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

　　《听风》
　　文/沈逢春
　　2023.01.17

　　【1】

　　常晚大学毕业那一年，没有考上心仪学校的研究生，被父母安排出国留学。做了多年听话的乖乖女，这个时候突然起了叛逆的心思，收拾着行李来到了广西一所乡镇小学支教。
　　那是镇上唯一一所小学。
　　南柳小学坐落于一个平缓的山坡上，四处坑坑洼洼的泥土地，学校是一个两层小楼，赤条条矗立在那里，没有围墙遮挡，周围绿树环绕。
　　墙壁早已掉漆，像是被雨水冲刷过无数次，没有了原来的模样。简陋的教室，早已掉木屑的木课桌，生锈的讲台，老式的黑板。窗户坏掉几扇，用塑料和胶带补上，风一大，就会被掀起一个口子，风顺着口子灌进来。就连教室里的水泥地也因为长时间失修变得坑坑洼洼。

　　常晚来到南柳小学的那一天，是一个雨天，到达山脚下雨已经停了，李校长开着一辆三轮车来接她。上山的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三轮车不好走，只得将行李箱放在三轮车上，下车步行。
　　李校长推着放着行李箱的三轮车走在常晚的身旁，向她简单介绍着学校的情况。
　　学校师资力量短缺，仅有的几个教师，也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一个教师带一整个班的大部分课程。之前有来这里支教过的教师，但是每次都是待一段时间就走了，不会留在这里。
　　李校长小心翼翼问她：“你在这里要待多长时间？”
　　常晚说：“看情况。”
　　那时常晚明显看见，李校长失落的眼神。

　　走到学校的时候，脚上那双白色的帆布鞋已经不成样子。

　　李校长将常晚安排在教学楼的后面的那一排平房中，一个不大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没有衣柜，但是有一个长长的挂衣服的架子，长时间放置之后有些生锈。靠近房间门口的位置有一个洗手池，没有镜子，洗手池旁边有个简陋的灶台，下面放着天然气罐子。
　　房间很小，东西不多，但是却很干净。
　　李校长见常晚悄悄打量这间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间屋子是我们这里设施最齐全最干净的屋子，之前是梁老师住，听说你要来，就将这间屋子腾出来给你住，梁老师换到最边上那间屋子里了。
　　李校长说：“梁老师爱干净，搬走的时候还特意给你重新打扫了一遍。”

　　常晚在这里住下的第一晚并不习惯，洗手池里的水冰凉，晚上能听见外面虫子鸣叫的声音，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晚上有风，窗户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下过雨的原因，屋子里有些潮湿，环境简陋。

　　第二天早上，常晚收到了李校长给送来的早餐，鸡蛋和葱油饼。用老式的铝制饭盒装着早餐，送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吃完早餐，李校长带着常晚熟悉学校的环境，学校不大，十几分钟就能看完，但是李校长却带着她转了三十多分钟。
　　除了给她介绍学校的情况，就是说梁老师。
　　听李校长说，梁老师已经在南柳镇待了四年了，北京人，一个人可以带很多科目的教学，善良热心，是学校最受欢迎的老师，也是除了常晚之外唯一一个从大城市到这里来教书的老师。
　　常晚并没有见到李校长口中的梁老师。
　　后来听说，他去镇上拿给学生采购的图书。

　　【2】

　　常晚见到梁听风的时候，是在午饭之后，她负责语文和英语教学，为了提前熟悉教学内容，在屋子里备课。听见外面传来学生吵闹的声音，打开门走出去，在学校那简陋的操场上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
　　在此之前，常晚通过李校长的描述，想象过梁老师的样子：刻板、传统、严肃……
　　出乎意料的是，他是一个长相极其不错的男人。简单的灰色立领衬衣，袖口微微挽起，露出消瘦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因为长时间的佩戴，表带有些磨损。黑色的休闲裤，黑色的运动鞋，从山下上来，鞋子和裤脚粘上了泥土。
　　她看见李校长和他在说话，李校长和他说话的时候，眼中带着的笑意和看向她的时候一样，或许更甚。
　　如此，她便明白，他就是李校长口中的梁老师。

