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想成人

　　自从爹娘全都过世后，袁声就一个人搬到了山上去住。

　　他出生的那年他们村子里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大暴雨，暴雨持续了数十日，导致所有作物颗粒无收，整个村子哀声一片，当时村民们还只是咒骂老天爷不开眼。

　　等到袁声周岁，他爷爷和他爹决定去山上捕猎，想多猎两只野兔野鸡，给袁声办一个风光一些的周岁宴，自此一去不返，等村民们历尽艰辛寻到父子俩的时候，尸骨都难以拼凑完整。

　　闻听丈夫和儿子已亡，袁声的奶奶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厥死过去，喊了村里的赤脚大夫及时抢救，也没能抢救过来。

　　从那以后，村子里开始有了“袁声不详”的传言，遇事就咒骂袁声，恨不得袁声立马死去。

　　他娘自知自己的儿子招人厌弃，就卖了村子中央的三间瓦房，改在离村子有点距离的边角处盖了一处小屋容身，也不让袁声去村子里找别的孩子耍玩。

　　平日里袁声娘就纺了线去镇子上卖，袁声就被他娘锁在小屋里自己和自己玩。

　　然而有一次，他娘一去就是三天，袁声被锁在小屋里，一锁也是三天，渴了喝生水，饿了吃生米，倒也撑过去了。

　　第四天他娘回来时给他带了一身新衣裳，还有一份软软糯糯的糕点，袁声穿着新衣吃着糕点，很是开心快活。

　　转眼十年过去，袁声自己已经可以从山上猎一些小兔小鸡回来，他娘在屋前围了栅栏养了几只老母鸡来下蛋，还开辟了一块菜园种了些时令蔬菜，他家也算是顿顿有肉有菜还有蛋的小富之家。

　　那天袁声又猎了四只小兔回来，高兴地和他娘分享他的喜悦，“咱们吃两只，卖两只，换的银钱给娘买手镯。”

　　他娘笑着说我儿孝顺，又说，“我儿已能自立，娘就放心多了，我儿可要记住，要永远为善，不能心怀怨怼。”

　　袁声点头答道，“儿记下了。”

　　当晚他娘就把两只小兔宰杀做了一盆红烧兔肉，又用红薯配着大米焖了好大一锅米饭，还温了一壶清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袁声倒了一杯，举杯道，“今日娘可开心，想与我儿共饮。”

　　袁声也举起酒杯与他娘碰杯，笑着回，“我早就想和娘一起饮酒，以前您总不带我。”

　　“这次带你，我儿长大了，可以饮酒了。”

　　袁声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呛到涕泪横流，委屈着问，“娘，这酒不好喝，您为啥每天都喝？”

　　“酒有酒的好处，喝醉了，能见到娘想见的人。”

　　“真的吗？那我试试。”

　　袁声想见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爷奶和他爹过世的时候他还不记事，根本记不得他们的长相，也就不存在想不想见，但听他娘那样说，觉得还挺稀奇，就想醉一醉，看能见到谁。

　　他娘笑着看他，“你这年纪，喝醉了也没用，得等你长到和娘一样大的时候醉酒才行。”

　　袁声闻言放下酒杯，夹了一块兔肉来吃，嘴里含糊着说，“那我不喝了，等长大后再试。”

　　第二天早上袁声没等来他娘唤他吃饭，他以为他娘喝酒太多睡过头了，就自己去厨房做好早饭，才去喊他娘起床。

　　然而，他娘再也没应声。

　　她穿戴一新躺在床上，面带微笑，身体已经冰凉透骨。

　　袁声自此没娘了，成了孤儿。

　　搬到山上住之后，袁声越来越少说话，后来再有上山狩猎砍柴的人遇到他，和他说话他也不答，渐渐地，大家就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哑巴就哑巴吧，哑巴也挺好的，耳根清净，心也就跟着清净很多，即使不饮酒，他也能时常在梦里见到他娘。

　　对于他娘的离去，他的遗憾多过伤心，因为他答应买给他娘的镯子还没送出去呢，他经常想，他娘再晚一天走就好了，看到他买给她的镯子后，她就能更开心。

　　这一天，哑巴袁声狩猎归来后简单煎了个蛋饼吃，吃了没一半呢忽然听见有利爪挠门的声音，他倒没怕，毕竟在深山里住着，长利爪的动物他见多了，都没啥好怕的，他从容地把蛋饼放回碗中，拿起放在门后的猎刀，摆了一个便于迎敌的姿势后才猛地拉开门。

