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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999年末,为庆祝千禧年到来,北京市几所高中联合起来组织了高中生访美交流团。翌年夏天,我访问时结识的华裔女高中生帕特里夏·陈写邮件来,提到我们共同拜访过的一位徐教授。他于纽约华人新年聚会后离世,留下数箱书稿未整理,因无子女,都托付给平生喜爱的学生,其中就有陈的母亲。陈毕业后做母亲的助手协助整理,因为其中涉及到不少大陆故人旧事,请求我帮助核实确证。
我因为曾做错一件事,恐伤过老先生的心,一直心负罪衍,知道有机会弥补,自然义不容辞。何况我真心喜欢这位徐教授,他研究晚唐历史,近二十年在外国学界受冷遇,而国内读者对他钟爱有加。遭遇两极,他看待泰然。
陈首先希望我查找的资料有关一个人名:郑迪。他在徐教授的笔记中曾多次出现,有一页甚至以圆珠笔复写数十遍,每一遍都潦草狂放难以自抑,经年依然在后页留痕。我看着陈传真来的一些影印件,总觉得哪里熟悉,扎进中央某资料室数天后,我向陈报告结论,郑迪,有极大可能指的是郑棋元将军。他曾统领驻印远征军,在1943年幽暗的异国雨林里跋涉,也曾抛却军衣,以一身白衬衣一支手枪作长城血战的先锋旗帜。蒋中正看重他,以他同英美盟军将领周旋,延安重视他,曾极力策反未果。抗战胜利后,解放战争结束前,郑棋元将军最终投诚,受我党信任。一九九一年逝世时,两岸同哀。
郑迪是他的曾用名。
而我为什么对这个曾用名熟悉,再三回忆里,竟和我的过错相连。在那间徐老先生独居的寓所,我还记得兰花盛放,枝叶掩映,托着一幅苍劲手迹,只四个字:黄河青山。落款便是郑迪。我询问老教授郑先生是谁,他不答,却谈起北京,他说你从北京来?可知道郑棋元将军最近安好?我年轻时在他手下当参谋。说话间流露浅淡青春神情。
我不待思考就脱口而出知道,因为那正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外曾祖父,虽然打起架来是不论谁是高干子弟的,打不过就改日再战。直到有一天我这小学同学左臂戴黑纱来,不应我邀,神情怏怏。那一天我们好像都长大了一点点。
哪一年?老教授问。他正戴的眼镜落到手上。
九一年。我再答,心想他为何这么吃惊。尔后我意识到我的残忍,隔着重洋,不是每一条新闻都会被传到,遑论一位故友的离去,几段回忆的失落。直到消息从陌生来客口中无遮无拦宣布,八年虚幻的挂念一朝破灭,故人长绝。
他失去的是往日时光的最后消息。
无怪乎他忽然变得疲倦,许久,抚摸着那幅手迹,不再发一言。
临别时徐教授赠我他的著作,中英对照,英文名奥利弗·徐,中文名均朔。姓徐,名均朔,1942-44年间笔名黄河,在《大公报》上连载战地见闻。这是陈拜托我查找到的第二份资料。我把那几年《大公报》看起来相关的报道都影印传真给陈,不知道她有什么新奇想法。
不过,阅读以黄河为名的来信本身是很有趣的,我于是有机会了解徐教授当时给读者自述的生平:1937-39年就读于上海某音乐学院,战争爆发后投笔从戎,入读长沙陆军军官学校,教官多为国党后来的将军,个个黄埔出身,受最正统训练,信三民主义。
「表面上信,暗地里未必。」均朔写道,「那时我也想做拿破仑,救万民于水火。后来直面战场才知道,能救自己都不易。」而敦促他继续军队生涯的偶像正是郑棋元,当时他在东北屡建战功,抗日寇于正面战场,「我经过几年摸爬滚打,终于有机会升任参谋,调命下来了,往西南,滇北,新一军,跟随郑棋元军长。」
关于驻印远征军,我所知其实不多。现在我们提到中国远征军,可以按时间阶段分为两部分,第一阶段是1942年为阻止日本掐断滇缅物资线、与英国联合的远征,因为开始较晚,合作不畅,失利严重,十万精锐部队折至四万人。此后大部分退回云南,重建远征军司令部,称为滇西远征军,由美国将领史迪威统帅;小部分缅甸远征军退入印度后重新整编为驻印远征军,郑棋元继任司令。第二阶段是1943-45年驻印远征军与滇西远征军的联合反击,经过修整、增兵和训练,新的远征军重夺滇缅公路,收复滇西失地,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胜利一环。
均朔来到郑棋元麾下担任上尉参谋,正是缅甸失利,重建驻印远征军的时候。那年他二十三。
《大公报》上“黄河来信”专栏总体对战事抱有信心,但对史迪威的一言堂作风颇有反感。史迪威几乎架空了中方将领,他一面踢开“合作”伙伴,将枢纽层通通换血,一面加紧训练驻印军。在他眼里,中方高层军官都是饭袋蠢货,唯有普通中国军人是绝佳的士兵,忍耐、听命、向前。