　　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常晚，李校长朝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过去之后，李校长亲切为常晚和梁听风做着介绍。
　　“这是梁老师，这几年一直在我们学校支教。”
　　“这是常老师，这几天刚过来。”

　　“你好，梁听风。”
　　“你好，常晚。”

　　中午的时候，李校长给常晚送饭，饭菜是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似乎是怕她吃不惯这里的饭菜，特意按照上海的口味给她做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
　　常晚好奇为什么没有给梁听风送。
　　李校长笑了笑，说：“经常会有学生家长给梁老师送一些蔬菜，梁老师偶尔会自己做饭，有的时候也会跟着学生吃学校的食堂。”
　　常晚有些意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特殊了，便和李校长说以后不需要再麻烦他给她送饭，她自己可以做饭，也可以去学校食堂吃饭。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收拾完东西走出屋子，正好看见梁听风拿着几本书从屋子里出来，朝着前面的教学楼走过去。
　　没多久，李校长喊常晚一起去教室。
　　走在两层教学楼的屋檐下，经过一间教室，听见了里面上课的声音，窗户开着，视线投进教室，看见学生安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抬着头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讲课。
　　讲课的老师是梁听风。
　　在简陋的黑板上写着一些简单的数学题，详细列出了具体的数学解题步骤，耐心给学生进行讲解。

　　常晚负责的班级在梁听风负责的班级旁边。南柳小学本就不大，学生并不是很多，教师也很少。像常晚和梁听风这种外来的教师，经常是一个人负责几个科目的教学。
　　常晚在正式上课之前做了很多的功课，她大学是商科专业，不是师范专业毕业的学生，对于教学并不是很熟悉，好在小学阶段学生的课堂教学比较简单，南柳小学的学生们在上课的过程中也非常配合，常晚感觉这次支教也还不算是难以度过。
　　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

　　【3】

　　南柳小学的学生很善良，校长和几位老师也很友善，对于她这个外来的人非常照顾，生怕她在这里受什么苦，学生在上课的过程中也非常配合。
　　但是常晚在这个环境中依旧感觉难以适应。
　　在上课的过程中不能及时给学生讲解问题，面对班级里学生突然辍学的消息无能为力，生活环境差，失眠严重，天气环境差，经常下雨，一到雨天，屋子里非常潮湿。
　　一到晚上，就翻来覆去睡不着。

　　晚上睡不着觉，披着厚外套推开门走出去，天气渐渐转凉，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微微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隐约闻见一股烟味儿。
　　转头看见了同样坐在门口，背对着她的梁听风。
　　他在抽烟。
　　她有些意外。
　　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传来的目光，梁听风转头看见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常晚。
　　两个人隔着不远的距离。
　　“睡不着？”他说。
　　“嗯，睡不着。”
　　“这里晚上的星空还挺好看的，一起看看？”他将烟掐灭。
　　“好。”
　　两个人拿着凳子坐在一排平房前面的空地上，微微抬头看着天空，星星密密麻麻，悬挂在夜空中。
　　“天气好，没有乌云遮挡的时候，能看见天空中的星星。”
　　夜晚起风了，常晚裹着外套，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你经常晚上出来看星星吗。”
　　“嗯。”
　　常晚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听见身边男人开口：“来这里支教还习惯吗？”
　　“刚来确实是不习惯。”她实话实说。
　　“是学校安排的支教活动吗？”前几年经常有大学生来这边支教，有的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没待够时间就回去了，有的待满了时间就走，她看着年级不大，所以梁听风下意识以为常晚也是过来支教的学生。
　　“不是，我已经毕业了。”
　　“我今年24岁。”
　　他似乎是有些意外，意外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什么偏偏要来这种偏远的山区支教。因为他能够明显看出来，她并非特别适应这里的生活。
　　像是闲聊般的，她也问起他的年龄。
　　“你呢？你多少岁？”
　　“32岁。”
　　常晚有些意外，似乎是很难想像到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已经32岁了，明明，他看着那么年轻。
　　“很意外？”梁听风笑了笑。
　　常晚轻轻点了点头，问道：“听校长说你来这里已经四年了？”
　　“嗯。”
　　“你当初为什么想要来这里？”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有一个原因的。
　　梁听风没说话。
　　常晚也没有继续问。
　　两个人抬头看着星空。

