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鲛人七日变》
《搜神记》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题记
“让开让开!力气大的先走!嘿哟——”
阿冲一辈子也忘不了开海节那日波光粼粼的水面。渔民们气势高涨的吆喝一声赛过一声,瘦弱的他很快就被挤到了人群最末。冬季停渔已三月,包含阿冲在内,人人都想抢到最好的位置、收购最新鲜的鱼、拿去早市卖个好价钱。
“急什么,赶着去喂鲛鱼啊?”阿冲骂道。
樵爷转头一笑,“鲛鱼没有,说不定能遇到鲛人哩!哈哈哈!”
这种时候听到玩笑话他也笑不出来,阿冲懊恼地扯下头巾,他看到浪花在舞蹈,仿佛诱惑他脱下草鞋、踩进柔软的砂砾之中,于是他听从浪花的声音,用手指细细摸索埋藏在浅滩上的白色光点,忽然摸到了硬硬的小圆球。
“咦?”
为何这种地方会有珍珠?
他皱了皱眉,往更深处走去。前方的渔民已然看不到身影,但他摸到了第二颗、第三颗……由于欣喜,他连指尖都在颤抖,索性“咕”地把头扎进海水中,渴望找到更多。
陡然,一抹炫目的光彩吸引了他的视线,阿冲心跳一顿,脚下竟是颗宽约十寸的巨型灵珠! 、
小时候爷爷说起过龙宫灵珠的故事,其蕴天地瑞气而生,三界罕见,持有者甚至能获得灵魂穿梭之力,绝对价值连城!
他立刻向光芒处游去。
这时,一个滔天大浪追逐着开海节的号角、将他径直掀翻。
“不——”
咸腥味涌入肺腑,阿冲无法呼吸,只能胡乱蹬着水底。他只是个做买卖的行脚商,不熟水性,他就不该贪那凭空出现的灵珠!
“咕!”
混乱之中,温柔的蓝色液体包裹着他的四肢和发丝,太阳在水中的倒影渐渐远去,如烟花般消逝……
猛然睁开眼,却摸到了某种黏滑湿腻的固体。
是鳞片。
自幼杀鱼不下三百条的阿冲立刻辨认出这独特的质感。许是因为震惊,他忘了憋气,四周的海水却自然而然地吸入鼻腔。
“我……可以呼吸?”
他惊慌失措地胡乱摸着身体上下。
“不对,手还在,脸还在,但是腿……”
一条尾巴灵活地摇摆着,借助水流的方向将他送去前方,毫不费力。这不由得使他诞生了一个无比荒唐又无比真实的想法:
“我变成鲛人了?!”
“我变成人类了?!”
从梦中醒来的昔流打开被子、看到下半身有两条腿,吓得脸都成了青紫色。被她吵醒的老海夫妇闻声而来。
“阿冲醒了?”
“睡了一晚也差不多了吧,就是呛了点水罢了。”
“可他怎么在怪叫?”
老海夫妇急切推开房门,便看到她举起水盆往自己头上淋去——哗啦,湿透了一身。没有水的鲛人很快就会难受,她习惯性依靠淋水获得安全感,但事与愿违,顶着这头湿漉漉的长发一点也不好受,她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阿——嚏!”
怎么回事?连声音也变得这么粗重,难听死了!
昔流一下哭出了声,“怎么办,一定是因为我忤逆先生说了那种话,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变什么不好,偏偏是无恶不作的人类?为什么?”
她欲哭无泪地捂着脸冲到墙角。她本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鲛人,虽然平时总爱做些不切实际的梦,可像今天这么不切实际的她还真没梦见过。她熟稔的海水、贝壳、鱼虾全都不见了,只有这些轻飘飘的空气,还多了一对没法游泳的人腿,怎么看怎么别扭。
“阿冲,没事吧?昨日开海节你在岸边晕倒了,是方家那小子把你背回来的,还记得吗?”
“啊。”
昔流确实想起了什么,但完全不是老海期待的那回事。她回忆起早些时候她和鲨先生的对话,心底拔凉拔凉。
“汝等莫忘,吾辈鲛人切忌与人类相爱,否则便会失去魂灵、化作天地间幽幽的一抹泡沫。”
鲨先生乃是八百多年前便统率鲛人一族的长老,威望甚高,对待族人严厉非常,可他越是疾言厉色,昔流就越是不服气。
“可我从没见过鲛人变泡沫,阿妈也没见过,阿爸也没见过。”
“住口!老夫说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好,还敢顶嘴?”
