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殇

　　陈宫决心跟随曹操，为主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少，在遇见吕伯奢之前，他一意孤行的决心坚如磐石。
　　陈宫与曹操一路逃亡，餐风饮露，但胜在二人作伴，路途并不孤寂。
　　曹操问陈宫道：“公台，你跟着我，可有后悔？”
　　陈宫笑望向他：“孟德，如若我后悔，当初便不会冒险将你从牢中救出了。”
　　“公台对我曹阿瞒有再造之恩。”曹操朗声笑开来，向公台道：“且随我投奔世伯吕伯奢。他是我阿爹的旧友，我们去世伯那里休憩数日，再作打算。”
　　“孟德所言极是。”陈宫向曹操拱手作揖，两人依旧谈笑风生，笑声朗朗。
　　两人来到吕庄，只见一位面容慈祥的白胡子老者迎上前来。
　　吕伯奢听说曹操刺杀董卓未遂，正遭缉捕，慈爱拉住曹操的双手安慰，又命家人杀猪宰羊。
　　暮色早已西沉，天色渐晚，夜暮降临。曹操心事重重，在客厅坐卧不宁，忽听后院有磨刀声和刚好能听清的说话声：“别让他跑了！”
　　曹操心中起疑，连忙摇醒陈宫：“公台醒醒，大事不好！原来吕伯奢是个不顾大义的势利小人！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陈宫半信半疑道：“孟德，你方才不是说过吕伯奢是位忠义之人，为何如今却说大事不好？”
　　曹操拉住他的衣袖，眼中闪过狠厉，要他凝神谛听：“你听，门外有磨刀声！吕伯奢那老匹夫要治你我于死地！我们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休要成为别人的刀俎鱼肉！”
　　曹操拔出宝剑，陈宫听罢虽仍有犹疑，但也照做，拔出配剑掩护。
　　两人从前院杀到后院，只是不曾见到吕伯奢。待到杀光了吕伯奢的家人，两人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捆住的一头猪，方知错杀了人。
　　“孟德，你糊涂！”陈宫扼腕叹息道：“他们不过是要杀猪招待我们，可你却因为猜忌心太重错杀好人！孟德，你好狠的心！”
　　曹操心中悔恨，只得与陈宫迅速离开吕庄。不曾想出庄没走多远，就见吕伯奢骑着驴，从集上打酒回来。
　　“世侄，做甚急着要走？”吕伯奢迎面骑驴向曹操走来。
　　可曹操手起剑落，心一横，拔剑杀了吕伯奢。
　　“孟德，你…”陈宫愣在原地：“你为何又滥杀无辜？”
　　曹操冷冷地道：“吕伯奢回家后发现他全家人死于非命，定会报复，误我大事。”
　　“如此，你便不留活口吗？”陈宫大声质问他。
　　“是。”曹操盯住陈宫的眼睛：“公台，乱世之中，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休要天下人负我！”
　　陈宫闻言打了个寒噤，曾经对曹操的期许瞬间化为泡影。眼前的这人，分明是他的生死劫、他的克星。
　　陈宫想到了声称要屠徐州、灭宵小的曹操。他看清了曹操的残忍，所以要尽快抽离。
　　曹操太像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家了，这种感觉让陈宫觉得恐惧。
　　陈宫离开曹操的那晚，将剑插在了曹操的床角，终究还是手下留了情。
　　那日清晨，曹操于安稳的睡梦中醒转，看见那把笔直插进床角的宝剑，扬唇笑道：“公台，你又救了我一次。你的恩情，我注定还不清了。”
　　岁末已至，夜间凝结在檐下的冰凌如琉璃瓦般迎着初升的太阳熠熠生辉。城外吹来的寒风潮湿砭骨。下邳城的士兵添了厚重的冬衣，却冻得直哆嗦。
　　陈宫决绝地走了，投奔了下邳城的温侯吕布。
　　战事逼近，吕布焦急不安。曹军在城外挖凿引水渠，不到十日功夫，河水灌入城中，水位疯涨。
　　吕布向来有勇无谋，又是个墙头草性格，曾经让张飞指鼻子骂“三姓家仆”，为了美人貂蝉不惜与董卓翻脸，持方天画戟砍杀了义父董卓。
　　吕布的勇猛一时传为佳话。可如今，他却犯了难，他的爱妻貂蝉害了风寒。
　　于是，吕布连与曹军对峙的心思也消失殆尽。
　　吕布无心与曹军交锋，眼下更是为貂蝉的病情惊惶，不知该如何挽回局势。虽说貂蝉劝吕布应当处处听从陈公台的叮嘱，可这些天来，吕布一直沉浸在担忧中，甚至想直接把下邳城献给曹操。
　　吕布分析不出战事的利弊，他缺乏兵家头脑。大多数时候，也只能依赖手下的谋士出谋划策。
　　经过一番思想争斗，吕布听从了陈宫的意见。其实他也不甘心沦为曹操的鹰犬。吕布了解陈宫，就像陈宫了解自己一样。他能够察觉陈宫心中对曹操复杂而炽烈的感情。吕布明白，假如自己真的跟从了曹操，他在陈宫眼里恐怕就不再是主公，而是一个卑劣的走狗。
　　吕布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能保全貂蝉和下邳城。他并不在乎名节风骨，只在乎他的爱妻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陈宫不在乎钟鼓馔玉，只在乎天下百姓的安乐。他不能让吕布输给曹操。
