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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已远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我信。
可到底什么是江湖?
都说江湖有刀光剑影。可惜我们这个山坳里的偏僻小镇实在太太平。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平日里连个骂街的人都少见,更别说提刀的了。全镇除了官府捕快,就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街对头的朱大哥。他成日守着他的猪肉摊儿,刮骨刀舞得嗖嗖的。有一回我听说书先生讲的江湖故事实在太带劲儿,等场一散就跑到他的肉案前问他有没有见识过江湖。谁知那厮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刮骨刀狠狠砸在案板上。我点点头,撒丫子就跑。仗着你会耍几下刀就长能耐了,看见那些老主顾来了七尺大个儿还不是一样点头哈腰的,出息!
都说江湖有儿女情长。有回我仗着酒意,终于大了胆儿拦下了我心仪已久的姑娘。看着她因为吃了一惊而显得格外好看的丹凤眼,我反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谁料她倒先开了口。
“你领官府俸禄吗?”
我摇摇头。
“你家可有人在官府当差?”
我又摇摇头。
“那你靠什么过活?”
我憋了半天,终于掉头跑开了。从此断了念想。
我就是个卖包子的。家里排行老二,人称李小二。姐姐出嫁了,爹娘去世的早。留我一个人守着一间老宅子和一门做包子的手艺。长这么大我都没有见识过江湖。仅有的那一点儿了解也是从巷口的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什么英雄美人的故事,背信弃义的故事,千里追杀的故事,听得多了也就觉得倦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我总是记不住。
什么是江湖?管它江湖是什么,反正和我这等平头小老百姓没关系。每天能多卖出点包子才是正经事。
我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没想到很快还就真给我撞上了件事情。
冬至的那天,天黑得格外早。街上早已没什么行人。我收拾了摊子准备回家。想到别人都是全家其乐融融地团聚在一起,我心里有些不痛快。家里空荡荡的没人,心里难免也空落落的。
一抬头看见远远从巷口拐进来一个人。我盘算着兴许还能做成今天最后一笔买卖,于是起劲儿地喊起来,“包子噢卖包子噢!热腾腾的包子噢吃了暖暖身子噢。欸客官来笼包子?”
在我卖力的吆喝间那人已经晃晃悠悠走到我的小摊儿前。待我看清楚了来人,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袍子污渍斑斑。整个人瘦得厉害,袍子穿他身上看着空荡荡的。这个人如同完全看不见我一般,直直地从我面前走过去,头都不偏一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腿脚不太好,走起来一晃一晃有点跛。看得出他努力地想迈稳步子,只是旁人看在眼里都替他吃力。这样的人,怕是已经穷到吃不上饭了吧?我顿时没了叫卖的心情,反倒有些同情他。
天色已晚,他一个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
“你吃饭了吗?我这儿有包子,你要不要?”我好心地问他。
谁知这人站住不动了,倏地转过身来。隔了几丈远又趁着天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感觉了到他的怒气。
生气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这儿有包子,还是热的。”怕他腿脚不方便,我便取了笼包子走过去递到他面前。“喏,给你。不要钱。你吃完了把屉笼还给我就行。”
一股大力把一整笼包子给掀下了地。我还没来得及发声,就看见眼前这个刚刚伸手打翻我一笼包子的人缓缓歪倒在地。
这次我叫了出来。这可怎么办是好?无论我怎么推搡他,捏他人中掐他虎口,他就是没反应。没办法,我只好连拖带拽的把他带回了家。
家里只有一间房,房里只有一张床。没方法,我只能把他安置在屋后的柴棚里,取了被褥给他搭了个铺。在我忙活的时候他一直都没醒,只是沉沉地睡着。等到一切收拾停当后,我在他身边留了笼包子。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在心里念着,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跑去柴棚看他。他还在睡着,不过身边的屉笼已经空了。因为这位意外之客,我昨天忙得都没来得及准备买卖,也罢。干脆今天就不出摊了,正好问问这个人的底细。
等我再一次走进柴棚的时候,他已经醒了。正微闭着眼睛靠在墙边,见我进来了也不出声。我看他一脸菜色便不和他计较,只是走回房给他拿了套衣服。
“正好,我水烧开了,你要不要洗一洗。这是我的衣服,洗好换下吧。”
那人稍一迟疑,倒也不忸怩,伸手接过了衣裳。
待他洗好出来,我一抬头,有点愣神。没想到我的粗布衣裳还能被穿得这么好看。他束起了头发,脸色依然难看却已完全不似昨日的落魄模样。他就这样淡淡地站在我灰扑扑的小院里,眉宇间却是和这身衣这地方完全不符的翩然风度,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我不禁好奇,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问他打哪儿来,他也不说话。