“陆地上的世界多宽广啊,昔流只是想上去瞧瞧,若是真没意思,回来便是。”
“真是胡言乱语、胆大包天!谁也不许在老夫面前提起地面二字!你忘了你奶奶游去海面之后、就杳无音信的事儿了吗?你还想重蹈覆辙、惹你父母难过吗?”
“……”
提到奶奶,昔流霎时没了反驳的立场。但她总觉得鲨先生太过谨慎,鲛人拥有和人类一样的上半身,凭什么不能去地面上饱览大好河山?凭什么不能和陆地上的人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她越想越好奇,趁着凌晨游去了岸边,看到了在海中摸鱼的人类少年,然后就被硬邦邦的船桨敲到了脑袋,然后……然后……
“嗯?”
忽然,她竖着鼻子仰起头,被一股香味勾着往屋外跌跌撞撞地走去。
“这孩子,莫不是饿坏了?”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发,“阿冲,今天娘做了你最喜欢的烤乳猪,快趁热尝尝。”
起初她是拒绝的。鲛人长期生活在海底,捕食鲜活鱼虾为生,从来都离海底喷火口远远的,所以她看到火焰从猪皮表面呼啦烧过去都会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些白茫茫的热气更是像某种危险预兆,只让她害怕烫伤自己,一连喊了十多个“不”字。奇怪的是,那只猪蹄被母亲塞进她嘴里的瞬间,一口咬下去,唇齿间立刻布满了油乎乎的鲜香汁液,吱啦吱啦地沿着牙缝流淌下来,香喷喷的孜然配上恰到好处的海盐蒜香粉,直叫舌头高呼过瘾。
母亲“哎”了一声,就见自家儿子爬上餐桌,双手握住猪蹄两侧,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不消半刻就把整只肥美的猪蹄吞入肚中。
昔流感动到落泪,“原来烧熟的食物居然这——么好吃!我的人生都白费了!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烤猪蹄是此等人间绝味?”
“瞧这孩子高兴的,今后还吃得着,急什么。”母亲笑得像济公在世。
爸爸则唱起了黑脸,“阿冲,愣着干嘛,学堂要迟到啦。”
“学堂?”
昔流连嘴都来不及擦仔细,就背着沉甸甸的布袋被他推出了家门。
门前大松树下,邻家方小伙大步走上前来、搂住她的肩。“阿冲,身子好点没?今儿咱不去学堂、去街上耍耍吧,老王家新进了一批陀螺,抽起来可给劲了!”
“陀螺?”
“对,你看看,这勾线,这打磨,多精致……”方小伙说着说着就没声了,“你在看什么呢?那是女孩子家的衣服!等等!”
这场面简直震惊方小伙全家一百年,他从小打到大的好哥们,他整日爬树耍剑的好哥们,居然对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长裙露出了无限憧憬的微笑,甚至还掏出口袋里的钱,直接问店家买了一套最艳丽、最花哨、最飘逸的款式。
难道他……
“哦,什么,有中意的姑娘了,都不跟我说?”方小伙自行消化了这巨大的信息量,埋怨地推了他一把,“咱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稍等我一会儿,你先去学堂吧。”
“啊?”
行,这小子有种,买完裙子立刻去表白,他可不能打扰他。
没想到,一刻钟后坐在学堂里的方小伙能震惊到眼珠子都掉出眼眶地瞪着门口。
他的耿直好兄弟竟直接把那套粉紫色牡丹刺绣羽毛衬边的女式长裙穿上了身,还随手将乱糟糟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插了根小巧可爱的鱼形木簪,一走动,裙摆还会随风摇曳,远远望去还不知道是哪家的闺秀出门踏青呢。
“他——”
“这是谁家的女儿啊,这么漂亮的丫头我在城里都没见过。”邻座的矮胖子刚夸了一句,就被方小伙掉出手掌的厚书砸了个脑门,“唉哟!疼死我了!”
“这里就是学堂?”
