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

　　『大哥！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相信我，帮助我！』
　　『我当然会相信你，帮助你！你永远是我的康弟！』

　　后来杨康每每回忆起那个短暂的拥抱时候，总会带着某种恍惚的神色，好像在笑，又似乎在压抑着哭泣的冲动，从而在俊俏的脸上形成微妙的构图。

　　他一点都不怀疑那时候郭靖的真心，虽然他愤恨郭靖的种种，可是他的内心深处是明白的，明白郭靖并没有骗他。

　　早在郭靖第一次叫他康弟的时候，郭靖就说了。

　　『我不会骗你的。』

　　忠义善良的郭靖不会骗任何人，杨康是任何人中的一个，并没有多大特殊。所以，郭靖是真心的。

　　一如他待任何人。

　　杨康并不愿意得出这样的结论，但这由不得他。对于郭靖而言，杨康勉强可以说得上特别的地方仅仅在于他们还在父母腹中的时候，就被指定为兄弟了。不是没想过，如果没有父母的约束，郭靖和杨康就没有任何关联，那么他们或许就真的只不过是在街边打上一场，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杨康想。要是没有郭靖，他金国小王爷完颜康的日子一定过得滋润又得瑟。宠溺他的父母，对他的命令无一不从的侍卫，偶尔上街打点小架，欺压下百姓，调戏下美女。想想都觉得很美好。

　　可惜，他是杨康，他是郭靖。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兄弟也罢了，偏生郭靖是个实诚人，总会念念叨叨娘亲说娘亲说。对杨康而言，郭靖的母亲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到死都不曾见过那个女人，但是郭靖一直把她挂在嘴边。他对杨康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冥冥中就是被娘亲牵着走，杨康实在烦不胜烦。

　　私底下杨康挺清楚自己是什么性格。要自我剖析是很别扭的，所以杨康简单地给自己的下了定论，反正是不怎么讨喜的人。黄蓉对这一点看得很是透彻，她不止一次提醒郭靖，杨康不是个好东西。可是天大地大不如娘亲大的郭靖显然认准了娘亲说的就是对的这个死理。杨康有时回忆起来都不由得同情起黄蓉，只不过细想想，又觉黄蓉何必呢？

　　若非娘亲，杨康之于郭靖，真正是个陌生人。

　　即便有了娘亲，杨康之于郭靖，也不过是……兄弟而已。

　　想到这里的杨康，常常会撇撇嘴角，权当不屑，然后再咬咬牙，逼着自己无视胸口的抽痛。他不允许自己露出半点脆弱的表情，哪怕偌大的王府中也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有一个人的话，就绝对不能退缩。
　　因为，没有人在后面接着他。

　　这个时候他又会想起黄蓉说过『他不再是什么小王爷，不会再有人服侍他，容忍他，宠他和怕他』等等。其实那也没什么，不是就不是，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他也认了，反正有娘亲在，还有亲爹在。尽管事后证明除去他发脾气的那几天，他真正喊杨铁心『爹』的日子大概只有三天不到，只是当时哪里会想得到后来的变故。

　　那阵子，郭靖跟狗皮膏药似的，杨康走哪他跟哪。怎么就不见他那么粘着黄蓉！杨康那会儿气得不得了，事后听了郭靖说的话倒就明了了。因为娘亲说了要让着康弟，不能伤害康弟，没法子，娘亲说的，娘亲最大嘛。更何况，郭靖是个那么愚笨的家伙，在小酒馆里，杨康看着那时武功还很微薄的郭靖为了他而奋不顾身的时候……好吧，他坚决不承认当时捂胸的主要原因实在是心跳太快。

　　口胡！分明是被那白粉拐子给打伤了才造成的！

　　杨康记得自己当时还是臭着一张脸把郭靖拉扯回去，路上这傻瓜还傻呵呵地跟自己道谢，杨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横他一眼，没好气地扔一句，莫名其妙。

　　然后，郭靖继续傻呵呵的笑，把杨康笑得血液倒流直冲脸面。

　　本来日子就是这么过，而且看久了听久了，郭靖也没那么烦人，偶尔杨康还小期待一下郭靖口口声声的康弟，然后嘲弄一下郭靖的笨手笨脚，同时再嘲笑一下黄蓉的郁闷。不过呢，郭靖虽然其它地方笨笨的，面条做得还是不错的。

　　说起来，杨康重回赵王府的日子里，碰到打雷天，他有时会突然心血来潮自己煮面。只可惜手忙脚乱的，让那些厨房的伙计个个都惊惶不安翻好几倍。悻悻地扔下煮得一堆糊烂的面条，杨康小心地吹着自己被烫到的手指，朦胧想着小时候自己受伤时候娘亲的紧张与呵护，顺带的就想起平民日子时候他有点小磕小碰的，郭靖比他还难过。想着想着，头顶阵阵雷声好像就没那么响了。