　　一团火红嗖一下从袁声眼前窜过，快到他都没来得及反应，也没看清那是什么。

　　当然，还有比这团火红小物速度更快的，那就是电闪雷鸣，擦着小物的尾巴就降在了袁声门前，砸出碗大一个坑，吓他好大一跳。

　　原来，这是个来躲雷劫的。

　　袁声也不惊奇，关于神怪的故事，他娘打小就讲给他听过许多，他娘信奉这些，所以才会一再嘱咐他要行善积德。

　　袁声重新坐回到桌前，挑起剩下的蛋饼转向床铺的方向，那个火红小物此刻正躲在他的床底下，他扬声问，“吃吗？”

　　好久没说过话，乍一出声，粗鄙难听，和以往不同，袁声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哎，你吃吗？”

　　这次的声音就恢复正常了。

　　随着话音落地，床底下钻出一颗尖尖的小脑袋，袁声眯着眼睛仔细看，原来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小狐狸鼻尖耸了耸，好似在闻味道。

　　“这块我咬过了，你若嫌弃，我再重新给你煎一块。”袁声又说。

　　小狐狸抬眼打量了一番袁声，可能察觉到他对自己无害，就抖了抖身上的毛发，大摇大摆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走到袁声面前，很自然地叼走袁声碗里的鸡蛋饼。

　　袁声笑着问，“够吃吗？”语气自然亲昵，好像笃定小狐狸能听懂。

　　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对着袁声摇了摇头，竟然是真的可以听懂人话。

　　袁声站起身走到灶台前，本想再打几个鸡蛋煎一个更大的蛋饼出来，余光瞥见被他丢在一旁的小兔，忽然就问小狐狸，“红烧兔肉，吃吗？”

　　小狐狸的眼睛瞬间瞪的更圆，冲着袁声的方向连连点头，看样子很是开心，嘴角都似乎提了起来。

　　袁声就又忙活起来。

　　红烧兔肉他是愿意做的，一点都不嫌麻烦。

　　小狐狸吃的很满足，吞完最后一块兔肉后，还踱步到袁声的腿边蹭了蹭袁声，袁声喜道，“你若爱吃，以后常来便是。”

　　自此小狐狸就成了袁声这里的常客。

　　袁声乐见其成，每次小狐狸一来，他就忙着做各种肉菜，他知道狐狸爱吃鸡，于是但凡打到野鸡就都给小狐狸留着。

　　小狐狸也不白来，每次都会给袁声带点小礼物，以山果居多。

　　袁声问小狐狸，“你可会幻化人形？”

　　小狐狸摇了摇头，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一个99。

　　“你99岁了？”

　　小狐狸用看小傻子的眼光看袁声。

　　袁声尴尬道，“莫非，还差99年才能化形？”

　　小狐狸这次点了点头，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扫袁声的小腿，好像是在夸赞他。

　　袁声却叹气道，“99年啊，那我岂不是见不到你的人形长什么样……”

　　是了，人生不过百年，现如今袁声17岁，满打满算还有83年可活，离着99年还差16年呢！

　　袁声蛮遗憾，人生中又多了一个做梦都梦不到样子的人。

　　小狐狸用尖尖的脑袋蹭袁声，好似在安慰他，“这有什么，我的原型可比人形俊多了。”

　　袁声化悲为喜，直接笑出声，“也是，小狐狸这么好看，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春去秋来，转眼间袁声已经25岁，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如果生活在山下，早就娶妻生子，但是因为他生活在山上，百里之内荒无人烟，他和谁成亲去，而且，没有人在他跟前提醒，他也没意识到这个年龄的人还没成亲有什么不对。

　　小狐狸虽然已经有了人智，但它还不能化成人形，因此尚有兽性，每逢春季来临，小狐狸都会饥渴难耐，嗷嗷叫着想去寻觅母狐，但它知道自己已经不同于真正的野兽，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极力克制。

　　这一年的春天，春暖的要比以往早一些，小狐狸心内躁动的也较之以往更强烈，它发疯似的在林子里狂奔，好借此消耗自己体内的冲动，跑到袁声经常洗衣的湖边时，发现袁声已经□□着站在水里。

　　小狐狸双目泛红，忽然特别想舔一舔袁声的肌肤……

　　但是在它看到自己毛茸茸的爪子后，这份冲动竟然瞬间褪去了，它忍不住继续抬头看袁声，很奇怪，舔舐袁声的渴望依然在，但是它已经能控制住。

　　这时候它的心底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还有92年，袁声可等不到那时候。”