阿冲一开口,这熟悉的少年嗓音才将恍惚陶醉的众人拽回现实。
学堂一众最安静不下来的男子们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面面相觑,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去搭话。
颇具职业素养的教书先生试图继续讲课:“今日……我们临习的诗句,摘自徐陵所著《天台山馆徐则法师碑》,假矣生民,何其夭脆,譬彼风电,同诸泡沫。”
泡沫……
这个词汇唤醒了沉浸于新衣服的喜悦之中的昔流,她举手问:“夫子,你说的泡沫是指海面上那层白色的、软乎乎的东西吗?鲛人真的会变成泡沫吗?”
她这略带娇俏的声线一开口,教书先生终于也绷不住了,两行老泪流下了眼眶。
“阿冲啊,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嗯?”
“你明明是女儿身,却要随了父母心愿假扮成男儿,无法随心所欲,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无碍,无碍,哪怕只是在这间草庐里,你能做原原本本的自己就很好了。”
一众学堂子弟都同情地望着她,齐齐点了点头。
此时,碧波之下的深海世界,也是一片鸡犬不宁。
蟹头兵们按照约定游到珊瑚丛深处,却见往日干净整洁的水草如今歪三倒四,装饰用的海星都移了位,鲛人家的弟弟坐在石头上嘟着小嘴,爸妈则一脸忧虑地望向岩石内侧的房间。
“昔流姐姐怎么了?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说话?她约好要和小蟹们玩的。”
蟹头兵的话越发让鲛人爸妈忧心忡忡。
“唉,我也不知怎的,她一醒来就四处横冲直撞,还揪着她弟弟做鬼脸,非得把弟弟弄哭才高兴。莫非是青春期到了?”
“都说女孩子家心思细腻,是不是鲨先生前日训她训得太过?适得其反?”
他们不知道的是,性格大变的昔流如今身体里是个人类少年。
而这少年,眼下正窝在房间里、满眼放光地摆弄着面前那一大盘白花花的圆润珍珠。
“鲛人泪还真能变成珍珠啊……不枉费我花那么大功夫让他哭出来。啧,质地这么精良的珍珠,放在市集肯定都价格不菲,假若一颗是三百文,那光是这一盘就能买下城里最好的屋子!”
感恩开渔节妈祖,让他走了如此好运。
阿冲少年脑子里立刻塞满了云游四方、售卖特色珍珠的幸福生活。这珠子若拆开卖,或许卖不到什么好价钱,但串成珠串兜售给名门望族府中不愁生计的夫人们便能价格翻倍,规模若是再大些,还能用珍珠做成价值连城的玉衣、进贡给皇帝,说不定能换个一官半职。
宏图已定,只欠珍珠了。
那要怎样才能让那小鬼弟弟多哭几声?像刚才那样扮鬼肯定几次就腻了,还会被爸妈追着屁股打,但要让他装病骗家人流泪又多少有点对不起良心……
“啊。”
对了,他可以弄哭自己嘛,他也是鲛人啊。
“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不久后珊瑚屋内便传来了如雷贯耳的嚎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偶尔像在干嚎,别提有多难听。
鲛人爸妈闻声而起,心下生怕自家女儿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连忙摆尾游来,就看到他们最最宝贝的小昔流正在拼命掐自己肚腩上的小赘肉、掐得青紫了好几处,一边哭一边把成型的眼泪珠子塞进一旁的宝箱里,还边哭边笑。
鲛人妈妈直接一个白眼翻过去、晕倒在爸爸怀里。
——完了,这孩子莫不是去不了人类世界、受打击太大,变痴呆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把这些珍珠运去陆地上卖……咦?”
阿冲眨眨眼,又看到了那方老旧的天花板。
嘴边残留着烤乳猪的香味,咸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习惯的甘甜的空气,胸前多出来的两块肉也不见了,他一掀开被子,腿又回来了。
“我这是……黄粱一梦?”
在深海变成鲛人是假的,从天而降生财之道是假的,花了一整天收集两百颗珍珠也是假的?
阿冲有些失望,虚弱地躺回床上,却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对,是头发。他平时都披着发到处走,顶多用草绳在身后束个马尾,可现在那些头发都老老实实地盘在头顶,从四面撕扯着他的头皮。
他连忙起身去镜子前检查自己的样貌。
这不看不碍事、一看不得了,镜子里的自己竟涂了一堆红不拉几的胭脂,还画了精细美艳的樱唇!发髻上甚至别了支鱼形小簪,玲珑小巧,别增倩意。
“……居然有点可爱。”他不由得凑近镜子看了看,而后倒吸一口凉气,“不,不是这个问题!”
