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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最北边的那座墓前,躺着一个男人。
他是墓宫的守墓人,每天晚上,他都会躺在那座墓前,今年已经是第七百年了。
我飘过去,像往常一样,给他盖了层月光,这样,他就不会听到这片坟墓的鬼哭魔嚎了。
毕竟,他守的,是我们的墓。
我叫朔光,是一个月魇。
在墓宫,只有两种人:守墓人和死人。他是守墓人,而我——哪个也不是;我是由死人魂魄所化生的魇。墓宫像我一样的魇还有五个,分别是峨眉、下弦、凸照、望夜和上弦。
魇分很多种,梦魇、笑魇、镜魇等等,它们有好有坏,而月魇,则是其中罪大恶极的一种:生前犯下不恕杀身之祸,死后化生月魇受锥心之痛。
魇不记得生前事,除了没有□□,与常人无异。
月魇也一样,不过,每隔七日,本已失去□□的我们却会再次体会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没有人知道这种痛苦是什么,就连月魇本身,都会在体会过后忘记它。
我们称它为七日刑。
同时存在的月魇只能有六个,因为我们分别对应六种月相。生前犯下的错越小,所对应月相的暗面就越大,能力也就越强;望夜是我们之中能力最弱的一个,而我是最强的一个。
我们的能力,是用来凝珠的。
每次七日刑结束后,我们便能将所受的痛苦凝珠,能力越强,凝的珠子就越多,凝够八十一万颗珠子的月魇可以迎接消亡:月魇不入轮回,消亡是对我们来说最好的解脱。同时也会有新的月魇苏醒,代替消亡月魇的位置,继续受刑。
而我们凝成的珠子,叫月珠,人间喜欢叫它珍珠。
月珠是要交给守墓人的。
今天,我就是来交月珠的。
此刻,我垂头看着地上躺着的人,低声道:
“守墓人,我来交珠子了。这次凝了十八颗。”
一边说,我一边在手心化出了凝好的月珠,递给他看。
莹白的月珠在夜里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守墓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双眼望天的姿态,开口道:“嗯,知道了,你放旁边吧。”
我把十八颗月珠放下,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他答道。
果然,七百年了,还是这个答案。哪怕守墓人,是根本看不到月亮的。
我抬头看了眼天空,今天的月亮是峨眉月,细细的一弯挂在天边,几颗星星陪在它身边,闪着忽明忽灭的光。
我心下一哂,揶揄地问他:“哦?今天的月亮是什么月?”
“嗯…是峨眉月。”他淡淡道。
我撇了撇嘴,“没劲,你又知道了。”
“我虽看不见月亮,可又不是不知道日子。”
好吧,我正要继续说话,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朔光,还不回去吗?”我循着声音望去,一个黑影从我右边飘来,朝我耳边做了个吹气的动作,“再不走雨魇就来了,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汤魇!”
我看了眼身后飘来飘去的黑影,没好气道:“上弦,你都醒了七百年了,怎么,淋空气也能把你淋湿啊?”
上弦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对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皮糙肉厚吗?”
我听了这话,正要反驳,却听守墓人开口道:“快下雨了,你们回去吧。”
我扭头看向他,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坐起来了,身上的那层月光施施然落下。他定定地看着我,看了足有好一会儿,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准备离开时,他又开口了:
“朔光,明日子时,你来这里找我,你的月珠快要凝够了,我有些话要和你交代。”
啊…快要凝够了吗?一时间,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哦…哦,好。”我朝他点点头。
上弦在我身后拍了拍我,右耳处飘来它轻不可闻的声音:“恭喜啊,终于要解脱了。”
我看向它,虚虚地笑了一下。
是啊,终于要解脱了。
“喂,守墓人,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也别在这躺着了,一会儿就要下雨了,这月光可不管挡雨的事。”上弦朝守墓人摆摆手,拽着我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去听风了,望夜说风魇这几日路过,它俩关系好,这下有耳福了!”