　　吕布满心愁绪，远远地听见门外传来陈宫急促的脚步声。
　　陈宫前来汇报士兵出逃和水位又上涨的急事，只是吕布满心满眼都是貂蝉，哪里还有战场。
　　失去斗志的吕布将曹操的劝降书塞进衣襟里，他不想让陈宫知道自己产生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念头。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陈宫最终还是读了这封来自曹操的劝降信。
　　陈宫叹息一声，脸上浮现出悲哀：“将军，在下觉得可悲，曹阿瞒只言片语就扰得您军心动摇。”
　　吕布自知理亏，但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公台，事已至此。如果再不投降，你我都会让曹贼生擒。也许你无需考虑太多，可是我得顾及我的夫人，她还在病中。”
　　“奉先，误要儿女情长坏大事。”陈宫好言相劝，心里暗道竖子不足与谋。
　　他慨叹，倘若一直追随曹操，如今是否就不会落得进退两难的田地。
　　其实他陈公台与曹孟德是同类人，他们都心系天下苍生。只可惜，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因分歧而分道扬镳，兵戎相向。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不如曹操残忍。曹操是天生的帝王命，猜忌多疑胸怀韬略。自己虽有谋略，却因性格固执，难遇明主。乱世中，孰对孰错，根本说不清。
　　吕布喝了几口温酒，抬高了音量，向陈宫道：“公台，其实你苟活的目的全是为了曹阿瞒！我知道你恨他，但是你却在乎惨了他！他是你的劫！你委身留在下邳城，实则人在下邳心在曹，我留不得你！”
　　陈宫知他脾气火爆，遂没与他争论，更何况，吕布说得没错。
　　他对曹操的感情有多复杂，也许只有借旁人之口才能说得明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宫自嘲一笑。
　　吕布最终让人五花大绑跪倒在曹操眼前，陈宫跪在吕布的侧后方，双手被反绑，由曹操的部下押解着，按住后背，以便随时可以教他跪下身来。
　　陈宫大义凛然地仰起脖颈，睁大眼睛，盯住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曹操。
　　两人双目相对，曹操以为陈宫会露出一副不共戴天的表情，然而陈宫却向曹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苦涩、亲切，像阔别多年的旧友重逢后露出的微笑，释然而温和，仿佛两人依旧是交情颇深、心心相惜的友人。
　　曹操端详这位昔日并肩作战的知己，发现他早已不复当年模样，身上只匆匆罩着薄衫，发髻披散下来，零散垂落在肩头。
　　曹操向前探了探身子，还未开口寒暄，竟微妙生出怜惜之情。他伸出手去，替陈宫将散发揽去耳后。眼前这个人，是曾经属于他的陈公台，他怎么忍心让这人受苦。
　　“给公台先生松绑。”曹操命令左右。
　　陈宫的脸色十分镇静。他毫不犹豫地朝曹操躬身拜了两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犹如冰雪消融一般，消散了疏离的敌意，他用昔日知己般的眼光看向曹操，柔软真诚。
　　他向曹操说：“孟德，但求赐我一死。”
　　“公台，陪我再走一遭罢。”曹操示意陈宫与他再同行一截路。
　　两人走到一处山坡，曹操望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
　　他想到了两人曾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想到了陈宫弃他而去，投奔吕布的种种往事。纷纷扰扰，剪不断，理还乱。
　　“国士无双，义薄云天。”
　　“我愿弃其县令，与君共图大事。”曹操的脑中仍回荡着当年从牢狱救出自己的陈宫与自己宣誓时说过的话。那是愿意与自己同去同归的陈公台，他的知己。
　　多年后，曹操每每看见敌军不肯投降的将军谋士，就会想到当年大义凛然的陈公台。
　　暮色起，曹操抬头仰望天边的斜阳。“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将双手背后，慷慨吟诵着自己的《蒿里行》。
　　曹丕凑上前来，关切地问：“阿爹可是有心事？”曹操拍了拍曹丕的肩膀：“只是忆起一位名叫陈公台的故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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