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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春节最后一日,国师同我一道登上城楼,为苍水子民祈福。
说是陪,实则是威逼加利诱。
我叫洛渺音,是千昭国堂堂一国女君,可我没有半点实权,无论政务要紧,还是民生事项,皆由国师大人他亲自操持,而我只需在一切办完后,稍微出那么一点力,盖上印章赞许的点头即可。
说起来,世上许多人都以为我做上皇帝的宝座,背后一定经历了腥风血雨,可我想说,凡是总有例外,有时候躺赢怎么不是一种赢。
很不幸,我的几位皇兄们个个聪明绝顶,很有主见,人就是这样,当大家都很有想法的时候,往往就无法统一,而一路咸鱼的我,被高票推上了王座。
百姓们怒了,我也怒了,而我的几个哥哥们,则安心的笑了。
我不知道其他帝王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做孤家寡人,但我知道,我整整孤寡了五十年这件事是真的。
女君的身份让我无法与人轻易联姻,加之我向来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愿景,这令后宫冷清得堪比寺庙,而我成了坐在龙椅上不能动情的女尼。
回顾这一生,我还真没遇到什么不顺的糟心事,除了少时,不小心翻开的那本不该翻开的书。
那个秘密我一直藏于心底,因为只有这样天下才能太平,而国师也能继续待在我的身边,这样盘算,糊涂的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何况就算争,我又能得到什么?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我已经从豆蔻年华的少女沦为风烛残年的老妪,而国师却青春永驻,至今皮肤还嫩的跟二十几岁的少年郎一般水灵。
楚长溟不是一般人,会些奇异的术法。
八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父王和母后遍寻天下名医,可惜一个个在看到我那一头白发后,都叹息着摇头离去。不光他们,如果当时给我一面镜子,兴许我也会被吓晕。
据说当时赶来昭国想一睹我病容的人很多。没错,小小年纪的我在各国已经成了响当当的名人,而国师他初出茅庐,不慎问错了路,等想改道却为时已晚,没有盘缠,所以来了。
他告诉父王,我中了妖毒,父王大为震惊,说什么也要将他留下,不仅如此,还想让他教我长寿的法子。于是我病好后没多久,苦日子又来了。
他不仅让我吃荤腥改食素,还想让我离开柔软的大床搬到荒山野岭里去睡大街,我向父王表示强烈的抗议,脱离了荣华富贵,长寿又有何用?但他半点不听,这害得我及笄之前都在挖野菜中度过。
从那开始,我与他的梁子便结下了。我讨厌他,可偏偏又干不掉他,屡次逃跑都被他捉回去,后来,我便渐渐懒得争了。这样的蹉跎日子一直持续到父王年迈,我终于能回宫尽孝了。
就在我开心地跟他说拜拜,打算转身投入我应享的富贵乡时,我那顽固的老父亲仍不开窍,临终前还要让他管着我。
楚长溟是个很死脑筋的人,你跟他交流,永远只能听得到可和不可这两句话。哪怕后来我登基做了皇帝,他也总与我作对,弄得我没有半点君王的威严。
总而言之,我的日子过得实在憋屈,世上或许再没有比我更憋屈的女帝了。
正窝心时,宦官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嘹亮响起。
“国师大人到——”
众人纷纷垂首行礼,我闻声抬首望去,瞧见人群处,他一身鸦青色缎袍并不显眼,一头墨发未经束冠简单的垂在肩旁,正悠悠朝这里行来,看到我后,眼中生出几分茫然。
“哼。”我冷哼一声,觉得他贯会抢风头,便索性故意落他面子,不等他走来请安便迅速转过身,在他发楞的那一瞬,我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站上城沿,朝我的子民们挥手问好。
他不疾不徐,似乎心存报复,过了很久才站到身后为我呈上福子。福子是千昭国用来庆祝新岁的一种香囊,里面装着珍贵的香料,系在腰间可以步步生香,同时也有着辟邪之效。
城楼下,许多百姓欢聚于城门前,场面热闹无比,见我出现,纷纷朝我挥手回应,我见他们开心,心中也难得高兴一回,命宦官取来更多的香囊亲自抛撒,力争要让到场的每一个人都收到祝福。
风雪轻动,绥州大小街道与宫宇皆覆着一抹银白,灿若明玉,美不胜收。我在子民们的欢呼声中十分忘我,心满意足,连站在旁侧最讨厌的墨长瞑都已可以完全忽略。
若是往日,我一定会先狂奔百米远,再叉着腰使劲骂他,可今日是一等一的重要典礼,我不想破坏这喜气洋洋的氛围,再加上年纪大了,动气伤身。
可不想到了这个时刻,他也不让我舒心。
在热闹的喧嚣中,他蓦然侧首,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问道:“不知女君岁至今日,可还有难以忘怀的人,留恋不舍的美景?”