他慌忙打来一盆水,洗干净脸上那堆乱七八糟的妆容,又拆下发髻,心乱如麻地来到柴堆前砍柴。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问父母,因为他们见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奇怪表情,只要他一开口,他们就走得远远的。
到底怎么了?连方小伙都不在家门口等他?
狐疑在阿冲拎起书袋前往学堂时抵达了最高点。他才刚走进草庐的屋檐,便看到一双双视线齐刷刷地盯在自己身上,曾经那些勾肩搭背的好哥们都用关爱小妹妹的眼神看着他。阿冲纳闷,转向教书先生,却发现先生一脸慈爱地递给他一本小书。
“给你的,阿冲。”
“什么?”
他翻开那书随便扫了几页,好家伙,竟是《女则》。
方小伙精准补刀:“阿冲,你下次也可以穿裙子来,我们不嫌弃你的。”
那一瞬阿冲的表情比海底最坚硬的火山石还要坚硬八分。他恨不得把脑门挤进地缝,以免这群朝夕相处的男人继续用悲情目光注视自己。这时,他佯装冷静翻开习字帖,忽然在最新的一页看到了歪七扭八的几个字。
“我叫昔流,是鲛人族的小公主,你呢?”
砰——就像陈年老酒倒灌进喉咙,有一道灵光在他脑海中炸开,他仿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似乎只要在两人看得到的地方留下讯息,第二天他们就能彼此沟通。
昔流选择了珊瑚礁上的表白墙,阿冲选择了学堂里的习字帖。一旦交换了身体,他们就迫不及待首先去对方的领地寻找消息。
“你为什么穿裙子?我的形象都被你毁了!”
“因为在海里没机会嘛,你不也打了我弟一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美食可真是大开眼界啊……”
“逛街”立刻超过“和人类恋爱”、升级为昔流想做的事的榜首,她用阿冲的身体走遍计都市大街小巷,尝遍好味山庄的金牌烧鹅、御膳居的梅菜扣肉、无名小铺的牛肉锅贴、靖水楼的红糖排骨、五香阁的香葱烤鸭,没有她不爱吃的菜。
至于钱,自然来自每天傍晚从鲛人领地游到岸边、把一箱珍珠埋在沙滩上的美男鱼阿冲。
他委托昔流带回地面上的布匹香料和各类稀奇摆件,挨家挨户找鲛人们换眼泪,一时间变成了深海最耀眼的商业小天才。
他进货前还会再三叮嘱她:“我是很讲经商道德的,这些珍珠都是合理所得,每家每户给我多少珍珠、我就要送还给他们等价的人类商品,否则就成了我打着族人的旗号骗他们了。所以你不能迟到,必须按时把我给你的采购清单上的东西送来海岸。”
“放心,我每天都在逛街,怎么会忘记买东西。但我们可要说好了,赚来的钱三七分账,毕竟连鲛人做生意的规矩都是我教你的。”
“我七你三。”
“你信不信我拿你的身体去找方小伙表白?”
“你——你七我三!”
老海夫妇纳闷。儿子就跟变了性子似的,成天往海边跑,抱着一盒小红箱子去市集买这买那,也不知哪里赚来的钱。要说这开海节刚过,收些奇珍鱼虾贝类去倒卖也不奇怪,可好几次都有人瞧见他去城里最大的青楼、不到一刻便捧着一堆姑娘们不要的东西出来,鬼鬼祟祟地打包装进大麻袋。
方小伙也开始自责,“阿冲最近倒是不穿女孩的衣服到处跑了,可他或许内心还想做个女孩?我要不对他再宽容点?”
海底的鲨先生听说最近鲛人一族手里都多出一堆人类才有的玩意,更是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一口气游到昔流居住的珊瑚礁前,指着阿冲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瞧瞧你都干了什么?罪无可赦、玩物丧志!那人类的东西是你该碰的吗?”