均朔作为参谋层毫无疑问是棋元的阵营,但化名使他可以公正臧否,“黄河”对郑棋元的评价很高,也不讳言郑棋元和史迪威的摩擦。毕竟,能和史迪威这样关心打仗不关心外交、致力于建功立业的“戈登分子”打交道,需要很高的耐心和刚毅。
何况对偶像总有偏爱的,“黄河”曾闲笔提到郑棋元的两件事。一件就关于郑棋元的曾用名郑迪,他年少报考黄埔军校不过,原因是太小,第二年年龄依然不够,他借了同乡的身份才成功。后来虽然有机会纠正,他还是延续了棋元这个名字,大约是有缘。另一件是据说为了纪念战友同袍,郑棋元彼时已经吃素数年。也许战友英灵庇佑——他从未在战争中负伤,被称为常胜将军。最奇迹的是一次攻城,这件事经过传闻可能变了很多种样子,于是记录者当面确认过:炮弹碎片击中前胸,而他毫发未伤,一枚银币为他挡下了伤害。
我在查资料时看到了郑棋元将军的照片,可能有些冒犯——很漂亮。长身玉立,教人想起兰陵王,以狰狞面具遮掩英俊面容,百战不殆。
我揣摹那异国的,「辽阔而肮脏的大地——正如我的祖国」,这里是丛林幽深,那里是恒河沙漫,古老的佛经和众神垂眸,异国的人民坚忍与我国一般。军官们终日与贱民交往,当地的高贵婆罗门对此投以白眼,避如蚊蝇。“黄河”在此境地里悠然自得,他身为参谋却随长官无事可干,于是转为前线观察员,以平常人的胆子做危险之事。他写下战争中动人或荒谬的瞬间,开炮前夕转头谈交易日常用品的军人,轻描淡写说“你前面有个地雷”的同行者,休假时唱歌,列队时森然,苦难中有笑的时刻,滑稽和严肃共存。而那不可避免的淅沥冷雨,幽暗灯下笔案和营外游走的风,日本人三八式枪声卡碰、卡碰,同僚倒下,同样年轻的敌人倒下,幽灵的声音从不止息。左边,开罗发布宣言,右边,太平洋战争打响,他置身时代景观而无从走出,冰海和火焰对照的时代——本质上,战争永远是哀歌。
在那时他已经有了研究历史的想法。他入伍前学习音乐,已有很高造诣,但他更想知道为什么人类总重复错误,在内部自我消耗。或许在那时他已经看到抗战胜利的曙光和其后的国共争锋,或许仅仅因为,他看到人都是人。在战争里他度过十年最好的年华,值得他怀念的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一个个曾相握相触相拥相战的灵魂。
「我看到那个淹倒在河里的日本军官,很年轻,或许以前也是个大学生。学习中文的词典还湿答答的,刘长官把它晾在矮树丛上。」
陈最新影印给我这样的文字,想必是他做下的战争笔记,而这种对侵略者同理心的文字,是不符合抗战论调的。《大公报》因此并未刊行。
读点开心的,陈说。教授写了好多和郑将军的事啊。我于是在那些笔记里专门寻找未发表的内容。有些是划掉了,有些是随手的句子,郑迪,郑迪,郑迪。见我兴趣十足,陈建议我寻访教授当年的战友:刘岩、顾易、方晓东、毛二、董攀、郑艺彬、龚子棋。这些都是笔记里提到的名字。笔记里没有提到的是:
把词典晾在矮树丛上的刘岩长官于建国后不久去世。
和均朔同龄、惺惺相惜、战争胜利后就要娶茜茜的顾易上尉真的成功娶到了茜茜,但没有度过一九六八年。
喜欢把头发留一个绺、爱好吃煎饼果子也一直念叨煎饼果子甚至试过做煎饼果子的号手董攀失踪在一九四四年一场战役中。
外表凶恶内心柔软的浙江富家公子龚子棋上尉,一九四八年因流氓罪入狱,后随败退的国军迁往台湾,难以寻访。
终于我们还是找到了几位老人家。
黑眼圈比均朔还浓一点,看起来很颓废的军校同学郑艺彬,其实是共产党人士,战争胜利后从事文艺宣传工作,现在还在世。同样在世的还有北平小伙毛二和四川小伙杨皓晨,他们当时是郑棋元的勤务兵。还有方晓东教授,他和均朔教授从音乐学院起就是同学,又一同投笔从戎、调任参谋。退伍后继续学业,以音乐教授身份退休后居住在武汉。赵超凡和俞华,从一而终的郑棋元旧部。我分别去信,上门拜访,他们都愿意和我聊聊。原来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均朔退伍后的去向。
按我所知,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均朔和郑棋元都参加了受降仪式。均朔因为负伤获得海陆空一等勋章。尔后他们分道扬镳——棋元坚持三民主义,参与解放战争,最终结果我们已经知道。而均朔以退伍军官身份远渡重洋赴美求学,在密歇根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在纽约谋得教席。多年颠沛流离,四十岁上结过一次婚,没有孩子。他晚年精神仍然矍铄,研究不倦笔耕不辍,我访问他的那一次,他依然能料理自己生活,寓所整洁,羊毛衫熨贴。他甚至自己烘焙甜甜圈招待我们。
那是他唯一会做的甜食。毛二说,郑将军尝过一次,赞不绝口。
他四十岁结婚了?方晓东感叹,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结婚的。