我被它拽着紧走了几步,回头朝守墓人望了一眼,他还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身上搭着的那层月光在黑暗中散发出一层浅浅的亮,我朝他摆了摆手,他没有动作,在一片漆黑的墓中,仿佛是一座新碑。
第二天,子时。
我如约而至,果然看见那座墓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朝他走去,正要给他盖月光,却听他开口说道:
“不用了。”
我没听他的,手一抖,一层月光从我手心脱落,缓缓飘在他身上。
他看了看我,坐起身来,我也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有什么要交代的?”我问道。
守墓人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被他这一笑整的有点莫名其妙,只听他道:
“你醒了多久了,还记得吗?”
听他这么问,我也有点迷惑:“好像是八百多年?具体多少年实在是记不清了。”
“八百六十七年。”他淡淡道。
“再凝十颗月珠,你就可以迎接消亡了。看见西南方向第二排左数第四座墓了吗?”
他伸手朝西南指了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看见了。”
“那是你的墓。”
他转头看向我,“七日后…最迟十四日后,你就能凝够八十一万颗月珠了,到时,你不用把最后一次凝的月珠交给我,你把它们放在你的墓前,等月光把它们晒化,你就可以消亡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的墓,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好。”
顿了顿,又问:“那是我的墓吗?可以和我说说我的生前事吗?”
“不可以。”他定定道,“你知道的,我不能说。”
好吧,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醒了八百多年,有些不甘心罢了。
我突然心念一转。
“那你呢?可以和我说说你来墓宫之前的事吗?”我看着这个七百年前轮换过来的守墓人,问道。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不相信我会这么问他,他张了张嘴,我以为他要开口拒绝,忙道:“你放心,我不和其它月魇说。”
良久,他开口道:“可以。”
我笑了笑,耳边响起他平淡幽暗的声音:
“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本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家里被生意场上的对家买凶灭了门,我命大,逃过一劫。
从那以后,我就在街上讨饭、流浪。
后来,我被人贩子卖给了一户人家做小厮,那户人家是个很大的商贾之家,家里的长辈常年在外奔波,只有一个收养来的小公子留在家里,他和我年纪相仿,我就负责照顾他。”
说到这里,他便不说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我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我们就长大了。”
这算什么然后?我接着问:“这就没了?那你是怎么成为守墓人的?”
听到守墓人这三个字,他的身体微微一震,仿佛突然清醒,然后他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我们一起长大,但我…嫉恨他。”
“嫉恨他?”我纳闷,“为什么啊?”
“为什么?呵…没有为什么,他样样比我好,出生就能被大户人家收养,他聪明,心地善良,我们喜欢在后院的草坪上看月亮,他说他最喜欢上弦月,我们一起在夜空下睡到天亮,早上他喜欢趴在我耳边吹一口气,再大声喊醒我,然后我就追着他满院跑…他是我的主子,沾他的光我也念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如果不是小时候的他指着我说让我跟他,我也许就是个做粗活的仆人…”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声音越来越飘渺,我打断他:“你说你嫉恨他,嫉妒到还勉强,可恨是哪来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顿了顿,摇了摇头:“后来府里的生意越做越大,脚踏黑白两道,招惹了眼红的人,便被人往府中的井里投了毒。全府上下两百多口人,都死了。”
“啊。”我惊呼一声,“那个小公子也死了?”
“没有。”他答道,“他那天外出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和悔恨的神情,声音也微微发抖:“他没有死…偏偏他没有死。”
我盯着眼前陷入回忆的守墓人,冷声道:“怎么,你嫉恨他,所以他没死你觉得可惜?”
“可惜…对,可惜,我嫉恨他。”月光下,他的脸庞笼了一层幽青的寒光,在一旁坟墓的衬托下,像是新死的厉鬼。
他深吸一口气:“当年我家被买凶灭门,他们家,出了买凶的钱。所以…我巴不得他们都死了才好。”
我心里一惊:“你做了什么?”