　　夜晚虫鸣阵阵。
　　比虫鸣声还要清晰的，是常晚的心跳声。

　　【4】

　　常晚上午第一节课有课，早早就拿好东西出了门，她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刚推开门出去，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梁听风，抬着手，像是正准备敲门的样子。
　　手中拿着一个饭盒，是给她带的素馅包子。
　　是昨天傍晚学生家长送来的，知道他是北方人，比较喜欢面食，特意给他做的。
　　今天早上他热了一下，给她带一些。
　　常晚也没客气，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两个人慢慢熟悉起来了。

　　去教室的时候，学生还没来。天气转凉，两个人早早过来拿着校长准备的工具，将教室里破了的窗户补一下。
　　教室里有几扇玻璃碎了的窗户，之前一直没修补，现在天转凉，得将窗户全部都补好才行。
　　常晚帮忙摁着玻璃，看着梁听风往窗框上钉钉子，以此来固定住玻璃。
　　修补窗户的间隙，梁听风和她说话。
　　他说：这里的学生基础比较差，你尽量从基础知识开始教给他们，慢一点也没有关系。
　　他说：这里还有一个赵老师，是南柳镇出去的大学生，对这里非常熟悉。毕业之后回南柳小学教书，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他说：这里的学生比较热情，课间比较吵闹，你别嫌他们烦。
　　他说：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是留守儿童，你可以多关心关心他们。
　　他说：学校中午食堂的午饭虽然很简单，但是很干净，都是自己种的蔬菜，你中午可以去吃。
　　他说：不想吃食堂的饭菜可以来找我，我自己也会做饭。
　　他说：这里民风淳朴，你会喜欢这里的。
　　常晚看着低头修补窗户的梁听风，听着他说话，突然想问他很多问题，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支教，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里，问他难道没有人等他回去吗？
　　可是这些常晚都没有问，而是喊了他的名字。
　　“梁听风。”
　　这是常晚第一次正式喊他的名字。
　　似乎是不明白常晚突然喊他的原因，但是还是侧头认真看向她，见她不说话，笑了笑：“叫我梁老师。”
　　“为什么，我就要喊你的名字。”
　　“我比你大8岁，小姑娘。”
　　“那又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5】

　　有了梁听风的陪伴，常晚在南柳小学的支教生活还不算是无聊，偶尔去梁听风屋里蹭饭，和梁听风交流支教工作。她的经验没有他多，但是他会和耐心教给她。

　　那次上完课，李校长在教室门口等她，告诉她过几天要到镇上去一趟，问她要不要去镇上买些东西。
　　常晚说好。
　　随即问到了梁听风，问他去吗。
　　李校长说他还没和梁听风说，让常晚代为转达。
　　常晚下意识看向旁边的班级，梁听风没有在班级里。
　　李校长似乎是知晓了她的想法，对她说：“梁老师应该在正南方向那边的山坡上。”
　　伸手朝着一个位置指了指。

　　常晚找到梁听风的时候，他正站在小山坡上，看着山下。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朝着他走过来的常晚。他笑了笑，没说话，也没问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站在他身边，问他：“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微风缠绕住他的衣角，他笑了笑，回答：“听风。”
　　常晚没说话，只是这一刹那，她好像觉得，梁听风有些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不知道。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里视野真不错。”
　　站在山坡上向下看，是山下，隐约可以看见下山的路。回头，可以看见南柳小学的教学楼。
　　她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只是静静坐站他的身边，陪着他。
　　常晚问他：“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你家里人不让你回家吗？”
　　沉默片刻，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曾经有一个人和我说，帮助山区学生走出大山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我不明白，所以就来到了这里。”
　　他的话没有说完，转而问她：“常晚，你有梦想吗？”
　　常晚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我大学是商科专业，家里人给选的志愿，不过我更喜欢电影。”
　　他笑了笑，说：“常晚，你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她想起家里人的反对，叹了一口气，苦大仇深道：“哪里有那么简单。”
　　似乎是被她的语气逗笑，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动作很轻：“小小年纪，别总是多愁善感。”
　　她不喜欢他总是以一种长辈的口吻来说她：“别总是来说教我。”
　　他笑了笑：“小姑娘。”