他蓦然发问,声音透着一股苍凉。
我静默半晌,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平心静气。若不是与这毛小子相处多年,知道他惯爱不显山水的讽刺人,我定要以为这冰块终于开窍,学会关爱老人了。
他这番话看似是字面意思,实则别有洞天,其实真实的意思是:“老太婆终于快死了吧哈哈哈,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将来您死后,我一定烧给你。”
毛小子情商低,俺身为老者,自然不能与无知的小儿郎计较,可这心里又实在恼火,做不到大度。
“哈哈哈,还行,托国师的福,朕既没有遇到难以忘怀的人,也没看到过什么美景。”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将手窝成拳藏在袖子下,暗中发力,力争拳拳到肉地狠狠捶到他背上。毛小子果然措不及防,在第四锤落下前,绷着脸轻咳了一声,默默与我拉开距离。
他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不再与我说话,我对此无所谓,因为久违的笑容终于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
雪渐渐下大,刺骨的寒风无情地拂过城头,险些吹乱了我精心挑选的发髻。我感到一股莫名的虚弱,脚底也虚浮起来,于是兴致全无,忙裹紧狐裘,命人摆驾。
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迎着风雪站在那,墨袍翻涌,剑眉微蹙,纵然外貌俊美若神,可周身却散发着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气。这是不加掩饰,真实的他,不服从凡间礼教,对一切都不羁的方外人。
这之后的不久,我做了一场梦,梦中我被淹没在深不见底的幽海,四方是无尽的黑暗与寒冷,我拼命冲破枷锁,却一次又一次被巨大的蛇怪捉回去,无人救我,亦无人找到我。
自梦中醒来后,我一病不起,御医说我只是惊吓过度,致使龙体欠安,只需稍稍调养便可,我知晓那不过是御医的安慰之词。上了年纪,我的身体越发的不好,如今算算,许是大限将至。
重病以来,我将国事交由国师全权处理,至于谁来继位,我都不想关心。我的记忆日渐模糊,为此还让许多人紧张起来。
比如我死皮赖脸的拉着国师大人陪我爬高山看日出,天天召见他探究怎么养鱼产量最好,一时间,全天下都以为我把他当干儿子看,要传位给他,其实非然。
因着这档子糊涂事,这小子越发不讲礼数,竟随意出入我的寝宫。有一日我半夜醒来,瞧见他站在窗外,吓得从病床上蹦下来指着他鼻子大骂。可他神情淡漠,我的嘴炮对他没有起到一丝作用,反而累哑了嗓子,没撑多久便又回去躺着。
此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脑中开始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混沌画面,在梦中,总会有个孤寂荒凉的高台以及中央那个看不清面容,浑身是血的男人。
每次梦到他,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冒出来:“你怎么不下地府。”
我被这突然的歹毒心思吓了一跳,难以想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每次梦醒过后,我已不再自己的寝宫,而楚长溟总是能够及时出现,将我安全的护送回去。
就比如现在,他做在龙床边捧起我的手,轻轻吹去掌间冷气,突然用一种有些温柔的问我:“陛下,还觉得冷吗?”
长暝看着我,如墨的眸里倒映出一张苍白得可怖的脸,再配上那一头白发,简直丑得惨绝人寰。我猛地抽回手,只觉头皮发麻,摇头摇成了拨浪鼓。
“朕不冷,国师大人没什么要事禀报的话就赶紧回去吧。”
天哪,哪有五十岁老妇和二十岁面貌的年轻男儿共处一室,要是传出去,会害我晚节不保的!
我在心底哀嚎,连忙侧开视线,不敢睁开眼,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可偏偏头顶传来那道声音,让我的幻想再次破灭。
“对不起。”他抓住我的手,由不得我躲避。我有些无语,睁开眼后,不出意外的再次破防了。
他的手和他的长相一样精致,修长分明,宛若白玉,可我的手却丑兮兮的,布满老茧和皱纹,放在一块对比,总显得格格不入,很不搭调。
我别过头去,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另一个人。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的难受,便故作轻松道:“我想出去转转,爱卿可愿一起。”
他想要我的命,我从很早开始便已知道。
楚长溟如惯常般跟在我的身后,与我来开一段距离。或许是回光返照,那天我突然来了兴致,命他陪我将这偌大的王宫都走一遍。
最后我踏上城楼,吹着冷飕飕的风,忽地半点也不怕了。
“你会记住我吗?”
呼啸的风中,我听见我的声音,沧桑而沙哑,像被踩贬的皮袋一样难听。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又已经回答了。
认识你,其实我很高兴。
耳畔风雪声越来越弱,最后彻底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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