他转眼盯着我,笑道:“投毒的人,是我开了后院的门放他进去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里面不乏我熟悉的人,他们有的和我说过话,有的和我做过事…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丝悔恨。”
他的眼里布满哀伤。
我只觉得可笑:“悔恨?事已至此,这实在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他苦笑一声:“是啊,我告诉自己,当初我家死的那些人也都是无辜的,我这样做无非是一报还一报。”
“那个小公子呢?”我问。
“我把他也杀了。他回来以后还没从悲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我趁他不备,从背后刺死了他…他倒地的那一刻,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守墓人布满凉意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月色似乎更冷了几分。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但我心里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所以后来我就选择成了守墓人,拥有不死之身,在这里超度月魇。”
他的神情逐渐冷峻,似乎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沉默寡言的守墓人。
我看着他,问道:“你说,…”
“哎!朔光!”我的声音被打断,转身望去,又是上弦在不远处的坟坡上喊我,“望夜说风魇明早就走了,你来不来送送它啊。”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它喊道:“好,我们马上就说完了,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哦,好,那你快点啊。”上弦幽幽的声音在一片坟墓中回荡,平添了森森鬼气。
我转身看向守墓人,他正望着上弦的方向出神。
我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开口道:
“对了,守墓人,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守墓人回过神来,道:“原尘生。”
“哦,原尘生,那个小公子呢?”
“齐城。”
我点了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守墓人,每度一个月魇,就能得一颗月珠,我想知道,月珠对于你们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守墓人看着我,笑了笑:“集满一百颗月珠,可以赎回我的月亮。”
果然。我心下明了。
我站起身,开口道:“那就祝你早日赎回你的月亮,齐城。”
他猛然转头看向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接着道:“你的故事其实很完整,如果你没有在说到那个小公子外出时露出痛苦和悔恨的神色,你也许真的能成为原尘生;还有,守墓人是不可能杀人的,否则怎么能有资格超度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月魇呢?”
他努力地扬了扬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很快他就放弃了。
他站起身,将一层抖落的月光拾起递给我,道:
“你很聪明,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生前的你信守承诺,我相信现在,你也会做一样的事情,你答应过我不会告诉其它月魇,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的眼睛直视我,眼神坦坦荡荡,再也没有刚才的闪烁晦暗。
“放心。”我说道,“我不会告诉其它月魇的,特别是它。”
我的手指向旁边的坟墓,那个每晚都和守墓人挨在一起看月亮的坟墓,墓碑上刻着四个字:“阿尘之墓。”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曾经的痛苦,你是在渴望赎回你的月亮,还是在渴望从一遍又一遍的痛苦中赎回你自己?你把自己当成他活了七百年,究竟是为了超度它,还是为了超度自己呢?”
说完,我笑了笑,转身看见坟坡上,上弦的身影早已经等的无聊到原地打转,我无奈地朝它走去,行至中途,突然想到什么,转身朝守墓人的方向望去。
他像往常一样,保持着看向我的方向。
不过这一次,我终于知道,每次他的目光其实并不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透过我,看向他的月亮。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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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守墓人原尘生,或者说,齐城。
我还记得那次外出归来,平日里热闹的齐府出奇的安静,连阿尘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我。
我推开大门,满府死寂。阿尘面如死灰地和我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突然他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他浑身是血的倒在我的怀中,四周的声音逐渐侵入我的耳朵,模糊不清的说辞变得逐渐明朗:
“阿城,对不起,我必须要报仇,可我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中,有很多无辜的人,我无法原谅那些犯错的人,也无法原谅这样犯错的我自己。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是真的很快乐…我也是真的把你当我一辈子的好朋友…只可惜我们注定是仇敌。
如果有来生,真希望还能和你一起看月亮…毕竟,上弦月真的很漂亮。
忘了我吧。”
……
我不记得成为守墓人之前的很多事情,但这最后一天却记得格外清楚,也许是因为间隔最短,也许是因为,我逐渐把自己,活成了你。
后来,我最终走出了那扇大门,同时也走进了,属于我自己那无穷无尽的,看不见月亮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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