　　他说：世界上千万朵花，每朵花都有自己不同的开法。
　　他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活一次。
　　他说：小姑娘，大胆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6】

　　去镇上买东西那天，梁听风并没有去。

　　李校长开着三轮车，常晚坐在后面，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正在开车的李校长：“梁老师怎么没来？”
　　“唉，都怪我之前忘记了日子。”
　　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遗憾的事情。
　　“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他不会来的。”
　　“忌日？”
　　常晚感觉自己有些耳鸣，但是仍然能听见校长说话的声音——
　　“他妻子是零八年在地震中去世的，当时他妻子在一个乡镇小学支教，意外来的很快，躲不掉。”
　　“梁老师的父母不在了，他也没有其他的亲戚，妻子去世之后就来我们这里支教了，一直没有离开。”
　　“梁老师来我们学校的时候是二十八岁，到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都四年了。”

　　颠簸的小路，常晚坐在车上，紧紧抓着衣角，用力太大，骨节微微发白，衣服被抓出褶皱。
　　心脏好像空了一块。

　　突然想起，那天在山坡上，他说来山区支教是因为一个人。
　　原来，是他的妻子。

　　从镇上回来后，常晚在那个山坡上找到了梁听风，他坐在山坡上，手里拿着手机，有线耳机只戴了一只耳朵。
　　她坐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眼，抑制住所有的心思，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问他：“你在听什么？能给我听听吗？”
　　他微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默默将另一只耳机递给她。
　　她戴上耳机，听见了耳机里传出来的歌声——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是莫文蔚的《忽然之间》

　　后来，常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次播放这首歌曲，在歌曲的评论区得知了这首歌曲的创作灵感。
　　这首歌是莫文蔚在一次地震之后的真实心声，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演唱，表达出地震受灾者的真实心境。
　　原来是这样。
　　爱情真的有一种生命力。
　　无论时间流逝，时过境迁，仍旧难以磨灭。

　　【7】

　　广西南柳这边雨水多，地势陡峭，土质疏松，一旦遇到暴雨，经常会出现山体滑坡的情况。
　　接连几天的小雨，天空中散不去的乌云，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将会有暴雨天气。乌云压境，趁着雨还不大，李校长组织学生回家。
　　在学生都回家之后，常晚和梁听风两个人将教室的门窗关好，各自回自己的屋子。
　　回到屋子之后，常晚看见放在桌子上的西红柿和鸡蛋，是今天早上一位学生的家长送来的。常晚想吃西红柿炒鸡蛋，但是自己又不想做，想起梁听风，笑了笑，推开门走出屋子。

　　雨越来越大了，时不时有一阵闪电闪过，伴随着雷声。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溅出一朵又一朵水花，雨水溅在她的身上，手臂上，打湿了她的衣角。
　　走到梁听风屋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梁听风开门，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常晚。
　　常晚朝着他笑了笑，“早上学生家长送了我几颗西红柿和鸡蛋，我想吃西红柿炒鸡蛋。”
　　他笑了笑，“好。”
　　常晚回到屋子，换了件衣服，拿着西红柿和鸡蛋准备去找梁听风。
　　还没来得走出屋子，突然停了电，屋子里一片漆黑。
　　塑料袋勒着手心，微微有些疼。
　　常晚将袋子放回去，摸着黑找到手电。
　　刚刚摁开，便听见了外面传来的敲门声。
　　“常老师！”
　　“梁老师！”
　　声音很急。

　　一位学生失踪了。放学之后，家里人不见她回去，就来学校找，学校也不见人影。
　　失踪的学生叫成若男，是常晚班级里的学生。常晚对她有印象，是一个特别喜欢学习的小姑娘，活泼开朗，总是喜欢问她各种问题。
　　梁听风披着雨衣，拿着手电，和李校长一行人出去找人。
　　临走前，梁听风伸手给她擦了擦手臂上溅上的雨水，温热的手掌附在她微凉的手臂上，对她说：“乖乖待在屋子里，等我回来给你做西红柿炒鸡蛋。”
　　她说：“好，我等你。”
　　常晚听他的话，乖乖待在屋子里，一直没有来电，想来应该是雷电造成了电路故障，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恢复不了了。
　　不知道等了了多久，一直没有消息。
　　梁听风没有回来，常晚也睡不着。
　　心一直悬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8】

