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蛋糕与红茶

　　门开了又关，她去了又回，然后会带回来一块芝士蛋糕和两把塑料叉子，而我会泡一壶红茶，等她回来喝一场无言的下午茶。

　　每次吵完架后都是这样。机械地吵架，机械地和好，一场下午茶后就当无事发生，直到下次再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争吵，然后一直循环。

　　这次也是。

　　半夜11点，我们面对面坐着，一人一叉子地挖着桌子中间的芝士蛋糕。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第二天是工作日，她要上班。而她今天加班到晚上九点，回来就开始吵架，吵完架就按流程摔门出走，然后带小蛋糕回来，我们一起吃，吃完睡觉。

　　她现在应该累得只想睡觉。

　　于是我对她说，有点饱了，吃不完放冰箱吧。她点了点头，起身收拾桌子。

　　但其实我们都没吃晚饭。

　　收拾好后，她去洗澡，我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次的争吵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生活上的小矛盾，然后扯到过去，最后以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和她的摔门声结束。

　　没有任何不同。

　　……

　　那本笔记本哪？

　　我突兀地想起了我们以前交换的本子。

　　我们高中之前都是同学，高中开始去了不同的学校。当时看见一个异地的小游戏，让两人为对方挑选本子，然后用这个本子写写画画，可以乱涂乱画也可以用来写日记，等到再相见时把本子给对方看。我们也这么玩了，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可以搬出来合租为止。

　　忽然很想看看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怀念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翻了房间里所有的抽屉，最后在书架上找到了它。

　　纸页已经泛黄了，页面侧边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这是她给我挑的那本，也就是里面是我自己的写的东西。

　　为什么我写的本子会在我这？我下意识想。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我们没交换。

　　准确来说，是没有永久地交换。因为假期可以出来见面，所以我们基本每个假期见面都会带出来给对方看，看完写点留言，然后再还回去继续写。

　　所以其实我们一直都只是借阅关系啊。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第一次对这本承载了我六七年记忆的本子产生了一种陌生又荒谬的感觉。

　　【今天作业是写诗，我给你写了首情诗www
　　：看完了，你好纯情//w//
　　今晚的月亮是红的！
　　：做地理题的时候做到了！
　　今天打了好几个喷嚏，你是不是想我了嘿嘿
　　：怎么这样！那我少想一点
　　元宵饭堂送汤圆，一碗居然有六个？！
　　：可以直接吃汤圆吃饱了哈哈哈哈哈】

　　写这本东西的小姑娘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上课有趣事，做题找乐子，似乎所有闲事都值得她记录。

　　我看着纸业里格式各异的“信”，几乎通篇都是废话，但却每句都有回应。

　　从高一的第一次实验课到高三的考前聚餐，从大一的军训到大四的实习。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了七年，对面也陪着聊断层废话聊了七年。

　　我忽然很想看看她那本，我已经忘了她给我写了什么而我又回了什么了。

　　我出去时她刚好从浴室出来。

　　“你还记得我们高中大学写的那个本子在哪吗？”我问她。

　　我本以为她不会记得了，做好了她糊弄过去说要睡觉的准备，但她却说：“记得。”

　　我有些意外，但她的房间一向整洁，她自己排的整齐应该自己也记得。

　　但她却没去房间找。

　　我看见她走进厨房，将茶具底下压着的木箱拖了出来。

　　我忐忑了一瞬，感觉心脏撞上了咽喉。

　　“其实我告诉过你，刚搬进来的时候。”她淡淡地说着，将木箱打开，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七本。

　　当时买本子的时候我怕她写的手累就买了薄一点的，而她担心我觉得换本子麻烦就买了厚的。

　　我和她一起把这七本搬到大厅的桌子上，再次交换阅读。

　　和我那本琐碎凌乱的日常不同，她没怎么记录生活，更多的时候是突如其来的想法。

　　【如果你从现在开始蓄发，那我们见面时，我就能给你编鱼骨辫，扎中式双丸子，买发簪给你盘头发，送你漂亮的鲨鱼夹。同居后，把枕头上的头发收集起来，编成手链。新年时去寺庙求个御守，剪一撮我们的头发绑一起放进去。以后岁岁年年，我们都这样，好不好？
　　：还要留一撮出来，看发色变化对比，看谁先长白头发！】

　　但其实我们工作后都剪了短发，因为方便打理。漂亮的头饰也没有买，工作时不给戴。没有同床，因为后面发现生活习惯有出入所以不好同房睡，毕竟第二天还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新年回老家忙着应付父母亲戚，好不容易休个年假谁想跑出去求神拜佛闻香火味啊。