他那件污迹斑斑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衫子,被我拿根棍子挑到后院里烧了。
可能是可怜他没去处。也可能是好奇这般人物怎么就会落到了这幅田地,我收留了他。他身体还虚,半夜总听见他咳嗽咳得惊天动地。有天夜里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掀被子跳下床,摸索着给他熬了碗姜汤。走到门外,里头突然没声音了。轻轻推开门,铺上没人。我正纳闷,突然觉得背后一冷,顿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怎么回事?我懵了。这时,感觉到一阵强风直向头顶扫过来。我赶紧回头,只看见他举着根柴火棍子正向我劈头砸下来。我给吓得一哆嗦。只听“咣当”一声,碗打了,汤洒了,我抱头蹲在地上,那根柴火棍子却没落到我头上。我小心地透过指缝向上看去,只见他垂下了手,正定定地看着地上打翻的汤碗,接着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便拖着腿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地铺。我忙不迭地撒开丫子冲回自己房里:看着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个武疯子!半夜梦游还想着打人哪!
于是接下来的后半夜就没了个安宁。我裹在被子里,眼睛紧紧盯着门,生怕那武疯子破门而入。后来撑不住了睡过去,却在梦里看见他抡了把剑向我刺来。我尖叫着醒过来,背后湿了一片。觉是没得睡了,我只好认命地爬起来。生火,烧水,准备今天的买卖。第一声鸡鸣响起来的时候,我的包子也热腾腾地出笼了。路过柴棚,我忍不住透过门缝向里望了一眼。那武疯子睡得正香,身子蜷在被子里,靠在墙边一动不动。我叹了口气,拿下笼包子放在门口。
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我却达拉个脑袋哈欠连天。还不是那个武疯子,闹得我一宿没睡。忙活的时候没觉得,现在睡意却一阵阵袭来。隔壁摊儿的黄大仙瞅我半天,慢悠悠地捋着胡子开口了:“看你面堂发青眼眶发黑,怕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吧。要不要来上一卦化解化解?”我翻他个大白眼,你才面堂发青眼眶发黑!三句话不离本行,想钱想疯了你!
说他是武疯子,其实我知道他一点都不疯。
有天睡到半夜我起身去茅房。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出来,却瞧见个白影子从柴棚里闪了出来,吓得我腿一软,登时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屋。哆哆嗦嗦透过门缝看过去,原来是那个武疯子。我一口气涌上来,刚想吼一嗓子骂骂这个半夜不睡觉出来吓人的疯子,却见他扶着门边慢慢坐下,仰头看月亮。黑发披散在白色的单衣上,衬着他苍白的脸,好似失了些人气。我突然就消了气,他那模样着实让人骂不下去。虽说相安无事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却从未和他好好说过话。有好几次我都鼓足勇气想打听打听他的身世来历,可一看到他终日不变的冷漠面孔,我的胆就跑了一半,再想到那天他举着柴火棒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想绕道走开离他远一点。可现在的武疯子看上去和平日里很不一样。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却好像映不进他的眼里去。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月亮,却莫名地让我觉得这个人周身都被一股从骨子里溢出来的落寞笼罩着,让人不敢靠近。他在这儿住下有些日子了,却从未有人上门寻他,也不见他走出过家门一步。他是什么人?他经历过什么?他难道没有家人和朋友吗?我不敢问他,只是怔怔看着这个月下冷清寂寞的人,不敢出声。他怎么可能是疯子。疯子怎么会有这样深得看不见底的眼神。他兴许活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却也更孤独。
说来也怪,打自那晚起,他渐渐愿意开口和我说话了。有时候我说话劲儿上来了噼里啪啦讲一大通,他也能安安静静坐一边听着,偶尔还点个头。虽说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他在听,虽说我不知道我说的话他到底听进了多少,但能多个人作作伴说说话,这就够了。
除夕夜里,我在院子里挂上了好些灯笼。打自爹娘过世姐姐出嫁,这么些年来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过年,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武疯子站在院子里,看着暖融融的红灯笼挂在树上,嘴角竟然难得地扯起了一丝笑意。他看那灯笼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他最珍视的爱物,温暖又满足。我束手束脚守在门边看着,突然心里一动,不禁脱口而出:“你可是在思念你心上的姑娘?”