至少在二十岁上,他们还都是神采飞扬的青年人时,无牵无挂碍,何尝想过情爱与前途。军旅生涯某种意味上是伊甸是乌托邦,轨道一致,齿轮严密,不停歇地运转下去。
那均朔就是齿轮上最不安分的一颗牙。赵超凡说。他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年轻参谋的行事风格:无畏。无畏的另一面就是莽撞,他莽莽撞撞冲进战争,把自己摔打成英雄。郑棋元对他的态度却很难捉摸,一方面,郑将军时常磨砺他的耐性,以上级对下级,前辈对后辈,另一方面,却有一种奇异的包容。是欣赏,或者是对年轻的另眼相待?郑棋元准许他只对尊敬的长官行礼。不止一次,俞华听均朔直呼郑迪。他们彻夜相谈战略,亚洲,国际,历史,现实,未来,意见相撞之处,郑棋元全都屈尊聆听。毛二说,有时候我觉得首长养了个儿子。杨皓晨纠正他,是他填补了首长的孤独。
其实郑棋元如果有儿子,那时候差不多该是那么大。他十四岁家里就安排了妻子,只是四十岁依然温和没架子,偶尔流露出料峭锋芒,和年轻人别无二致。从哪里看见孤独,杨皓晨却哈哈带过,毛二转而提起郑将军有一手好字。练兵闲暇,研墨挥毫,均朔盛赞之余,曾向他求一幅字。郑将军说,要写什么?均朔说,将军自己想吧。
郑棋元凝视他半晌,一笑,说好。
至于后来写了没写,写了什么,毛二是没有见过的。他当然并不知道将军所有事情,纪律在上,正如将军家书是不能偷看的。
但有一次将军写家书时均朔在畔。将军顿笔,问均朔道,想给内人写句话,一时想不到好的。
均朔不言。一会儿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毛二转述时问我,这算不算预言。因为在那之后没几日,抗战就胜利了,将军如愿归乡解甲,直到解放战争才重又发白马,度黄河。
我想,是谁对谁的一语成谶,犹未可知。
我从方晓东教授那里听到一件事。1937年,正从北平出发往上海就读音乐学院一年级的徐均朔不幸被挟卷入七七事变后续战场。当时已晋升陆军少将的郑棋元率师守保定,与日军血战,其间为示决心,抛却军衣,只着白衬衫浴血立于阵前,坊间一时传说白衣将军。据说那一次均朔正是为该师所救,与他已有一面之缘,自此树立偶像,与方晓东谈论时常常谈到,敦促一同投笔从戎。
郑棋元当然不记得他。调任参谋后,才渐渐熟悉,交往频繁。的确频繁,都有点嫉妒了,方晓东说。但他也疑惑,为何战争结束后,曾经最亲密最不拘的关系遽然断绝,均朔只身离开,像对故土故国没有丝毫留恋。
我急急地说,一定有留恋的。教授生前寓所的陈设简洁,除了绒灰地毯,大多很亚洲式。将军手迹就挂在假玄关背后,占了大幅墙面,抬头就能看到。他也时时照拂兰花,阳台上、书架旁,还有一幅中国地图,虽然标注英文,但属于祖国的地方,一直是红旗的颜色。我几乎把记得的所有景象重复,为了论证没有人要我证明的东西。方教授问我手迹是什么内容?我说,黄河青山。
黄河青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将军知不知道黄河是他的笔名?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玩笑,值得人做梦许多年?
但我明明知道,这一定不是玩笑。在我闯了祸的那个午后,罪衍感让我把那时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我看着他一声叹息,转而照拂兰花,又终于问我,将军去世时可有留下什么话。我自然不知道全貌,但想起小学同学曾经问我,到了黄河是什么意思。我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可能就是心死了吧。但在那时我仿佛觉得应该有另一种解释,于是苦苦回忆着小学同学说的而转述给教授,一字一句:曾外公临终说,「我到了黄河了。」
到了黄河是什么意思?到了黄河,其心未死,又如何呢?
陈打电话来,把最后一部分影印传真给我。陈问我,这是一场爱情吗?
我说,这是一场人尽皆知的单恋。
谁爱谁,谁不爱谁,谁恨谁,谁不恨谁,主语因时光而永成秘辛,宾语都是黄河。
在1946年,出国之前最后的笔记上,年轻的均朔亦曾最后一次回望。
「在黄河奔涌的岸流上,白云悠悠,千年不改。
如果把黄河摄入眼眶,是否我也置身于黄河的浩淼?如果我就此告别黄河出走他乡,是否黄河会经由我的血液同密西西比河相连,流淌过不一样的纤夫的臂膀,同样的渔者的歌吭?
黄河不回答我,黄河从不回答。它只是流过青山,把一切冲向沧海。」
于是他就此走去,此生再没有回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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