　　【当你走在海滩上时，比起回头看脚印被冲洗，抬头看海浪拍打礁石，我会更希望你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海水涌上来时的温凉，水中沙砾摩擦脚背的触感，浪潮退下时带走的你脚底的沙，因此露出的有些硌脚的贝类，这些感受才是真正的无可替代。
　　：我要踩在你的脚背上跟你拥抱，这样做的话，夏天，海洋和你，我就都拥有啦！】

　　好，好肉麻……

　　我看着自己以前的留言，有点想把这本东西给烧了。

　　我和她没去过海边，因为我们都不会游泳，而且都不喜欢多人的地方，再加上国内大部分海岸的卫生……不过，最重要的还是。

　　钱。

　　去哪都要钱，干什么都要钱，你只要活着就逃不开钱。所有问题都绕不开钱。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天真得令人有些讨厌了。

　　【以后每个纪念日，我们都互送戒指，假银也行，小孩子喜欢的塑料也行，等以后退休，把攒下来的戒指穿起来，吊在窗户前作风铃。
　　：那要买带钻（不是真的钻啊你知道的）的了，这样阳光照下来会很漂亮！】

　　戒指有一个，但因为工作原因基本上不戴，一直放在家里。因为空余时间几乎对不上所以纪念日也是草草过了就算了。

　　这么说起来，其实最开始的哄人和好的方式，是因为初中的时候我们老爱跑出去外面的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写作业。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甜腻腻的东西，所以每次去都点芝士蛋糕。但她不怎么喜欢，所以每次都要点一壶茶解腻。但她又不喜欢太苦的茶，所以来来去去就点红茶。

　　后面不同校了，一起出去的机会也少了，但芝士蛋糕与红茶似乎成了一种暗语。

　　刚开始同居，第一次吵架后，她夺门而出的举动吓到我了，我真以为就到这里了。但十分钟后，她提着芝士蛋糕回来了。

　　我说不上那时的心情。感觉像小说里的情节，但它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于是后面偶尔的争吵，即使不是很严重她也会出去，即使吵得再厉害我也不会害怕她离开。

　　那时真的觉得，连吵架都是浪漫的，我们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但随着后面吵的太多了，于是这种和好的步骤也就变得机械了。

　　「吃过芝士蛋糕和红茶，就不准再生气了哦！」

　　这句话到底是尾指拉勾还是手铐链条？

　　“你还想去佛罗伦萨吗？”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我抬起头看她。

　　她把本子翻过来，我看见了我的字迹。

　　【我要带你去佛罗伦萨，坐在船上看河水倒映的红房子，看桥上的人写生，然后在黄昏时登上穹顶，听着百花大教堂的钟声接吻。
　　：我们要住民宿，在红房子里看河中的自己。】

　　我愕然地看着这段话。它占了整整一页纸，字不大，但这页纸只有它。与先前那些一页里堆在一起的废话句子不同，它工工整整的写在正中央，干净的不像话。

　　“你不记得了对吧。”

　　我没法反驳她，但我也不想点头。我抬头，看到她半阖着眼睛，眼角发红。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听着有些抖：“算了，我不说了，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她是想问我为什么变了这么多。

　　我们相恋十二年，异地七年刻苦学习的目标就是以后要和对方一起生活。七年间即使是高三也没有长时间断过联系，每次见面也觉得那个人就是我知道的那个人，从来没有长久分离的割裂感，甚至我们能猜到对方的想法和下一步要做什么。大学时就陆陆续续赚钱存钱，毕业后立刻选中房子搬了进去，开始了梦寐以求的同居生活。同居时的落差感设想过了，磨合期做过心理准备，争吵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到底是哪里不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变了？”我问她。这回轮到她不说话了。

　　我承认我变了，变的还很多，我已经不认识过去的自己了。但我绝不可能是一天就性情大变的。为什么七年里，每次见面都在感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人，却在同居后反复强调“你变了”？

　　你爱的到底是过去还是我？

　　“其实我早就不爱吃芝士蛋糕了。”我说，“太甜腻了，是属于小孩子的东西。”

　　我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我丢弃的过去，而她留在了里面。

　　不知道隔了多久，我听见了挪椅子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她把那套茶具装进了垃圾袋里。

　　我记得那是她工作后用第一笔工资买的。

　　“你去哪。”看见她走向玄关，我下意识问了一句。

　　“丢垃圾。”她说。

　　我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后，扫了眼墙上的挂钟。

　　凌晨两点半，没有蛋糕店开着了。

　　我想，她这次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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