武疯子笑意又浓了一分,轻轻点了点头。
我顿时来了劲,便口无遮拦起来:“那她如今身在何处?”
他转过身,将手慢慢靠向灯笼,却没有真正抚上去。
“我把她安顿得很好。”
我一时没了言语。虽然很好奇,可人家都这样说了,我再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于是我只好有点扫兴地转身,准备去里屋把饭菜收拾出来。没想到身后的人居然开口了。
“你想听故事吗?”
我十二分诧异地回了头。
“说故事,你?”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人,要说故事?
他点一点头。
我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会说故事的一个人。
我更没想到,从那以后,他每隔些日子就会给我讲个新的故事。
不过他说的故事都有点奇怪,和寻常说书匠讲得故事都不一样。因为他的故事里没有人。在他的描述里,我这个从来没有踏出过这山坳坳一步的人看见了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间......
烟雨江南,雨水顺着古旧的飞檐一路流下,或打在泛着水光的青石板路上,或隐进濡湿的泥土里。烟雨朦胧中,桥上等候着油纸伞,桥下停靠着一叶舟,近处临岸青砖白墙,远处水畔寒鸦点点。繁华京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富丽堂皇的官邸,热闹非凡的集市,华服少年们骑着高头大马招扬过市。荒原大漠,破旧的酒肆里藏着不掺水的烧刀子酒,一口下去烧了肚子烂了肠子。别人都说,大漠里草木不生人烟绝迹,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可在小顾的故事里,那儿却有着瑰丽的颜色。晴空一碧如洗,黄沙一望无际。傍晚红霞映亮整片天空,在水中投下旖旎的影子。夜空广袤无垠,星光熠熠。抬头望去,那璀璨星辰便点亮了你的眸子,迷醉了你的心。
我听得入了迷。
“这些地方,你可曾都去过?”
