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征

　　少女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然后像每个早晨那样无言地洗漱打理。

　　现在是2月的早晨六点半，但窗外黑得纯净，看不出一点日出的迹象。房子里只有时钟和水流的声音，顶头的橙黄小灯只能照清洗手台的这一块方格，于是镜子里的时钟便也模糊成了一块圆饼。

　　“你黑眼圈好重，昨晚没睡好？”miko边梳头边看着镜子说。

　　“是你没睡好。”镜子里的她和她做着一样的动作，用和她相同的声音回复道。

　　但miko并没有觉得惊悚，而是像和朋友聊天那样平常。她哼笑了一下：“昨晚想了很多很久，想着要高考了，睡不着就默背一下吧，但总是心慌，背不进去。”

　　miko按了按有些干涩的眼睛，闭眼养神。镜子里的她却没动，而是站着等她的下文。

　　“我一想到明天要看医生，我就好慌，特别想见你。”

　　“那就来啊。”

　　“不敢啊，我怕你睡不好。”

　　镜子对面，kamiko翻了个大白眼，可惜miko闭着眼看不到。

　　“我是你的幻觉产物，你想我睡得好我就能睡好。”

　　miko闻言，呼吸轻轻地顿了一下。她慢慢睁开眼，灯光亮得她只能半阖着眼看kamiko。那瞬间看起来真的有点像镜像了。

　　“你好奇怪啊。”miko轻声说，“初中刚见面的时候，我问你是谁，你说你是我的双生妹妹。”

　　“那个时候你天天问你爸妈自己为什么不是双胞胎，所以我就跟你说，你是双胞胎，只是你的双生妹妹在出生前就被你吸收了，于是被迫变成了你身上的影子。”kamiko像念标准答案一样说着，抬眼看miko，“当时你不是很高兴吗。”

　　miko和她对视着，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镜子里，时钟的秒钟倒退着，却依旧走向更大的数字。

　　“骗谁呢，你可不会为了哄人编谎话。”miko嗤笑一声，右手虚虚地覆上镜面里kamiko的侧脸，“谁会想自己的双生妹妹臭脸不粘人，还天天嫌你烦的。”

　　kamiko啧了一声：“喜欢粘人甜美小妹妹你自己找去。”

　　miko乐得撑着洗手台笑，笑的时候还不忘哄人，凑过去隔着镜子亲了亲kamiko的嘴角：“不喜欢不喜欢，就喜欢小神这样的。”

　　kamiko对此没有表示。

　　miko经常这样，或者说，从小就这样。

　　miko从小就爱照镜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喜欢看镜子里的自己。不是觉得打扮漂亮所以看，是照镜子就开心。

　　后来长大一点了，对双胞胎有概念后，她就更喜欢照镜子了。父母工作忙，她经常一个人在家。她每次放学回家都会跑去照镜子，不够高就踩小椅子看，然后对着镜子说今天发生的趣事乐呵一天。幸好对面那屋没住人，不然可能要被报警了。

　　她问过父母很多次自己为什么不是双胞胎，父母都开玩笑似的跟她说，你长大后可以自己生。她想说她不是喜欢双胞胎，而是想自己是双胞胎，但觉得说了父母也不会跟她认真聊于是就算了。

　　反正她有镜子。

　　她什么都跟镜子说，能说很多很多杂事和废话。终于有一天，有人回复她了。

　　“你话怎么这么多？”镜子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看起来有些苦恼，光洁的额头皱在一起。

　　kamiko原本觉得miko会被吓一跳从此再也不敢照镜子，但没有，她脑回路清奇到她现在都无法理解。

　　“啊！你忍不住了！你输了！”然后开始特别猖狂地笑。

　　kamiko那个时候真想像恐怖电影里的那些鬼一样冲出镜子把她给吃了。

　　miko发现她的存在后更开心了，每天的废话更多了。kamiko对此只是听着，然后嗯嗯好好地敷衍一下。

　　kamiko告诉过miko，其实她就是她，她就在她身上，只是miko要通过镜子才能看到她。所以其实miko在学校的事情什么的，她都知道。但miko还是会跟她说。

　　后来kamiko明白了，她只是想有人听她说这些而已。

　　再后来，miko会时不时说喜欢她，说她可爱，跟她要亲亲。刚开始kamiko还觉得肉麻不习惯，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拒绝她，后面慢慢地就免疫了。

