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

　　1.

　　我穿越了。

　　更确切的说，是终于穿回了自己的身体。

　　百年前，我渡劫时一着不慎几乎被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几乎。

　　因为最后一刻我拼尽全力让自己一丝神魂死里逃生，机缘巧合下与一位濒死的异世少女神魂相合。

　　于是，我活下来了。

　　作为她。

　　她也活下来了。

　　成为我。

　　2.

　　我同南雁归互换以后，知晓了她的过往因而在这异世生活也算是得心应手。

　　但我不能继续困在这方世界。

　　我数百年苦修皆为了成就大道，若身死道消也罢，我既得了机缘留存一线希望就必定要抓住。

　　只是如今神魂受创虚弱，不能立即回归自己的躯壳。

　　至于南雁归……算了，只盼她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

　　于是我一面作为南雁归生活，一面修复神魂寻找回去的法子。

　　我原以为，我同南雁归的联系就止于神魂交换后的互通过往。

　　直到三日前的月圆夜。

　　3.

　　月色如银。

　　我入定后发现自己的识海并非一如既往空白平静，而是意外在其中看见了南雁归，散发着莹莹白光柔软得像一团云的南雁归的神魂。

　　“南雁归？”

　　我难掩诧异地开口。

　　她看起来也十分惊讶，缓缓飘至我身前，柔顺的长发滑落下来垂在胸前。

　　“呀，你果然长得很美呢，名字也很好听！步惊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喜欢你的名字！”

　　我被南雁归直白的夸赞噎得一时无语，最后只能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你那边情况如何？”

　　闻言，南雁归露出苦恼的神情。

　　我顿时警钟大作，警惕地问道:“出了何事，我修为尽失灵根全毁？还是纳戒遗失身家全无？”

　　在我冷冰冰的逼视下，南雁归急得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你说的这些都没有！”

　　那就行，我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只要人在钱在，别的都随意。

　　我放缓了神色，继续问她“所以发生了什么？”

　　面对我的问题，南雁归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半点不敢抬头看我。

　　我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祥的预感在心间翻起惊涛骇浪。

　　“说。”我深呼吸一口，努力端出了平静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弄丢了你的本命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丢的，前两天你师父来找我然后问起来结果我怎么都找不到！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南雁归双手合十，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我缓缓闭上眼。

　　我的本命剑，千年玄铁加上极北之地的蚀骨寒冰晶，无涯海的水沧源再融合了万木之精，不眠不休打了七天七夜打出来的本命剑。

　　就这么丢了……丢了！

　　4.

　　我没有朝南雁归发火，一是剑已经丢了我发火也没用，二是……没来得及。

　　我堪堪张嘴，便眼前一黑清醒过来。

　　南雁归也不见踪影。

　　于是一句话卡在嗓子眼将我憋了个半死。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一边哀悼我不知所踪的本命剑一边试图入定后再联系上南雁归。

　　但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又一个月圆夜。

　　我入定后再次在识海见到了南雁归。

　　她同上次见面时没有区别，同样热情地迎了上来一张嘴就是一长串话。

　　南雁归的聒噪真是和她那副温婉的样貌天差地别。

　　“翩翩好久不见！我好想你，门派里真是太无聊了大家都不和我说话我只能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修炼然后睡觉，好想出去玩好想出去玩。”

　　“！你”

　　南雁归一开口便唤出我的小字，让我犹如五雷轰顶，通体发麻。

　　我的表字至今无人唤过。

　　门派里的师弟师妹对我避之不及，远远看见后一句“大师姐”便作鸟兽散。

　　无人与我深交，更遑论唤我表字？

　　久而久之，我都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个表字。

　　如今被南雁归叫出来，真是，非常奇怪。

　　南雁归对我的僵硬毫无所觉，一脸无辜地凑上前“翩翩？”

　　我没接茬而是开口提问“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南雁归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说:“应该没有吧，毕竟都没什么人和我说过话，我不会用法术所以也不敢一个人下山。”

　　听完后我点点头，听起来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往日我也常闭关，只在出关后才会下山接几个棘手的委托。

　　现下南雁归待在门派可以对外称闭关反倒更安全。

　　“翩翩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吗？”南雁归问道。

　　“我会回去的。”我斩钉截铁，势在必得。

　　5.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神魂也在慢慢修复。

　　和南雁归的联系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一月缩减到半月。

　　“翩翩，你的师父对你真好啊。”南雁归捧着脸坐在我身旁感叹。

　　师父？哦，静虚。

　　我同他的交流分明不多，南雁归又何出此言？

　　最初收我入门时静虚确实对我嘘寒问暖，但他那副浮夸热切的样子，啧。

　　“惊鸿，最近的修炼没遇见什么问题吧？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告诉师尊。前几日为了惊鸿去了一趟魂语谷秘境，师尊必定为你赴汤蹈火”说着他便要伸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出的手，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谢师尊。”