阿冲无辜,“我干了什么?我在帮鲛人脱贫致富啊。”
“你还顶嘴!跟人类沾上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九百年前人鲛大战,我们鲛人族一味忍让、退居深海,才得以保全自身,你奶奶要是知道你干出这种事……”
鲨先生的担忧不无道理。
阿冲确是经商奇才,可他不懂人心贪婪。
不到七日,老海家阿冲常去集市倒卖个大色白的珍珠一事就传遍了街坊邻居之口,想不被他们发现海滩上的约定地点就变得越来越难。昔流独自守着今日的货物等在岸边,夕阳渐渐西沉,身后忽然传来方小伙的脚步声。
“阿冲,这么晚了还要下海捞鱼么?”
“……不,我在等人。”
“可是家庙那边的灯会就要开始了,你真的不去看?可热闹呢。”
“灯会?”
昔流的眼睛立刻冒出了光。她经过一番纠结,还是咬牙同他们一道去了小山丘前的家庙,只见四处张灯结彩、人山人海,小摊贩吆喝着糖葫芦和煎饼的叫卖,女孩子们挑选心仪的梳子,小朋友骑在父辈头上、指着远处的龙灯欢呼,她瞬间被这前所未见的喧闹繁华吸引了注意力。
“好漂亮!要是鲛人也有如此盛典该有多好……”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颊上。
空气里依稀飘来古老沉吟的歌谣,轻盈灵动,却是幼时奶奶常唱给自己听的鲛人族民歌。
啪嗒——昔流手里的糖葫芦立刻摔在地上,她无意识地迈开脚步,往歌声的来源一路狂奔,眼中热闹的人群也离她渐渐远去。
在哪?在哪?
唱歌的人在哪?
就在她抵达家庙门前的石板同时,好奇心旺盛的方小伙正蹲守在海岸石壁后,从深紫色的海面中瞧见一圈涟漪,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涟漪的主人是一名长发齐腰的少女,她的眼瞳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手中捧着一盒妆奁,身下竟是一枚布遍鳞片的鱼尾——
家庙前的歌声还在持续吟唱。
昔流紧紧趴在门缝上,清澈的眼珠里映入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的背影,是她,是她在唱歌,尽管门上挂着沉沉的锁,她还是在唱歌。
“泣珠……报恩……君莫辞,今年……相见……明年期……”
“奶奶,奶奶!是你吗?”
昔流猛拍了一阵门板,歌声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在用阿冲的少年音说话,难怪奶奶受到了惊吓。
她还想再说几句,却被一人轻轻拍了拍后背。
“阿冲!你的秘密被我发现啦!”却是一脸灿烂笑容的方小伙,“说,你到底是从哪搞来的这么多绝品珍珠?海里那鲛人和你什么关系?”
“不是!我没有!”
“哎,阿冲!”
她害怕极了,反手打翻了方小伙捧在手中的珍珠盒,白色的珠子哗啦啦洒落一地,这下周围所有人都发现了异常。方小伙刚想道歉,就见她不要命地拔腿就跑,一口气连夜逃回阿冲家中,找出习字帖,颤抖着写下一行字。身后传来剧烈的敲门声,她浑身发抖,笔迹也断断续续的,潦草到几乎看不清。
“我有个族人被你们关在家庙,救——”
翌日清晨,回到自己身体的阿冲看到这行字,后背不由得渗出一层冷汗。
“族人?家庙?”
再看到脚边躺着的那只放珍珠用的妆奁,他似乎拼凑起了零散的信息。显然,有人打开过这盒子,而且珍珠没被昔流带去夜市,是谁、是谁发现了他的秘密?
鲨先生痛彻心扉的教导也浮上了耳边,“我不是不许你偷溜去人类世界,而是怕你诱发鲛人的贪婪,大家都想去卖珍珠,殊不知这个秘密日渐掩盖不住,人类都发觉海里有可以生钱的鲛人,会怎么做?”
难道家庙里囚禁的那个鲛人……就是牺牲者?
“咦,阿冲,你怎么还没出门?他们在海边等着哩。”母亲从屋外嚷嚷了一句。
“海边?”
“不是说方小伙昨晚遇见了鲛人吗?他们都想去海里看热闹呢!”
“什么?!”
阿冲如临大敌,绷着脸提剑踏出家门,往岸边冲刺而去。
他也开始害怕了,他知道鲛人文明不如人类发达,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若真是被他倒卖珍珠勾起好奇心的人类聚集到岸边,鲛人说不定会以为人类要对他们实施大抓捕,以鲨先生的脾气,一定会责令进攻陆地、玉石俱焚!
