次双休。

      虽然我和杨远的班隔得比较远,见面的频次却不减,周日不想回家时也会和他一起出去吃东西。

      高中的生活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上课、吃饭、睡觉,如此高压枯燥的生活,我也不知是一天过了百遍还是白天都是一样的。

      我原以为这样难熬的日子熬三年就能风平浪静地过去,然而,高二时候,变故还是发生了。

      3
      那是一次很重要的联考。

      考完语文后,我回教室旁边拿了本数学笔记打算回寝室午休时复习,走在楼梯上时,腹部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我以为是我的肠胃炎又发作了,就没在意,想着慢慢走去食堂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但是疼痛没有减轻,反而变得越来越尖锐,好像千万根细长的针扎进了肚子里,打好的饭才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用手紧紧压住最疼的地方,咬牙往外走,这时我仍没想要去请假,毕竟这次考试排名关系分班,我成绩不算好,只堪堪够坠在择优班的最后面,要是放弃这次考试,下个月我就要掉到普通班了,父母不会容许,我也不能接受。

      [等下和舍友要点药吃吧。]我这样想着,一抬头忽然看到杨远走在我前面。

      他可能瞥到了我,回过头来跟我打招呼,我僵硬地向他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他看我有些不舒服,愣了愣,快步走过来扶我:[你怎么了?]

      [没事,肚子疼,可能是肠胃炎,等下吃点药就好了。]

      闻言,他面色猛然一变,着急地问道:[哪里疼?你指给我看一下!]

      看到我往腹部右下侧指时,他更不淡定了:[你这个应该是阑尾炎,我现在和你去请假,给叔叔阿姨他们打个电话,我们马上去医院!]

      说着,他蹲了下来,我明白,他是看我痛得太难受了,想背我去公用电话那边,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但是……

      杨远见我没动静,回头催促道:[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阑尾炎经不起拖,公用电话离这里远,你现在这个状况走到都什么时候了?]

      于是我不再犹豫,不顾周边人奇怪的眼神,眼一闭就趴在了他背上。

      杨远在家常帮家里干农活,如今将近成年,力气更是见长,背着我像背着一大箩筐苞谷一样,走起来四平八稳,不一会就把我背到了宿舍楼公用电话那边。

      他向排队的同学简单说明了情况,让他们让让我,同时,肚子的疼痛感更加明显,我输号码的手都是颤抖的。

      电话那边短促地响了两声音乐后,就接通了。

      [喂,老师,我是孟春和,我的肚子突然很疼,可能得了阑尾炎,我想请假去医院看看……]我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是班主任不买账:[真的?怎么好好的突然就阑尾炎了?你确定不是吃坏肚子了吗?不行,这次联考所有人的成绩都要算到平均分里,平常你拉平均分就算了,这次你也要拉这么多吗?]

      我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上课时用风油精把自己熏到流眼泪也不敢打瞌睡,下课就背公式、刷题,为了弄懂一道题找老师、找同学问,有时甚至顾不上吃饭,是我不努力吗?是我不想考好成绩吗?我本就没什么理科思维,就算付出再多也比不上有天赋的人轻松一学,也还是老师针对的[差生]。

      想起学习委员想请假回家给姐姐过生日,装病撒娇班主任就笑着答应了,我不禁暗暗握紧拳头。

      可能生病的确会让人变脆弱吧,我此时明明应该愤怒、应该骂回去,但我突然感觉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样,心中的委屈淹没了愤怒,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又是这样,心里的软弱早已生了根,即使被压迫、即使被误解,比争论辩解更先出口的永远都是道歉。

      算了……万一真的只是肠胃炎呢……

      我正要放下电话,叫杨远离开时,他忽然一把抢过电话,在周围同学震惊的目光下,对着听筒吼道:[她就是生病了,必须现在就请假去医院!什么劳什子考试能比身体重要!她要是真有什么事,你能承担责任吗!]