“当然。”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只不过是个酒肆小二。”
那个武疯子,现在我叫他小顾。因为无论我怎么问他,他都只说他姓顾。相处日子久了,我觉着他其实也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除了性子怪了些,嘴巴毒了些,长得招眼了些。和刚被我捡回来那会儿比,虽说谈不上脱胎换骨,但也的确是性情大变。小顾会出门晃晃,难得心情好还会愿意去我的包子摊边站站。虽说他过来也是什么都不干,还喜欢指使我做这做那,可我就巴望着他来。因为他一来我的生意就特别好,上到脸上打满褶子的王家大婶,下到扎着冲天俩小辫的张家小闺女,平日里也没个影的,小顾一来就跑得特别勤快。辰时刚买了一笼,还没到午时就又来了,说要备着明儿吃。更有些胆大的姑娘,趁小顾不在的时候,跑到摊前问我他是打哪儿来的。我就说他是我远房亲戚,到我这儿小住段日子。不然还能说什么?说是从街上捡回来的?随便捡就能捡到这般不寻常的人,鬼才相信。那些小丫头片子撇撇嘴,说怎么没看出来我生得这副模样还会有这样一门亲戚。这不是存心寒碜我吗?!回回把这些个疯丫头轰走后,我都要长叹一声,这年头,姑娘们越来越不知道害臊了。
夏至的时候,我卖了老宅,合着这些年起早贪黑卖包子的钱在街尾盘下了个小酒肆。前堂开店,后屋住人。除了做酒茶饭菜的生意,老本行我也没丢,照样做包子,权当茶点伺候。我掌勺买菜,小顾是账房也是小二,虽说腿脚有点不便,但本行的事儿他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乡亲们都挺喜欢他,总是照顾着他不让他一趟一趟的端茶送水。这么点大的小镇,来来往往的就那么些人,两个人支撑一个小酒肆也能应付得过来。虽说要操心的事儿多了,可有了人作伴,日子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小顾还是会说故事给我听。可听得多了,我开始觉得有些闷,于是便换我当说书先生。无奈我见识少,只能搜肠刮肚地把当初在巷口听到的那些个江湖故事讲给小顾听。小顾对故事里古道热肠的大侠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时不时冷笑上一两声,这反应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了想我就释怀了,倘若所有的江湖人都像卖肉的朱大哥一样,逞着有把刀就显摆自己了不起了,这里插一手那里插一脚到处多管闲事,那还真是够没劲的,枉费我儿时一腔热血心向江湖。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江湖这个字眼儿越发变得无关紧要起来。江湖是小镇以外的世界,小镇以内的我们,本本份份把自家日子过好就行了。
过安定日子当然好,可如果老天爷不想让你消停,你也没办法。
又到冬至。客人不多。家里没面了,我就让小顾一个人看店自己出去买,晚上做元宵。回来的时候,远远隔了条街,我便看见店门口聚了好多人,探头探脑向里头望去。这是怎么回事?我飞奔起来。
店里的一幕让我顿时傻了眼。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使剑的人。一把把明晃晃的剑围了个圈,小顾站在圈中央,自顾自地照看着烧火炉子。
看打扮,这些凶神恶煞牙齿咬得咔咔响的人不是本埠人。这些人,都是江湖人?他们来这儿干什么?他们跟小顾有什么过节?要是真动起手来怎么办?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后背冷汗直冒。
小顾抬起头,气定神闲地看看他们。就这一眼,居然让当中几个人后退了一步。我不由得在胆寒的间隙生出几分鄙夷,这种程度就害怕了,你还没见过更狠的呢。
为首的人低声骂了句,“没用!”紧接着他一挥手,包围圈又小了几分。剑身的寒光刺进我的眼中,身子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哆嗦。眼看着刀丛几乎就要贴上小顾的衣裳,我身后的那群看客小声惊呼起来,一个个把身子悄悄往后缩。我就近把一个拔脚想跑的人给狠狠拽了回来,咬牙切齿地说:“不许走!”