不行,必须阻止这一切……
“你们人类到底要逼我们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远远地他就听到了鲨先生的怒吼。不好,看来是已经吵上了。
人类这边带队的是樵爷,看到鲛人一族都气势汹汹地高举石枪石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便吆喝着方小伙等人找来了卫兵队的盾牌,看着确实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
可阿冲对樵爷再了解不过了,他和方小伙都是好人,根本不可能想过要屠杀鲛人,这群人跑来岸边只是出于对这种神奇的生物的好奇心,但看到发怒的鲛人,人类也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们天生野蛮、不好打交道。
“是不是他们在气我们拿走了珍珠?”
方小伙的问话让樵爷茅塞顿开,他连忙叫人示好地把珍珠放回水里,以为这就算道歉了,可没想到这一举动直接被鲛人误以为是挑衅。
“偷了我们的东西,还想羞辱我们吗?吾辈鲛人一族可不是那种领了施舍就感恩戴德的垃圾货色!”
鲨先生怒发冲冠,海潮随之高涨,岸边阴云密布、雷声轰鸣,人们都紧紧握住手里的兵器,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办?樵爷,要不要把炮车牵过来?”方小伙怂了。
“也对,万一开战了还能吓吓他们。”
没想到这一举动加剧了鲛人的愤怒。
“你们还敢开炮?还说没想开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趁着双方对峙之时,昔流正不顾危险顺着暗河游到家庙附近的池塘里,默念着鲛人变人腿的咒语,然后忍着剧痛走上了岸。她没多少时间,必须赶在人类从海岸回来之前救出奶奶,绝不能被人发现,每走一步、脚下都像刀割一样疼,但她没有放弃,硬是爬到了庙门前。
“呜、奶奶……奶奶!是我,昔流!我来救你了!”昔流死命拍打着门板,声音都夹带了哭腔。
“昔流?是我的宝贝小昔流吗?”
那苍老的声音回应了她。
“是我!”
昔流喜极而泣,连忙掏出从家庙住持那偷来的钥匙,塞进锁孔。要不是她前几日经常来住持这买佛像,估计也不会知道钥匙的所在,这一定是上天在给她救出奶奶的机会——甚至连她与人类少年交换身体,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胜利,一定是这样。
“奶奶,别怕,我这就放你出去!你再也不用忍受监牢之苦了!”
昔流这话却引起了奶奶的不解。
“……昔流,你误会了,奶奶不是被关在这里,只是尾巴卡在礁石里受了伤,一直在这家庙里调养身体。”
“诶?”
“你看,最初连骨头都看得见,如今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再有几个月就能正常下海游水咯。”
昔流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她以为的绑架了奶奶的人类,其实只是出于好心、为奶奶敷药疗伤,还帮奶奶淋水保持湿度。
原来,在家庙庙门上挂锁,其实只是为了防止不怀好意的人混进来,对奶奶做出什么坏事。
原来,从奶奶消失的那天起,鲛人一族对人类的憎恨就只是来源于自己的想象。
他们并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大坏蛋。
恰恰相反,他们是救了奶奶的恩人。
“杀了他们!”
“杀了人类!”
鲛人中气十足的呐喊从遥远的海滩上传来,惊出昔流一身冷汗。
不,他们弄错了!她必须阻止他们!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昔流?”
奶奶温柔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珠反射着庙里微弱的烛光,随即,她大步走到奶奶跟前,弯下腰去,咬牙扯开了衣袖,请奶奶趴到自己的后背上。
“我们得去解释清楚,口说无凭,他们肯定不会信我,除非奶奶能作为证人、证明人类是善良的。”
“可是……鲛人分开人腿本就很疼,若是再背上我,岂不是双倍的剧痛?”
“我不怕。”
为了奶奶,她擦掉眼泪,艰难地迈出第一步。伏在后背的奶奶欲言又止,也许她应该阻止不要命的孙女,可又不禁为孙女此刻的坚强和倔强而自豪。
此时,波浪滔天的海边,人类同鲛人的对峙仍在继续,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们没有恶意!”
“说得好听,可你们不就是想掏空鲛人的眼泪、拿去赚钱吗?刚才还嘲笑我们!”