      说罢,不等对面出声,他就挂断了电话。

      他说:[你先让叔叔阿姨过来,然后去前面等着,我去拿假条。]

      不等我开口,他就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我只好按他说的,打了电话,坐在了保安亭旁边的长椅上,远远的我就看到他从教学楼里跑过来,一张纸条被塞到我手里,仔细一看,教师签名那栏赫然歪七扭八地画着我班主任的名字。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脸上砸下来,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咧嘴笑了笑,一排整齐的白牙闪得人眼花:[你先走,有事我担着!]

      杨远没猜错,我果然得了阑尾炎,幸亏来得及时,没有感染。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对于高中来说,它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住院那些日子,在父母忧心忡忡的眼神中,我不敢感到一丝轻松,我的焦虑也随着一滴滴落下的透明针水不断累积,恨不能下一秒就下床飞奔到学校把落下的考试和课程全都补上。

      一星期后,我出院了,果不其然由于没有参加联考,我掉到了普通班。

      4
      普通班的教学质量、学习氛围不比择优班,县级高中的普通班更不必多说。

      老师深刻诠释着什么叫[混吃等死],正课全被安排成大段大段的自习,偶尔讲课也是敷衍了事,在班级平均分长期垫底后,数学老师更是大喊:[你们到底想不想学?像你们这种状态别说大学,塞给大专人家都不要!学不了的也别装了,熬到高三直接单招还有希望捡个大专读。]

      这件事过去后,班里对老师的怨言更甚,整个班级陷入了一种[老师不讲,学生不学,成绩落后,老师又不讲]的循环,加上高中睡眠时间少得可怜,小说之类的东西又完全带不进学校,无论上课下课班里大部分人都在睡觉,空气像凝固的死水一般了无生气。

      为了能补回这段时间缺的知识,也为了争取下学期开学考取得好成绩重新调回择优班,我不放过任何一秒零碎时间,甚至饭也顾不上吃,终日待在教室里补笔记、刷题。连杨远也啧啧称奇,问我是不是屁股上长了钉子。

      分班后,我和杨远的班只有一墙之隔,他虽嘴上调侃我,却还是在我不吃饭时给我打饭送到教室里。

      我扒开层层已经被油浸透的塑料袋,把饭捧在手里,然后把头埋到桌面以下,接过杨远从食堂偷拿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等下吃急了你胃又不舒服了。]

      [等下教导主任该来巡查了,要是看到我在班里吃熟食就完蛋了。你也回班吧,等下被发现串班很麻烦。]

      [好好好,我走了。]

      [等等。]

      [怎么了?]他刚走两步,听见我叫他又像倒车似的退回来。

      [下次别给我打茄子炖土豆了,像地沟油泡的一样,难吃得要死。]

      [是是是,走了。]隔壁班突然安静了下来,看来教导主任快来了,他应下以后就逃命般跑走了。

      高中的一切都是如此枯燥无聊,日子像是糙米饭那样寡淡而难以下咽,但是因为杨远,我可以在他面前大胆地表达喜欢或是讨厌,他也会尽量满足我的需求,我开玩笑说他现在还真有点[大哥]的样子,他倒是得意起来,追着嚷着要我自称小弟,还威胁说要把我的笔记本藏起来,后来我给了他一肘子,他老实了,吱哇乱叫地把东西还给我,还说我这么凶以后没人敢要。

      我又给了他一肘子。他老实了。

      但我心底里还是感谢他的,在他的[神助攻]下,我的成绩慢慢有了长进,排名一路从中游升到第一,只要保持住,我回择优班指日可待。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只看到了前路娇艳欲滴的玫瑰,殊不知花丛底下还盘绕着条条毒虫,虎视眈眈,只等我们靠近,便食尽我们的血肉。

      某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看书,等杨远给我打饭过来。

      盛夏将近,到处弥漫着暑气,外面的阳光是烫的,石板路是烫的,连吹过来的风也是烫的,就算教室里也没好到哪去,我们的教室在顶楼,太阳直直地晒在楼顶上,透过天花板那层水泥把热量传到教室里,整个教室像桑拿房一样,即使几台吊扇吱吱嘎嘎转个不停,我还是热得汗流浃背,灌了几瓶水也于事无补。