　　说什么屁话，你去魂语谷为的不是练你的万鬼幡吗？

　　嘴上说得好听，不如先给我一百万极品灵石瞧瞧？

　　我不再搭理他，先一步进门将他拍在禁制外。

　　回忆起当时静虚扭曲的脸，我心情大好。

　　不过南雁归既这般说，必定是静虚这老东西做了什么。

　　于是我开口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诶？因为他每天都来找我关心我的修炼情况，还送了我一把很厉害的剑，他好像为了这把剑还受伤了呢。”

　　说着南雁归脸上浮起几分担忧。

　　这老东西，还演上苦肉计了。

　　我暗骂一声。

　　但看着南雁归面上真情实意的担忧和微不可查的艳羡，又忆起她幼时孤零零躲在慈幼院角落，悄悄打量着被家里人牵着来参加捐献活动的孩子的幼小身影。

　　我默默将欲出口的一句“蠢货”咽了下去，转而直视她的双眼。

　　“南雁归，你信我吗？”

　　“诶？”南雁归顶着我坚定的视线，雪白的脸颊上浮起了如云薄红。

　　“相信的。”

　　她低下头躲开我的视线，回答轻而细。但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那就听我的，把剑还回去吧好好闭关不用见他。”

　　“啊？嗯嗯好的我会好好修炼的！”

　　南雁归连连点头应下，面上的表情又变回了往日温柔的浅笑。

　　除此之外我没有过多解释，怕南雁归知道得太多露出马脚逼得那老东西狗急跳墙。

　　“再等我一个月，到时候换回来。”我对南雁归说。

　　“太好了！我可以回去了，翩翩也可以继续做自己想做的！”

　　南雁归扬起脸，笑得明媚动人。

　　而我会亲自回去收拾静虚那老东西。

　　6.

　　我在南雁归的世界适应得还算不错，但南雁归的情况委实谈不上好。

　　“翩翩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南雁归垂头丧气坐在我身旁，她今日练习御剑术又从剑上跌了下来。

　　“无碍，你没受伤便好。”我冲她摇头。

　　“可是翩翩你那么厉害，我这样……”

　　“南雁归。”我打断了她的话。

　　“抬头看着我。”

　　南雁归抖了一下，下意识顺从我的命令，愣愣地看向我。

　　我直视她那双明亮的杏眼，一字一句道。

　　“南雁归，你不必扮演我。”

　　闻言她有些泄气默默垂下头。我盯着她的发旋，迟疑半晌轻轻将掌心盖到她头上。

　　“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无须强行改变；南雁归就是南雁归，世间无二的南雁归。”

　　掌下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我正要收回手。

　　南雁归突然抬头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眸子低垂目光躲闪，却死死攥着我的手。

　　“南雁归？”

　　“犯规……”

　　“？”

　　她“唰”地抬头，面颊艳若春桃，一双眸子润如朝露。

　　“啊啊啊啊啊啊讲出来这样的话真是太犯规了，翩翩你这样我真的会喜欢上你的啊！”

　　南雁归视死如归大声说完后扑进了我怀中。

　　温热的体温裹携着浅淡幽香如清风一阵将我扑了个满怀。

　　峥——

　　不知是谁的心弦绷断。

　　我怔在原地，南雁归将额头埋在我颈间。

　　良久后，也或许只是一瞬间，我抬起手放轻了力道环住了南雁归后背将她揽紧。

　　“好。”

　　7.

　　我算好了一切，为了南雁归回到她的世界。

　　但我还是错算了一步。

　　南雁归没有等到我带她换回来。

　　8.

　　八月朔。

　　我如往日一般入定修补神魂，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震荡。

　　我遁入识海深处透过那一线联系看见了南雁归，被困缚在我躯壳中遍体鳞伤的南雁归。

　　“南雁归！”我大声喊她。

　　但她听不见。

　　南雁归神魂上被重重枷锁束缚贯穿，钉死在阵中。

　　“还不肯换吗？”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虚！

　　静虚撑着一柄素伞，走近后低头怜悯地看着阵中的南雁归。

　　“我知你不是她，我只要步惊鸿的神魂，只要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把她的神魂召回来，便不必再受苦了，还能平安回到自己的躯体，何必呢？”

　　南雁归脸色惨白如春日来临前最后一捧雪，她不屑地闭上眼不去看满脸虚伪的静虚。

　　静虚莞尔放轻了声音蛊惑道: “若你不愿回去，我也可为你备一具根骨绝佳的躯壳助你踏上修真一道，翻云覆雨，登顶巅峰无所不能，如何？”

　　“休、想。”

　　南雁归睁开眼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一字一顿道。

　　“冥顽不灵。”静虚冷哼一声，又向阵中掷下数十张符纸。

　　符纸落地的瞬间南雁归咬牙闷哼一声，神魂顷刻间透明了几分。

　　灼灵符！静虚你怎敢？！

　　我怒火中烧，周身灵气暴乱。

　　强行稳住心神，我汇聚灵力试图通过识海链接上南雁归的神魂。

　　但全都一无所获。

　　我无法触碰南雁归的神魂，也无法救下她。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静虚的阵法中一点点衰弱、直至消逝。

　　天光微明，我识海几近枯竭。

　　南雁归……

　　我怔怔地看着南雁归消失的地方，茫然地盘坐在床上。

　　我看见了她苍白的唇间无声的话语。

　　“翩翩，我喜欢你。”