　　一晚上没有消息。
　　第二天凌晨，随着急促的敲门声 ，常晚看见了浑身泥泞的李校长，以及学校的乡村教师赵老师。
　　他们告诉她：梁听风出事了。

　　昨天晚上大暴雨，他们出去找成若男。梁听风在后山找到了成若男，但是因为大雨，加之后山山势陡峭，抱着成若男的梁听风脚下没站稳，从山坡上滚下去，梁听风将成若男牢牢护在怀里。
　　成若男受了轻伤。
　　梁听风浑身都是血，被村民先送去镇上，然后再联系城里的救护车，将梁听风送去城里抢救。

　　可没等送到镇上的卫生所，他就已经失去了呼吸，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镇上卫生所简陋的太平间里，他被盖上了白色的布。

　　梁听风二十八岁的时候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父母早亡，没有其他的亲戚，孤身一个人。
　　和派出所联系之后，李村长做主，将梁老师送去了镇上的火葬场。
　　镇上唯一的火葬场，位置偏僻，简陋。当地去世的人都在这里火化。
　　很快，被推进去的人再出来，变成了灰。
　　火葬场只有几个工作人员，他们不负责给火化的逝者装骨灰，而是由家属自行装走。
　　村民集体凑钱，给梁听风买了最好的骨灰盒，赵老师蹲在地上，戴着口罩，一点一点扫着梁老师的骨灰。眼泪止不住的掉。
　　将梁听风的骨灰带回去，学校和学生家长给他举办了简单的仪式。最后，将他的骨灰埋在学校正对面的那个小山坡上。那是梁听风最喜欢的位置，站在那个位置，一眼就能看见学校。
　　李校长和村镇的村民给他送行，大家都在抹眼泪，这四年，梁听风为南柳镇做了太多事情。
　　可是他年级轻轻，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大家都在哭，只有常晚没有哭。
　　她静静站在人群最后，静静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切。

　　一切结束，常晚回到自己的屋子，看见了桌子上放着的鸡蛋和西红柿，他说他回来给她做西红柿炒鸡蛋，让她乖乖等他。
　　可是，她却等不到他了。

　　常晚将东西摔在地上。
　　扶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她恨。
　　恨爱上他的她自己。
　　恨义无反顾去救人的他。

　　后来，常晚离开了南柳镇。
　　离开的那天，李校长送常晚去镇上坐车，坐在他的三轮车后座上，看着山坡的树，回头望去，似乎能看见那个低矮的山坡。
　　微风吹动南柳树，树叶“沙沙”作响。
　　李校长没有挽留，只是微笑着和常晚道别。

　　常晚回到了上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周的时间，最后，听从父母的安排，办好相关的手续，去了国外读书。
　　读的是电影。
　　常晚听取了梁听风的建议，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时间慢慢过去。
　　常晚在国外交到了新的朋友，他们志同道合，飙车、喝酒、旅行、完成拍摄作业……
　　在南柳镇的那些日子，像是一场梦，虚无缥缈。
　　大梦初醒，他好像只是短暂出现在她的人生里，然后又悄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9】

　　那年夏天，电影院上映了一部电影，文艺片，导演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在商业化电影盛行的今天，这部电影显得格格不入。虽然网络上口碑不错，但是票房惨淡，影院排片量极少，没有掀起什么水花。
　　电影叫《听风》，讲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去乡村支教，最后为救一个学生，永远留在了那里的故事。他空手而来，空手而走，没有人知道了解他的生平。
　　电影上映的第一天，常晚买了一张电影票，独自一个人去影院看电影。
　　放映厅里寥寥几个人。
　　常晚坐在最后一排。
　　从电影开始到最后，神色漠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直到最后，看见电影里男人站在低矮的山坡上，微风缠绕着他的衣角，身旁的小姑娘问他：“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回答：“听风。”
　　那一瞬间，泪如雨下。

　　电影片尾曲缓缓响起——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或许，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常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梁听风这样，深深扎根在她心脏最深处。
　　梁听风，你空手而来，空手而走，孑然一身，好不洒脱。
　　没人知道你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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