还是为首的那个人,颇有些自得地走上前,将剑抵上小顾的脖子,一边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一句话:“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小顾没躲,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
没来由地,我突然就想起爹爹跟我说起过的他小时候的故事。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总爱和邻里几个小子去林子里耍。有一回,他们在猎户的捕猎坑里看到一只半大的鹿。坑很深,坑底埋上了被削尖了头的竹桩子。鹿蹄上鲜血淋漓。见着有人来了,便惊慌地要逃,可一动就又碰到了那些尖桩子,鹿吃痛,只得站在原地。几个半大小子摩拳擦掌,准备捡些石头把鹿砸死在坑底,拖上来烤了打牙祭。大伙儿四散开来找石头,留我爹一个人坐在坑边守着这只已经受伤的鹿。我爹等得无聊,就捡了些土块小石子砸坑里的鹿。鹿垂着脑袋一声不吭。我爹砸得兴起,越砸越起劲。突然鹿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爹。那种死到临头也要拼一口气的眼神,让爹愣了神,住了手。一头伤口皮开肉绽的半大的鹿,一个刹那间有些手足无措的半大孩子,一个坑底一个坑上,就这样对视着。爹说,这样看着看着,他心里就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心慌。那束直视到他心底的目光让他心虚地抬不起头来。一人一鹿的对峙被大伙儿归来的叫嚷声打断了。心急的人开始向坑底砸石头,鹿一个踉跄差点倒下。我爹猛地回了神,跳将起来阻止他们,可十几岁的男娃头,兴头上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我爹势单力薄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向坑底砸过去,拦都拦不住。我爹一个人跑到后山去哭了一场,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后来跟我念叨过许多回,那个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着眼前的小顾,便止不住地想起那只惨死的鹿。我只觉得心头的血在胸膛中乱撞,一股热流直冲到脑后,当下便心一横,撕开人群直冲过去,嘴里大声喊着:“敢动我大哥,老子和你拼了!”小顾和那几个江湖人闻声便朝我望来,脸上都是一愣。趁他们发愣的当儿,我操起一条板凳就向他们劈头盖脸的砸过去,回头向门外看傻了的乡亲们吼道:“光杵那儿干什么?!坏人打劫了,还不过来帮忙!”大伙儿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哗啦一下全涌了进来。
局势骤变。
抡锅铲的甩扁担的砸鸡蛋的,叫骂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陷入混乱中心的几个人慌了手脚,手中的剑收也不是刺也不是,可怜被扔了一头一脸的鸡蛋菜叶子,黄黄绿绿顺着脖子一路流下来,最终寡不敌众,撂下几句狠话便狼狈不堪地跑了。四下一片叫好声。
我一人一杯茶地安抚了亢奋的大伙儿们。等到满堂的人终于走光了,我拉好门闩,一颗心终于又吞回了肚里。抬头看见小顾,他正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坐下。
“那都是些什么人?”
“一群无胆匪类,借他们十个胆子量他们也不敢怎样。”小顾嗤了一声, “倒是你,不会武功就这么莽莽撞撞跑上去,被他们捅个对穿我可没钱给你治丧。”
我真想拍桌子!于是我这就拍了。“啪!”清脆的一声响,震得我手生疼,疼得让我下面准备骂人的话也给吞了回去。其实我知道小顾说的没错,要是他们反应快那么一点儿,胆子大那么一点儿,我估计这时候已经去和地下的爹娘相会去了。
“怕了?没事别想着充大侠。”小顾渐渐没了笑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那你会武功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紧紧地盯着小顾。他走过了那样多的地方,我想知道除了酒肆小二,他还做过什么。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
“为什么?”
“因为别人刀架你脖子上你都不怕。”
小顾看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要是能使功夫,我还会给他们大放厥词的机会?笑话。”
“那你怎么就不慌?”
小顾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鄙视。
也是,我都敢冲上去对付的人,小顾又怎会怵他半分。
“那有人让你慌过吗?”
小顾没说话。眼睛看着我,却又像是穿过了我再看向身后。我忍不住回了头,门闩得好好的啊。小顾的眼神有点迷惘,好像他抬头看月亮的那天晚上,月光都照不进去,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的眼睛终于又像往常那样犀利起来,我也松了口气。
“我说,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认过亲了。”
我一时语塞。情急之下叫一声大哥怎么啦?于是我理直气壮起来, “是啊,我认你当大哥,怎么啦?”
“兄弟可不是能随便认的。”小顾眯起眼睛看我,口气恶狠狠的。我被他看得心虚,但立马又觉得莫名其妙,这又怎么了?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毛病还真多!
“爱认不认。”我只好岔开话题。“你腿脚不好又手无寸铁,要是那群人真动起手来怎么办?难不成你藏着暗器,能制人于数步之外?”
“水烧开了,不泼他们泼谁?”
“就这样?”
“还能怎样?”