　　我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涩得吐不出一个字。

　　想做些什么，却无法行动，似乎神魂随着南雁归的消逝也离开了身躯。

　　这时一缕微弱的白光忽然在识海深处亮起。

　　是她！

　　“南雁归你怎么样了？回答我！”

　　她缓缓出现在我眼前，之前莹白的神魂黯淡微弱得如游丝一般，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

　　南雁归冲我露出个笑，可眼里分明蓄满了泪。

　　“翩翩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的身体，”

　　“我其实……”

　　我冲过去拉住她的手，但南雁归的神魂还是同手中棋子敲落的灯花一样骤然消散在我怀中。

　　其实什么？南雁归。

　　我怔在原地。

　　那句未出口的话，我不得而知也不会再知道了。

　　9.

　　我重回躯壳那日，是个雨夜。

　　甫一睁眼，冰凉的雨铺天盖地浇了我满身。

　　四肢都被铁锁贯穿死死钉在阵中，身下是混着我血的雨和泥。

　　何等狼狈，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雪天。

　　冷，冷得快要察觉不到痛，似乎神魂都结了冰。

　　南雁归，你也是这么冷，这么痛吗？

　　静虚站在边上，一脸讥讽地笑着俯视我。

　　“啊，回来了。不用这样看我，你肯定也很想回来不是吗惊鸿？我帮了你一把你该感谢我才对！”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静虚却忽然被刺激了一般，扔掉了手中的伞俯下身狠狠捏住我的下颏。

　　“步惊鸿，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你现在不过是我可以随手捏死的一只虫子，你怎么敢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静虚疾言厉色地怒吼起来，面目狰狞扭曲。

　　他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后将我甩到一边。

　　“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他说完后站起来背过身。

　　“是吗，静虚？”

　　静虚猛地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汹涌如潮的灵力以排山倒海之势爆发，震碎了锁住我四肢的铁链。

　　我右手指天一寸寸抽出了我的本命剑三千界，它从未遗失只是我神魂去了异世故而散落在这天地间。

　　我提剑上前，身后绽了一地红梅。

　　“怎么会？！”

　　静虚目眦尽裂，扬起了万鬼幡。

　　千万冤魂尖啸着朝我冲来，遮天蔽日。

　　我剑横身前，再平平挥出。

　　狂乱的灵气势不可挡地铺开，凶狠暴虐地撕扯、吞噬自己的猎物。

　　静虚不敌被劈得倒飞出去，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手中的万鬼幡已然成了一块破布。

　　“哈哈哈哈哈哈步惊鸿你有什么了不起，多年前不也是一条得我相救的野狗罢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静虚大笑起来，咳出一口接一口的血。他怨毒地瞪着我。

　　“步惊鸿，你的眼神还是那么令我厌恶。”

　　“静虚。”

　　“该算账了，新仇旧恨，你想好怎么结了吗？”

　　我提着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静虚，你说我是一条野狗，你现在也不过是比我可怜的丧家之犬罢了。”

　　说罢，我提剑抹了静虚咽喉。

　　这个多年前救过我命，做过我名义上师尊，又因嫉恨在我渡劫时动手脚的人最终定格成一个怨恨的表情。

　　了结了静虚以后，我颓然跪坐在地。

　　方才强行凝聚的灵力紊乱得横冲直撞。

　　我却顾不上去打坐恢复，就着手腕上滴落的血费力地画下一个又一个聚魂阵。

　　但是……

　　什么也没有，我连一分一毫的神魂碎片都寻不到……

　　南雁归……抱歉，是我食言。

　　“翩翩练剑的样子真好看啊，我也想像翩翩一样！”

　　她捧着脸看向我，杏眼亮若星辰。

　　“翩翩，我给你唱首歌吧！很久以前外婆唱来哄我睡觉的，虽然……啊啊啊算了不说这个我要开始唱咯……”

　　轻柔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

　　“翩翩，我喜欢你。”

　　啊啊……

　　南雁归，其实……我亦心悦你啊。

　　灵力消散，倾盆的雨冲掉了鲜血所画的阵法。

　　再无痕迹。

　　10.

　　我其实知晓静虚怨恨我，他眼里闪过的艳羡和嫉妒以及贪婪我皆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之间的恩怨本可止于这一剑，但他不该对南雁归下手。

　　南雁归不过是个偶然被牵涉进来的傻子而已，只差半月，明明只差半月她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自己的路。

　　可她死了。

　　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的躯壳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就分崩离析溃散了。

　　哪怕我将静虚挫骨扬灰也无处可祭她。

　　雁归，雁归。

　　她直至最后一刻也未能归去。

　　将静虚挫骨扬灰后，我带着三千界离开了门派。山长水远，四海为家。

　　往日我囿于门派和修炼，不问世事，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找到我的道。

　　但我错了，我被人狠狠算计。

　　又因南雁归得到一线生机，然后发现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傻子，愿意为了旁人身死魂消，而这样的人绝不止一个，我不愿再看他们不得好死。

　　于是我离开了不胜寒的高处。

　　我要去世间找寻我的道。

　　世三千，道不平，一剑可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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