　　只是打雷打了那么久，看来，自己是不得善终了吧。

　　杨康这么对自己说。

　　不得善终就不得善终，反正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但杨康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会怕。他才十八岁，他所有的坚强不过是身为小王爷残存的一点点高傲姿态罢了。被完颜洪烈和包惜弱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十八年，他不够独立自主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所以，他会想念郭靖，想念那个张口就来『康弟康弟』，信手拈来『大哥一定会照顾你』的郭靖。

　　谁说过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真的一样。

　　一个人的夜里，冷冰冰的夜里，靠着别人的只言片语来抚慰己身，杨康觉得自己真是有够惨，好在没人知道他是笑着回味这些话。

　　哪怕就连梦里，都是自己一个人。

　　不过，杨康并不是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他做过一些努力，比如去求郭靖。后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自作聪明，谎言就是谎言，重复了一千遍之后只是像真的，毕竟不是真的。

　　说到底，他真没那么想学降龙十八掌。他天资聪颖，要是真的好好练，全真教的功夫不是花拳绣腿，可他那小王爷心性，最多就是好个新鲜，所以才特别热衷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这刚猛功夫一板一眼的，实在不对他的胃口。但他破天荒的求了郭靖很多次，只因他记得郭靖说过的动听的话，要知道上嘴皮碰下嘴皮，谁不会啊，他只不过是想看看郭靖能为他做到几分。

　　这里要说一下，杨康不是故意要这么唧唧歪歪黏黏糊糊，只是在失去了不能失去却终究无法拥有的一切之后，他想握紧一根稻草的心情太过强烈，以致忽略了事情的真相。

　　他，真的，只是郭靖的兄弟。

　　还不是亲生的！

　　松开覆在郭靖手背上的手，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主动那么迫切地靠近郭靖，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他和郭靖就扑啦扑啦的越走越远，远远望去，看谁都是芝麻绿豆大。离得远了，杨康就淡定了，我看不见你，你也别看见我。这样的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当然就是残酷的。

　　杨康就纳闷了，他已经尽量远离了，怎么还是时不时的见着郭靖晃来晃去，江湖那么大，怎么大家好像就在燕京的街道似的，比个武招个亲都能撞见。显然，这位曾经的金国小王爷是不怎么反省自己的行径。

　　后来禁宫碰上了，他不得已刺了郭靖一刀，那手抖得哟，能刺得中要害才叫见鬼。而且，奇怪的是，温热的血到了手上，怎么就变得那么冰冷了？这还就算了，当杨康把五指从韩小莹的天灵盖中抽出来的时候，那真是……冷到他死都没缓过劲来。

　　这下子，郭靖就不会再缠着自己，自己也不会再听见康弟了吧。

　　杨康裹着被子，天真地想。

　　天真天真，是很傻很天真吧，杨康。

　　面对还是巴巴跑来的郭靖，他没辙了，还叫他康弟，还把他当兄弟。喂，你有完没完啊！杨康吸一口气说，我杀了你五位师父，还当我兄弟吗？

　　这真是一句大实话，杨康这辈子没说过多少这样子的大实话，所以郭靖要信，不信也得信。然后他就看着郭靖崩溃，看不下去就转身走了。天晓得大半夜的怎么会起雾，揉了揉眼，杨康看向曾经绽开漫天烟火的天空。

　　那么黑，那么沉。

　　之后的时光，流转啊流转，咕噜噜就来到了撒马尔罕城。这下子轮到杨康崩溃了。

　　『我不恨你。』

　　郭靖回答得比杨康还淡定。

　　苍天呐~~~~杨康很想不顾忌形象地吼上那么一吼，可惜他已经崩溃得快连嘶吼的力气都没有，忒凄凉了。接着他就被郭靖看似挺用力，其实眨眨眼就醒了的力道给打晕。

　　微微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郭靖用的双戟，刚才看他握得那么紧，应该有点热度吧。没怎么去听那傻呼呼的郭靖和气得跳脚的拖雷之间的神奇对话，杨康很小心地伸手想去碰那个双戟。

　　过去，他总是靠着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字语来温暖自己。如今，有这么实体化的东西可以碰触，心情激动一点渴望一点，并不是很难理解的缘由。

　　但杨康终究还是放弃。算了，言语也好，兵器也好，过一会就凉了，何必呢？

　　那边厢，拖雷被郭靖天外飞仙的兄弟理论给搞到崩溃，只好退兵。杨康以为郭靖好歹会把双戟带走，可是没有，郭靖大概就瞧了倒在一边的他一眼就走了。

　　杨康暗自庆幸，幸好没去摸，不然多丢人呐，原来那是人家不要的。

　　晃晃悠悠地回到牛家村，杨康累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紧接着，欧阳锋屁颠屁颠就来了。

　　这下子真的可以好好休息了。

　　倒地的时候，他脑海里掠过的是许久之前，穆念慈含泪对他说，你杀了我吧，我死了就不会再想你，不会再痛苦了。没想到，念慈妹子真相了。

　　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杨康想，太好了，自己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是不是，大哥？

　　是不是，大哥……

　　他喊他大哥，在心里，谁也听不见的地方，喊他大哥。

　　很久没这么喊，以后也不会再有。

　　想着想着的杨康，缓缓闭上眼，笑得干净又美丽。

　　还很安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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