      本来这样的天气我是吃不下什么饭的,但杨远非说我身体受不了,硬要给我打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看你大哥,每天一顿不落地吃,身体倍棒,能抗十级压力。反正我也要去吃,顺手给你捎点也不费事,你胃口不好,我给你带凉菜就是了。]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冲进楼道里,混入到乌泱泱的抢饭大军中。

      这话真是,大热天的听得人心里暖暖的,哈基远你这家伙。

      可我等了半天,杨远也没回来。

      奇怪,今天的饭这么难抢吗?

      我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班里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还是不见杨远。

      我有些急了,站起身,想要出去看看,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告诉我,老师找我。

      我的心猛然一沉,不安感愈加强烈。

      我几乎同手同脚地走进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杨远直挺挺地站在墙边,我曾经的班主任,也就是政教处主任,正用看垃圾的眼神看着他。

      我颤声打了报告,然后班主任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指指杨远身边的位置,示意我站好:[知道我为什么喊你们过来吗?]

      我把侧边的衣角狠狠揉成一团,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杨远,他低着头,眼睛一直盯着地板,似乎是要把学校过时的花里胡哨的地板看出一个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看向班主任,摇了摇头。

      班主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进皮质办公椅里,用短粗的手指敲了两下桌子,缓缓道:[有人举报你们早恋,所以我叫你们过来,核实一下情况。]

      我肩头不受控制地一颤,手指更用力地缠住衣料,有些不可置信:[老师,我想你搞错了,我和杨远只是普通朋友,不存在早恋。]

      [好,好啊。]班主任满不在乎地笑笑,接着招了招手把我们叫到电脑旁,打开一个视频文件,[我不会平白诬陷学生,接到举报我当然要查明,这是近一个月的监控,你们自己看吧,我可真是被你们吓了一跳啊。]

      视频里,是杨远给我送饭,我们打闹的画面。

      杨远把手按在实木办公桌上,条条青筋随着他的力道凸起:[老师,这些行为确实是朋友之间的,不能证明我们早恋吧。]

      班主任绷起脸,对杨远挑了挑他那淡得快看不见的眉毛,严肃地说:[我们学校明确规定,男女生不得密切接触,否则视为早恋,开除学籍,你们之间的行为哪还有一点分寸!我要是不依规惩罚你们,之后早恋之风只会越来越猖獗!]

      此时此刻,看着曾经的班主任那张依旧不讲理的脸,我再次生出了一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学校和我的原生家庭没有区别,都在压迫处于弱势的我们。

      我的父母不成功,小时候被他们的父母规训,长大了为人父母被亲戚长辈施加压力,被社会用僵死的成功标准框住,他们自身像一个承受各方非议和压迫的瓶子,为了自身不碎裂,把压力强行转移到孩子身上;我的高中不成功,但是它强行用[全县最好]的遮羞布把千疮百孔、长满蛀虫的内部死死裹住,不许外人窥见半点真相,用看似严格实则不合理的校规压迫着学生,名义上是管教,实则害怕学生有自我意识,害怕学生站出来,撕开它摇摇欲坠的遮羞布。

      那些根深蒂固、深入骨髓的问题稍微一提就会伤及根本,到不如直接解决表层问题,孩子不听话,打骂一顿就好了;学生可能违背校规,直接威胁就好了。

      就算全身长满嘴,我和杨远今天也不能全身而退。

      所谓[早恋]的例子多了去了,上个月,理择班的学生就恋爱过,在楼道里,嘴跟装了吸铁似的,亲得难舍难分,被逮到这里来了,结果教务处一帮老头老奶一查,好嘛,一个年级第一,一个年级倒数,本来说好一旦早恋,一律开除,可他们当场更改了校规,说是早恋一经发现二人中必走一个,用脚趾也能想到走的是谁。

      规则总对有益可图者网开一面,至于那些普通学生,没人在乎,特别是差生,学校做梦都想找理由让他们卷铺盖走人。

      班主任拿出电话簿,作势要给我们的家长打电话,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拿着他们的学费生活费在学校里[学习]的。