　　“高考完我要把你的名字纹在这里。”miko偏过头，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后方。

　　kamiko被叫回了思绪，下意识看了眼时钟。六点五十一，她应该愣神的不久。

　　她看见miko拨开头发侧过头，大概是为了方便她看。

　　“为什么是耳后。”kamiko问。

　　“这里平时看不到，但对着镜子扎头发的时候能看到。”miko左手把头发束起来，右手摁着耳后找地方，“感觉这块好纹一点。”

　　kamiko扶额叹气，有些习惯性的无奈：“洗掉的时候会很疼哦，你不是挺怕疼的吗。”

　　miko愣了一下，然后不解地望向她：“为什么要洗？”

　　“万一你后悔了呢。”

　　“为什么会后悔？”她的疑惑真心实意，反而把kamiko给问住了。

　　什么叫“为什么会后悔”？就像喝醉了发酒疯清醒后会不忍回想一样，如果你诊断治疗后“痊愈”了，再看这个痕迹不会觉得难受吗？她时刻提醒着你有精神病，你不是个正常人。

　　但kamiko不敢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说。于是她只是抿了抿唇，换了个说法：“恋人分手的时候也会去洗纹身。”

　　“哦哦你说这个。”miko眨了眨眼睛，“但我把自己纹身上，怎么会后悔呢？”

　　kamiko一愣，看见她依旧宽心的笑：“就算看不见了，你不是还在嘛。”

　　kamiko想说不是，我不会在了。但她最后只是像往常打闹一样，对miko挑眉嘲讽：“你还真是病到没救了。”

　　“说了没用”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方不听不接受，他们不想知道这些，即使沉溺至死也不想知道；另一种是，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这么做。

　　窗外的光透进来，但天空一片白，看不见太阳。miko终于转身看了一眼镜子外的时钟，六点五十四。三分钟前天还是黑的。

　　“一定要去吗？”miko没回头，朝着时钟的方向呢喃，像在自言自语，“明明这么多年你都没说过我要去看啊……”

　　kamiko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向miko的方向伸出了手。指尖触上镜面上印出了指纹，就像贴着玻璃——她出不去。但kamiko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向上，盖住了镜子里的时钟。

　　她没法遮住现实里的时钟，也没法捂上miko的眼睛，但她可以挡住时钟的影子。

　　“离高考只剩下一百天不到了小巫，不要拿自己的前途来冒险。”

　　kamiko叫她小巫时，她愣神了好久。

　　这个称呼是miko逼着kamiko一起想的，她说要起一对的，但起好了kamiko也不常叫。上次kamiko这么叫她，是她从学校回来，说自己听见kamiko在脑内和她说话了，叫她别老是坐着出去活动一下。但镜子里的kamiko听后脸色煞白，说她没跟她说过这些。

　　miko虽然觉得奇怪但没太在意，既然不是那下次当没到就好了，但是kamiko叫她去看医生。

　　她说，我们拖太久了，小巫。

　　任何决定无论大小一定要先问妹妹意见的miko，第一次反驳了她。

　　但事实证明，她妹妹的判断一向比她准确。

　　脑内的声音变多了，不只是kamiko，还有很多乱七八糟不认识的其他人。虽然次数不多，但会分神，会花费精力。

　　于是最后，她还是挂号了。

　　miko转回头看她时，kamiko已经把手放下了。

　　miko走到镜子前看着她：“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我是你的病征，巫序。”kamiko叫了她的真名，声线平得像录音，“你已经成年了，”

　　她说，不要把没有用的执念带去社会。

　　时钟上的时针停在了数字七上，miko没有回答她，而是把手搭上了小灯的开关。

　　“巫痕。”母亲的声音盖过了关灯的声响，“该走了。”kamiko的母亲站在玄关处，眼底只剩疲惫。

　　而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用手捂着灯的开关。

　　她头顶的灯灭着，灯芯没有刚亮过的迹象。镜子上有一块消了一半的白印，盖在镜中时钟倒映的位置。

　　kamiko像梦醒了一般，慢慢松开了捂着开关的手。

　　她不是谁的影子，不是谁的幻觉，更不是本和miko生在一个子宫里不幸夭折的双生妹妹，她也没有一个啰嗦半天日常废话，被骂了还贱兮兮地笑的双生姐姐。

　　她也不叫kamiko，也没有人会叫她小神。

　　她是巫痕，小巫的巫，剖腹产刀痕的痕。她是独生女，今年高三，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

　　“挂号时间快过了。”她听见母亲说。

　　原来得病的人，是她啊。

　　那些“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我是你的病征”，“不要把没有用的执念带去社会”，原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啊。

　　巫痕最后看了眼镜子里的时钟，七点零五，是该走了。

　　于是她按了按时常耳鸣的左耳，往背包里塞了本单词书，向玄关走去。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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