我嘴角抽搐的厉害。其实很多次,我都偷偷地注意过他,在他出神的时候,在他望向月光的时候,在他不作声地微笑着招揽生意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小顾他不属于这个庸碌的地方,总有一天他会离开的。可当他正襟危坐着告诉我他的自保方式就是准备兜头浇人一身滚水的时候,我宁愿相信,他从来就是一个酒肆小二。
小顾看着笑得不可收拾的我,晃悠悠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四下翻倒的椅子和碎了一地的碗碟,“笑够了没。笑够了就把这儿收拾下。这阵子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来收拾店铺准备今天的买卖。昨天的闹剧终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继续往下过的。
余光看见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么早?我手里忙不过来,只好搬救兵,“小顾,来客人了!”
小顾应声出来。我手里没停下,“给客人上茶。”
半晌没动静。我有点纳闷地抬头看他。小顾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我看到过的任何一种表情。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门口,脸上阴晴不定。有一瞬间我以为他马上就要掉头走人,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有一刻我以为他就要发怒,可下一刻却又被我逮到了一丝欣喜。正当我想要松口气时,那丝欣喜又被换成了深深的戒备甚至还有点故作镇定的慌张。这是怎么一回事?昨儿的他眉毛也不曾动过一下。我顺着小顾的目光向门口看去。背着光,只见来人身着浅色衣裳,腰上的剑鞘微微泛着光。又是个江湖人?只是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和昨儿的那群野蛮人比起来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有着不同于他们的沉静的气质,更有着远胜于他们的稳重的气势,这一点,他有点像小顾。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能让小顾这样反常?来人走近几步,停了下来。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脸。这个江湖人,却长了张不太江湖的俊脸。可惜这副好看的脸上此刻却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好吧,这么说有点不厚道。怎么说呢,倒像是一个人被饿了好几天,突然面前上了只烤鸡,刚要扑过去,却被告知这鸡有毒。信还是不信?毒死还是饿死? 那种辗转于惊喜与犹豫的表情让他的脸有些扭曲。我看看小顾,又看看杵在那儿进退不是的那个人,心里直打鼓。
“怎么,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白衣人摊摊手,口气中带了点笑意,眼睛却紧紧盯着小顾,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这位客官….”我忙不迭起身,谁料茶壶被旁边的人先行一步抢了去,还顺带着狠狠剐了我一眼。我带着点委屈看着小顾晃悠晃悠地踱到桌边,慢条斯理地斟上一杯茶,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戚捕头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那绵里藏针的口气,我听了都替他脸红。哪有这样招呼客人的?
那人倒也不生气,一仰头将一碗茶喝了个干净,“什么捕头,还不如当个酒肆小二爽快。”
“大老远跑这儿来找消遣,戚捕头真是有兴致。”小顾脸上似笑非笑,把茶碗又满上了。
“我现在就是个江湖闲人,今儿只是赶巧路过。”
“真巧。”
“是啊,真巧。”
小顾没有吭声。
糟了,又这么卯上了?我在心里哀嚎。
谁料小顾很快就移开了视线,丝毫不恋战的向门外走去。
“欸,这就走了?”那人没抬头。
我看见小顾的身子明显一凛,但下一刻他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屋里顿时没了声音。那人只是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茶碗,浅色的衣裳衬得他有些萧索寂寞。他的剑静静卧在手旁。我很想告诉他小顾其实只是出去买菜了,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我还是有的,尽管这活儿平时都是我一人包的。但我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
买菜的人一直磨蹭到过了午时才回来。一直等在桌边没挪窝的人没有一丝意外地看着小顾,“回来了?”