　　那该怎么办呢？小狐狸急得原地跺脚，它可想化成人形拥抱袁声。

　　袁声发现小狐狸最近变得异常粘自己，走到哪儿它都要跟着不说，就连晚上睡觉时它都要跳上床挨着他睡，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情况，小狐狸喜洁，它总习惯一只狐趴在袁声为它做的那张小木床上。

　　袁声很疑惑，但并没将小狐狸的变化放在心上，可能养的时间久了，它越发信任自己的缘故吧，袁声这样想。

　　是的，他一直把小狐狸当做一只小宠来饲养，虽然它通人性，但毕竟是狐形。

　　一日外出，袁声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人，衣衫褴褛，略有气息，袁声把人抱起放到他的床上，发现她高热，又采了草药煎给她喝。

　　他捡到的是一个姑娘，浑身是伤。

　　小狐狸站在床下边吱吱叫，心里埋怨袁声把一个如此脏的人放在他们的床上，这让它晚上怎么挨着他睡！

　　袁声会错了意，以为小狐狸也替这个受伤昏迷的姑娘着急，于是一边帮姑娘喂药，一边安抚小狐狸，“高热引起的昏厥，喝过药睡一觉就好了，莫急。”

　　小狐狸垂头丧气，暗自腹诽：谁急了，我是生气，你没看出来吗！

　　此刻的它更想化成人形，变成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照着袁声的胸口锤上几拳。

　　之后又过了两天姑娘才醒过来，她的身世也挺凄惨，名唤软妮，八岁那年丧母，隔年他爹又娶回来一个，她后娘是个不好相与的，对待她的方式是非打即骂。

　　今年她刚及笄，她后娘就要把她嫁给一个年逾50的鳏夫换取十两银子，她不答应，她后娘就把她锁在柴房里不给吃喝，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以逃脱。

　　袁声听后很是唏嘘，对软妮说安心住下，这里只有他和一只小狐狸在，以后没人会欺负她。

　　小狐狸可不这样想，它的地盘被一个陌生人占用了，它分分钟都想欺负回来呢，所以但凡软妮做的饭菜它是一口都不吃，软妮帮它整理的小木床它嫌弃到连靠近都不行，每天饿着肚子趴在院中等袁声回来投喂。

　　软妮对袁声说，“袁大哥，这只小狐狸好像不喜欢我。”

　　袁声摸着小狐狸的三角脑袋安抚软妮，“等以后熟悉了，它自会与你亲昵。”

　　小狐狸气的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气声，脑袋一躲，连袁声都不让碰了。

　　有一天小狐狸回来的晚了些，它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的时候正巧看到袁声和软妮拥在一起。

　　软妮好像在哭，袁声轻声安慰她，这可把小狐狸气炸了，它二话不说就跳到软妮肩上撕咬她的头发，吓得软妮哇哇大叫着跳开，嘴里一直喊着，“疯了疯了，小狐狸疯了，袁声哥快打死它！”

　　袁声当然不会打死小狐狸，他知道小狐狸通人性，不会无缘无故发疯，他把气呼呼的小狐狸抱在怀里，一遍一遍顺着它的毛发，问它，“为何生气？”

　　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珠上覆了一层水汽，伸出舌头舔舐袁声的唇角，嗓子里更是呜呜作响，但却发不出人声。

　　袁声内心震荡，他甚至在小狐狸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情谊。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毕竟在他心里，小狐狸只是一只略通人性的小畜生。

　　小狐狸呜呜咽咽了半刻，眼里的光渐渐散去，它扭着头看向哭成一团的软妮，又回过头来看向袁声，心里想着终究是等不到……

　　在袁声的呼喊声中，小狐狸三两下跳上墙头跑远了。

　　从此它再也没来找过袁声。

　　斗转星移，五十载眨眼又过，离袁声小屋不远的丛林里忽然闪现出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年郎，他站在那里翘首以盼看向袁声小屋的方向。

　　“如果袁声还活着，他此刻已经75了吧？”少年郎喃喃说道，“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

　　“当然认得你，而且啊，我可不敢死，万一哪天你回来却找不到我，该有多难过。”

　　袁声牵过红衣少年的手，把一枚银镯套在他的腕上，“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想将这枚银镯送给你，但你总不来，我真怕等不到。”

　　红衣少年抬腕看去，很简洁的银镯，但他却觉得异常好看，他晃动了两下手腕，银镯上垂着的铃铛发出一声声脆响。

　　“为什么要坠铃铛？”

　　“铃铛一响，我就知道你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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