      杨远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了,既然你认定我们早恋,我们也没办法,要是反驳两句,就成我们顶撞老师了,反正至少我们也要一人背个过才能从这里出去,倒不如我退学,让孟春和留下。]

      [不行!]我喊道,想像平常我们意见不和那样去掐他,逼他听我的,但是手抬起来,我又想起了我们的处境,于是我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僵在半空了一下,有讪讪地放了下去。

      [没事的。]趁班主任转头的功夫,他悄悄用口型对我说。

      班主任还是叫了我们的父母过来,把刚刚对我们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和父母说了一遍。

      杨远他爹应该是丢下田里的活直接骑摩托过来的,他买化肥送的黄色T恤上还沾着大片半干的汗渍,脚上穿着杨远穿过的、有些开胶的运动鞋,原本白色的鞋头发了黄,糊着红色的土,一米七的汉子局促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明明吹着空调,汗珠也还是大颗大颗地淌着,他伸出干裂出条条深黑缝隙的手掌想要擦汗,手到眼睛边上才发现指缝里也尽是泥土,只好又尴尬地把手放下来。

      我妈站在我旁边,阴沉着脸不说话。从我记事以来,家里大小事务就全压在我妈身上,每天埋在一堆家务里,油烟渗透进她的每一条皱纹中,化为写在脸上的控诉,无论走到哪里,十几年家庭生活的苦难都如山顶终年不散的阴云一般压在她的眉眼间。

      [老师,我们家春和从小就很听话,我不信她会早恋,肯定是和谁学坏了,春和也很努力,一直想考个好大学,所以请老师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会好好教育她的。]妈妈说这句话的尾音有些不稳,语毕,她微微颤抖地攥紧常年浸泡冷水而干燥起皮的手,给班主任鞠了个躬。

      比起我妈,杨远他爹就不善言辞得多,只是直愣愣站着,像一台笨重的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我家杨远也要考大学哩,不要开除他,他是要当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的]这样的话。

      班主任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眼里似有几分奚落和嫌弃,最终,他以杨远心术不正,不适合学习为由,几乎是逼着杨远父子在退学申请上签字。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杨远父亲绝望的脸,男人的泪水从泛黄的眼里决堤,如山洪一般冲刷着脸上的浮土和半生的辛酸,他几欲下跪,但是却被沉默的杨远强拉起来,少年已经长大了,他的臂膀完全可以轻松制住父亲衰老的躯壳了,父亲恨铁不成钢地甩了儿子一耳光,儿子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站着,像一座静默的山。

      5
      杨远走了,不止从学校里消失了,也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两家家长因为我们的事,彻底闹翻了。

      昨天杨远的父母还来我家找我们理论,妈妈对他们又骂又吼,如同对待仇人那样,我爹也依旧像块石头一样站在一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直到争论结束,杨远家赌咒再也不和我家来往,头也不会地走了以后,他才跳出来抱怨我妈太不讲理,闹得两家都难堪。

      [你体面!你能耐!那刚刚怎么不站出来!我像条疯狗一样对人家又吼又叫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家、你女儿那点破事!前几年你干电工,要不是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回家给你打下手、打点关系,你能有今天?现在房买了,车有了,又嫌我不漂亮不体面,配不上你,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什么都要我来争,恶人全让我做了,你还是个老好人!]每一个字都好像沾着我妈的血,她近乎无望地喊着,嗓子早就哑了,声音像是腐烂的伤口,上面爬满不堪的过往和现在。

      我躲在房间,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听着他们的争吵,泪水止不住地淌着,但是心里却是一片空茫,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眼眶里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曾经鲜活纯净的灵魂。

      我虽留在了学校,但是被记了过,被罚在家[反省]一周。

      一回到家,我妈就打了我,用一块抹布,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胳膊上,抹布甩过来时,我甚至能闻到上面的臭味。

      我妈边打我,边哭诉:[你小时候,我就和你爹过不下去,要不是看你小,舍不得你,我早就和你爹离婚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点点家务都舍不得让你干,结果你在学校干什么?你和你爹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的白眼狼!]