小顾提着一兜子菜,平静地看着那个人的眼睛,“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着实有些诡异。那个戚捕头总是一早就来店里,一直等到打烊才离开。他倒是个热心的好人,一点都没有捕头的架子,还总是帮我收拾桌椅,驾轻就熟的样子让我有点意外。小顾偶尔会来柜台来帮我审审帐,但更多时候就呆在自己屋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捣腾什么玩意儿。前些天一见面就电光火石的两人,现在却没什么交集。开始我还找话题自说自话想活跃活跃气氛,可每次等我口干舌燥说完了,戚捕头只会抬头对我笑笑,小顾则是斜我一眼。几次下来我也就没了兴致。突然就很怀念以前小顾总给我讲故事的那段日子。
戚捕头毕竟是捕头,人脉很广,朋友遍及天下。自从他来了我们店以后,时不时就会有一帮子江湖人找到门口,有些倒是仪表堂堂一脸正气,但有些也是长得口鼻歪斜打扮得奇形怪状。他们总是挤在门口,腰间挎着的刀唰亮。人多嘴杂,叫嚷的声音嘈杂的让人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喊什么,只是依稀能听到什么“魔头”,什么“报仇”。只要戚捕头一出现,喧嚣声立即便小了下去。他背着我站在门口,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看见那群人脸上都是一副倒抽一口冷气的表情。这时候小顾总是呆在屋子里,我则挎上菜篮子从后门出去买菜。为什么?戚捕头交待好的。他叮嘱我,看见有很多生人来了就出去买些好菜,回来招待兄弟,小顾呢腿脚不方便就让他呆在房里休息,他一个人招待他们就行了。
我转告小顾的时候,他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可还是照办了。
不过每次等我回来,戚捕头的朋友们就都已经走了。店里的桌椅总是被移了位置,有时候桌上还会留下刻得深深的印子。我不解问他,他就说这是人太多,挤在堂里刀啊剑的不小心磕了桌子很正常。他们江湖人总有要事在身,等不及吃饭就匆匆离开了。有一回我想起了什么,就问他,他也是江湖人,为什么他就有空闲留在店里哪儿也不去。他呵呵一笑,酒窝深深的,眼睛亮亮的,说他丢了东西,要在这儿找回来。
我想追问下去,但他总是笑笑不再说话了。直觉告诉我,他丢了东西,这事儿和小顾有关。莫非小顾当初就是拿了他的东西才逃这儿来的?可除了一身破衣服,小顾什么都没带来。难不成半路上当掉换钱了?那他又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地步被我捡回家?肯定是被土匪劫了。我想得脑壳疼,被身边的戚捕头看出来了. 他拍拍我的肩, 提过我手里的菜, 说菜都买来了那我们就不能浪费, 来今天我们做好吃的打牙祭。
当我们打牙祭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一天又来了一群人,看到戚捕头把他们迎进来关上门,我便照例告诉小顾一声,然后就出去了。待我回来却发现店里桌椅东倒西歪,戚捕头靠在桌边,小顾紧锁着眉头帮他包扎肩膀。裹得严严实实的纱布上很快就又渗出了血迹。我吓得扔了篮子,赶紧扑过去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戚捕头安抚地拍拍我,轻松地说:“没事,刚和他练练手比划比划。哎哟!”
原来是小顾使劲在他肩头打了个结。真狠心哪…我在心里哀嚎。小顾没理睬我们,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纱布上丝丝缕缕洇开的血水。
那一晚是小顾下的厨。满满当当的一桌菜,三个人却各怀心事,迟迟没人动筷子。
最后还是戚捕头先伸的手。扒拉几口菜之后他问我,有酒吗?
“有咧。” 我跑去厨房取来一壶酒,两只酒杯,“来,我陪你喝。”
“怎么,没有他的?”戚捕头指指小顾,有些奇怪。
“他啊,滴酒不沾。
戚捕头有点意外地看看了小顾。小顾没抬头,只是专心地扒着饭。
第二天,戚捕头没来。
过了一天,戚捕头还是没来。
过了一天又一天,戚捕头再没有出现过。
连同着那些时不时找上门的各路江湖人,也跟着一同消失了。
重新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日子,我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小顾看上去却没什么不同,只是沉默的时候多了一些。
这天,等我打烊关店,小顾已经做好饭菜。
“想听故事吗?”