“那不是嘲笑,是歉意!”
“哪有像你这样道歉的?荒谬!”
情急之下,阿冲猛然想起了他在昔流身体里时,同海中的鲛人朋友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鲛人与人类隔绝已九百年,九百年间,鲛人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礼仪系统,和人类惯用的那一套大相径庭,所以才会屡屡误解人类的意思。
他忽然一个健步跳入水中,噗通——溅起巨大的水花。
旁观的人类都急忙向岸边靠拢,焦急地呼唤着阿冲的名字,水里的鲛人则凶神恶煞地逼近了他,似乎想用石□□穿他的胸膛。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水里的阿冲突然做起了奇怪的动作。
“这……这是……”
人类看得大眼瞪小眼,鲛人却明白,这是鲛人族表达诚意时最常用的泳姿。他没有尾巴,只能蹩脚地模仿当初在深海学来的动作,看上去十分可笑,却让眼中布满凶光的鲨老师一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昔流奔走于鲛人之间,做着同样的动作,说服他们接受人类的商品时的目光。
“这是司南,有了它,在海里就永远不会迷路。”
“这是麻绳,有了它,就可以轻松捆绑起任何东西。”
“这是讲贝类饲养的典籍,有了它,我们也能建自己的渔场,和人类平起平坐地做交易。对了,还有木工工具,只要技术熟练,就能在海上修筑属于鲛人的光塔,晚上就不怕看不到了。”
人类少年阿冲发自内心地想把他认识的好东西都带给鲛人,因为他知道,最一流的商人,买卖的不是价格利差,而是国运、族运、和人运。
若是引发了人类和鲛人的种族争执,那他便是最差劲的商人。
“……”
鲨先生陷入沉思。
“长老,我们还要进攻吗?我看他们好像不是来挑衅的……”
“嘘——”
他抬起权杖,只因他在人群尽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
“昔流?”
“是昔流!”
“她后背上的是……”
不论人类还是鲛人,都不可思议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此刻的昔流就是给人这样强烈的意志,过于耀眼,过于决绝,而让人心生敬畏。她的双腿由于用力过度而近乎痉挛,手臂紧紧搂住奶奶的鱼尾,东一步,西一步,每次起伏都会忍不住呻吟出声,即使如此,她还是战胜恐惧、一点一点接近了海面。
“奶奶还活着,她被人类救了,是你们……误会人类……了……”
话音刚落,她便犹豫折翼的飞鱼一样坠向地面。
咚——
稳稳将她接在怀里的竟是慌忙游到岸边的阿冲,他单膝跪地,用颤抖的手扶住她消瘦的双肩,轻轻安抚着她满是泪光的脸颊。
“白痴,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还不是……怕他们把你戳成筛子,你可得……好好对我道谢啊……”
她挤出了一个满是汗水的微笑。
围在海岸上的人类和鲛人好像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本应失踪的鲛人奶奶平安出现在岸边,鲛人小公主和人类少年紧紧相拥,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误会的真相呢?
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最德高望重的长老。
“哼。到此为止吧。”
鲨先生闷闷不乐地收起武器。
陆地上的樵爷倒高兴了,乐乐呵呵地招呼大家伙搬来最烈的酒,摆在沙滩上,邀请海里的鲛人朋友都来尝尝味道,还时不时爆发出惊雷般的大笑声。方小伙唯唯诺诺地问了句“炮怎么办”,樵爷竟反手一挥,“放了吧,里面本来装的就是烟花!”
一时间,阿冲觉得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最深的人。
嗤啦——
五颜六色的亮光升上夜空,在比肩星星的地方绽放开来,照亮了所有人的额头,照亮了鲛人的憧憬,照亮了人类见到奇迹生物的欢欣,也照亮了鲨先生眼角的皱纹。
宴会进行到一半,变回鱼尾的昔流游到闷闷不乐却很熟练地往嘴里倒酒的鲨先生旁边,好奇地对他眨了眨眼。
“鲨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我没有变成泡沫?”
“……”
鲨先生心虚地挪开酒杯,转了个身。
昔流顿时怒气冲冲地张大了嘴,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回去。
“好哇,你居然敢骗我!”
“老夫也没想到你真的会爱上人类啊。”
“我、我才没有!”
【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