      我知道……我知道啊,要是没有我,你就幸福了吧,你可以每天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但是、但是是我,是我用一条脐带把你锁住,绞死了你的人生。

      我也讨厌我自己。

      房间里,我拿起被摔出几道大裂的手机,摁了半天开机键,屏幕终于亮起,杨远的□□头像恢复了灰白的默认小人,聊天框里,是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别自责,政教主任早就看不惯我了,就算没有这件事,等高三他还是会让我去单招,或者以各种理由为难我,我待不到毕业的。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好好往前走就是了。]

      我想回复他,收到的却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手机无力地从我手里滑落,摔在冷硬的地板上,唯一的光源消失了,茫茫黑暗又把我牢牢裹住,我用手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泪,却总也抹不干净,直到整个手的湿乎乎的,眼眶肿胀酸痛,再也流不出泪。

      门外,父母的争吵依然在继续,各种难听的话从他们嘴里吼出,很难想象他们是一对夫妻而非仇人。

      我颤抖着蜷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想,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

      我一夜没睡着,凌晨时,我悄悄摸爬起来,把书包里的书全部倒空,塞了两件常穿的衣服进去,再从床头柜的密码盒里翻出几年来攒下的压岁钱连同身份证一起塞进鞋底,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门,屏息凝神,听见隔壁两间卧室里传来轻却均匀的呼吸声后,我把鞋子提在手上,光脚出了门。

      昏黄的路灯静默地亮着,旁边飞着一圈小虫,我重新穿上鞋子,借着路灯的光往前走,走着走着,我跑了起来,盛夏的夜风是凉爽的,吹在脸上,我久违地感到了放松——这样跑下去,天亮时我就可以离开这座县城,稍微等一下就可以坐上早班车去省城转车,彻底离开这里。

      即使是县城,周边也环绕着一座座大山,夏季树木疯长,山体呈现深绿色,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觉得大山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我的出走之路并不顺利,刚到省城,就被爹妈抓住了。

      我妈半夜起来喝水,发现我不见了,也顾不上正在和我爹吵架了,立刻把他摇醒,两个人找了很久,天都亮了也没找到我,于是他们就报了警,回家的路上,我麻木地盯着车窗,树木和大山在飞速后退,却从未从窗外的景观中消失。

      我忽然笑了笑,干裂的嘴唇里渗出一点血,原来我也走不出大山啊。

      后来,生活回到了正轨,在家反思一周后,我回到了学校继续上课。

      因为所谓的[早恋]被记了一过,我没能回到择优班,很多看不惯我的人幸灾乐祸,逮着机会就阴阳怪气地奚落我,我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知道举报我和杨远的人就在他们之间。

      可是我揪不出来他,即使揪出他,政教主任也不会相信,杨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把头埋进题海里,又变回了刚到班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装姐]。

      窗外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如常学习,吃饭,睡觉,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高考如期而至,我从妈妈为我买的文具礼盒里拿出几支笔塞进透明文具袋里,平静地走进考场。

      最后一科的结束广播响起时,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风把树叶吹得唰唰作响,一片墨绿的叶子落在我桌上,我把它捡起,和证件一起放进了文具袋里。

      我的枯燥的、痛苦的青春,就这样结束了。

      6
      十多天后,我登上招生网,网页转了几个圈后,加载出了成绩单。

      我松了口气——我的18岁,没有意外出现,当然,也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我考了一个和平时差不多的分数。

      报志愿时因为学校和专业的事情又和父母吵了几架,他们希望我留在省内,我则想去省外;他们想让我学师范,我却渴望尝试别的职业,再也不留在学校。

      我还是哭了,但是我不再妥协,在志愿截止填报的前几分钟,我把靠前的志愿全改成了自己喜欢的院校和专业。

      即使后来父母发现了,他们也毫无办法。

      不久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那是我的第一志愿,沿海城市的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开学时,我笑着向父母挥了挥手,然后走进机场。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曾经不可逾越的群山在我的视野范围内不断缩小,最后消失在了云层里。

