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夜

　　夜风微醺，尹同甫觉得自己的酒劲儿上来了。满眼都是红，火一般的红，烧得人心痛。

　　普天同庆，天子洪泽。今夜，后宫将迎来新的女主。她将母仪天下，她将德泽后世。而他呢……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吧。

　　这么多年，一直住在皇宫里，尹同甫都快认不得出宫的路了。夜深露重，庭院深深，何处是归程？他不禁苦笑，独对天上皎月。呆头呆脑的尹同甫几时也开始感时伤月了？

　　今天早晨，他将自己招去，一身喜袍，英气蓬发，立在偌大的寝殿之中，笑问自己如何。

　　如何，如何……尹同甫有些痴了。他似乎比自己第一次见到时更加神采飞扬，肃肃如松下风，让人挪不开眼。

　　陛下，自然是好的……他垂了头，听见自己如是说。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忠心到未有二心，看来还是不够的。若是够忠心，此刻为何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是他的君，是天下人的王，他的大礼不正是万民的大福气吗？

　　尹同甫的步子有些乱了，沉沉的夜幕，唯有足下靴声，清晰可闻，宛若叹息。若不是太皇太后早已侍奉佛前，不再过问朝堂宫中之事多年，真想问问她，当初为何不赐自己真正的毒酒。以色媚上，左右君心，哪一条说出来都够他尹同甫死上万次。为什么没有呢？

　　还是，太皇太后到底是英明的，对于今时今日，早已了然。

　　好像结霜了，尹同甫只着单衣，冻得唇齿相磨。要是在以前，他早就恼了，肯定会像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说一通，命尹同甫里里外外穿个厚实才算完事。若是冻着了，不利索了，无论多微不足道，也是非要连夜传太医，闹得人仰马翻不可的。

　　那年腊月寒冬，祖父命尹同甫在祠堂跪了一宿，面壁思过。寒气攻心，尹同甫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卧床不起。现在想来，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陛下对他的身体紧张得不得了，一点都冻不得。

　　现在的自己真够可笑，就好像是故意要让人担忧似的，想要试探试探，那个人是不是真的都不在意了。而事实不过是自己仓促逃离酒筵，连披风都不曾带着。

　　老人们总说，这世上，有一种缘分叫做孽缘。如此看来，恐怕是真的。若是那年随父亲入京，没有和张宰相家的老三狎玩，没有在万艳楼里强夺花魁，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那天其实是尹同甫的生辰，初来京城重地，并无熟识。张三公子是祖籍故人，相邀名楼庆生。那花魁名满京城，多少王孙贵胄为睹玉颜不惜一掷千金。

　　是谁推的那一下，让尹同甫仓惶上台，对峙那位胜券在握的贵公子？那公子风度翩翩，执扇含笑，面容极暖，眸子极冷，问，你是要文斗还是武斗？

　　尹同甫顿时满脸通红。祖父曾叹息，尹家一门三世书香，偏偏生得你这样一个鲁莽的小子；父亲曾无奈，人曰文不成则武就，你怎么一无是处。

　　文斗还是武斗？尹同甫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对付的了，只记得那人在袍子被自己无意撕破时恼羞成怒的脸，明眸似火，灿若星辰。

　　你是谁？他咬牙切齿。

　　在下尹同甫。

　　尹同甫？就是那么一瞬间，公子脸上的怒色和冰意全融，笑容绽放，不可方物。

　　敢问公子，可知同甫如何写了么？

　　尹同甫傻了。

　　那是尹同甫第一次见到他，那时还不知立在眼前的正是圣恩独厚的当朝太子。

　　不过，后来有一次，皇帝陛下喝多了，捧着尹同甫的脸说，我六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六岁？

　　六岁的时候自己身在何处？对了，是那一次吧。随祖父进宫为先皇祝寿，淘气误闯后宫，在一棵桃树下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当时的他不是太子，母妃新亡，身份卑微，在寒气逼人的二月天，只着一纸裘衣。桃木已枯，积雪纷纷下落。

　　喏，给你。

　　那件黑色的大氅是祖母亲手缝的新年礼物，尹同甫爱不释手。

　　他的眸子亮亮的，映着桃花。

　　你是谁？

　　我叫尹同甫。嗯，我写给你看！

　　尹同甫蹲下身子，折了一截桃树枝，在雪上划了起来。写了半天，泄气地扔了树枝。

　　嗯，同甫两字太难了，等我会了再教你。

　　尹同甫深吸一口气。别想了，别想了……

　　推门进入，尹同甫一怔，立在原处，再也动弹不得了。正坐东床之上，一袭红袍，满脸含笑的，不是陛下又是谁？

　　他站起身，略皱了皱眉。

　　没穿好衣服就出门，等病了有你受的。你不是早就退席了么？在路上磨磨蹭蹭做什么？冻着了怎么办？

　　陛，陛下，你，你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

　　大，大喜之夜……

　　他挑眉，你也知道是大喜之夜啊？有听过新娘子在大婚洞房时，留夫君一人对窗剪烛花，独守空房的么？

　　尹同甫愣愣的，有些结巴，皇，皇后娘娘逃婚了？那怎么办？

　　……

　　笨蛋。

　　有人轻声叹气。床帏重重，耳软情浓。

　　傻瓜，你不能是天下人的皇后，母仪四方。但你是我一人的皇后，仅此而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