我点头如捣蒜。
与以往任何一个故事都不同。
故事里有个出生卑微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尝尽人间冷暖,可他偏不信命。有个沿街卖艺的穷小子,在打靶场上碰见让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从此尽心陪伴只为搏红颜一笑。有个心向天下却始终不得志的书生,四处碰壁却在山野僻地中遇见了懂他的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故事说到这里,开始和巷口张大爷念叨过无数次的那个故事变得很像。一个背信弃义的故事。前一秒是结义拜香,下一刻就是血腥杀戮。一个逃,一个追。其间死了很多人。最终追的和逃的调了个个儿。一个洗刷罪名重振威名,一个声名狼藉一败涂地。
有几次,我偷偷瞥向正在说故事的人。小顾一向犀利的眼神有点散,吐字很慢,却没有一丝需要斟酌的犹豫。仿佛这么多故事都已经融进他的骨血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容不得他一丝停顿,一点迟疑。如果他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他就是个太神的说书人。只是这个故事太真实,太详细。迟钝如我也觉察出了什么。我的心怦怦跳得很快,一个答案在我的心里呼之欲出。但我什么都没说。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小顾整整说了一宿。直到窗外渐渐泛起天光,蜡烛燃尽飘起一丝白烟,小顾终于沉沉睡去。
我小心地替他披上衣服,开门出去。临走前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他做过错事,老天也让他付出代价了不是么。
这一天我们都没开门迎客。傍晚时分,有人叩门。
戚捕头站在门口,好像他第一次出现在大门口一样。不同的是,除了他腰间的剑,他手上多了两样东西,一把琴,一壶酒。
小顾看见他,笑了笑,你来了。
是夜,夜很静。静到有人轻轻走进院子里的声音都分毫不差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透过门缝,我看见戚捕头静静立在院子当中。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冽的琴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我看见戚捕头露出一丝笑意。
几个简简单单的拨弦,琴声戛然而止。
小顾拿着琴,走进院子。把琴扔进戚捕头的怀里。
戚捕头稳稳地接住了。
“这不是你的那把琴。”小顾的语气有些忿忿的。
戚捕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抽出剑。月光下薄薄的剑身反射出雪的颜色,晃了我的眼睛。也让我看见了小顾眼里一闪而过的讶异。
“你看,这也不是当年那把剑。”
小顾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抚上那把剑。
两人一时没了言语,我也是看得云里雾里。
“那你再尝尝看这个。”戚捕头从怀里掏出酒壶递给小顾。
小顾一仰头闷下一口酒,末了畅快地叹了声,“唯独这酒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那也要看跟谁喝了。”
夜渐渐深了。月亮的清辉洒了一地。
我趴在窗边,看他们坐在台阶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不似知己好友般无间,却也没有一点生分。
还是那轮明月,还是一样的月光,却已不是一年前的寂寥清冷的光景。小顾和戚捕头的身上染上了淡淡的银白色,他们的影子在身后紧紧地靠在一起。两人轻轻说着话,小顾时不时很不应景地冷笑一两声。只是在柔和的月色中,小顾脸上的线条被勾画地格外柔和,这让他的眼里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凌厉之色,想努力显示出不屑的嘴角此刻看着却也像是带着真正的笑意。戚捕头时而沉默,时而眉头紧锁,可更多时候,他的眼神都紧紧追着小顾的,好像他俩都想从彼此眼里读出些什么。他们想读出什么我无从知晓,但一年前我看到月光在小顾四周画上了一圈寂寞的光影,让人不敢上前。而一年之后,他已不再是一个人。
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可我知道,他们就要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靠在门边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轻轻的几下叩门声惊醒。
我默不作声地蹲在门边,听着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静了一会儿,只听戚捕头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把人吵醒。
“走吧。”
另一个人小声应了声。
脚步渐渐走远了。
开门声,关门声。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琢磨着他们该走远了,便推门出去。
街口早市已起了声色。鸡鸣狗叫声。招揽生意的吆喝声。谁家娃的哭闹声。
一往如昔。
顾惜朝。戚少商。我轻轻念着。
恍如大梦初醒,却又接着坠入更深的梦境。不过我知道,他们的江湖曾经离我很近。而我的江湖,始终扎根在这里。
远处山间,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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