      一望无际的蓝天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再见,所有的高山。

      在大学里,我又翻开了初中时在课余时间偷偷摸摸写的半本小说,重新修改、续写,弥补着还未燃烧就被摁灭的热爱。

      新的环境冲淡了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在这里,没有人再干涉我的选择,没有人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指责我。

      我也终于明白,所谓的[山]不止是高山,还是父母的控制,以及他们施加在我身上的,炽热的期待。

      也许我永远无法达到他们的期待,走出实际大山,扎根城市,我可能终有一日会返回他们厌弃的农村,但是我走出了心里的山,我不再带着枷锁为别人而活,从今往后,我心脏跳动的每一秒都只属于我自己。

      大二时,我回了趟老家,彼时正是初春,村后家家户户栽的橘子树都开了洁白的花,小小的几朵缀在嫩绿的叶子间,散发出浓郁的、带着涩味的香。

      我找到了杨远的父母,这是自从两家闹掰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经年风吹日晒,他们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劳苦的印记,见到我,他们笑了笑:[我们和你爹妈呀,已经和好了,你上大学后,他们登门道歉,我们也理解,要是我们有你这么个闺女,肯定也不希望你被迫放弃学习。杨远他也说,他在学校里难受,退学后他就去鹏城打工了,现在过得也挺好,上个月还给我们寄了一千块钱呢!]

      我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回家里住了几天后,拿这两年写小说、兼职攒的钱去了鹏城。

      我买好冷饮在杨远打工的厂子外等他下班。

      他踏着夕阳走出大门,和身边好友说笑的样子意气风发,一如当年。

      他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和身边人打了个招呼,朝我跑来。

      他的头发长了些,五官也彻底长开了,黑亮的眼睛暗下去几分,多了些岁月沉淀的痕迹,他笑着接过我手里的柠檬水:[春和!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

      我们一起走在鹏城的路上,太阳坠下去,天边烧着橙红色的云霞,我们聊着分开后各自的生活,晚风轻柔地拂过我们,那一刻,我似乎才感受到迟来的青春在我心里绽放。

      我忽然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他,这是他走后我才意识到的,过去的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期待着找到他,把我的感情告诉他。

      他也站住了,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显然有些猝不及防,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喝光的塑料杯子丢进垃圾箱里,迎上我的眼神:[不好意思啊春和,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正想着过几天告诉我妈他们呢。]

      [哦……那真是遗憾。]我用力捏了捏手里的果茶杯,垂下眼帘遮住眼里的悲伤,原来青春是如此稍纵即逝啊。

      他像高中安慰我时一样拍拍我的肩:[没事,我只是个工厂打螺丝的,哪配得上你,以后你读完书,高低也是个坐办公室的,到时候会找到更优秀的人的。]

      我躲开他的手:[那你高中时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有,不止高中,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闷闷的问他。

      他拿出一张纸巾给我擦了擦将要落下的泪,没说话。

      但是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不是吗?

      最后,我又回到了大学,继续学习,写书,过着无聊又充实的生活,只是,我始终没谈恋爱。

      毕业后,我到了一家公司实习,在那里,我遇见了季景明。

      他和我一样会为了迎合甲方反复修改方案,一样会为了工作抓头抓到头秃。

      他曾经亮丽的、游刃有余的外壳悄然破碎,和我一样融入普通人群中。

      过了几年,我从公司辞职,回老家当全职作者。

      爹妈老了,他们身上的刺似乎也被时光磨得钝了,不会再为一点小事争吵,我妈不再孤身一人为家庭冲锋陷阵,我爹也不再沉默寡言逃避责任,我看着坐在摇椅上晒太阳的他们,或许时光真的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我摘下一朵蒲公英,对着它轻轻地吹了一口,白色的绒毛随风飞过爬满金银花的院墙,飞过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飞向远方蓝灰色的群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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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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