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虹成尘,梦一场

作者: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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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铲


      第六铲:

      人间

      凌晨,故靠着墙壁醒过来。

      跟前没有绿。沉檀香韵丝丝缥缈,若有若无间极入心的味道,但那不是绿的,绿没有来过。

      前夜与昨夜,故坐在床边等了她两个晚上,到第二个半夜时终于熬不住,不觉靠墙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微亮。

      绿就这样错过了他的生日。

      故本来想绿也许会是第一个前来祝贺的人,于是他不睡,床上支张小桌,点了蜡烛坐着等她。他想绿或许会叫他自己挑一件礼物,绿喜欢这样。那么他要什么好呢?无论什么,绿必然能够送给他,她是仙子啊……直到天亮,喜鹊丫头捧着新成的衣裳袍子来伺候他起床梳洗,故才恍然知晓一夜已经过去。

      何老爷是生意人,爱讲究些排场,故的十六岁生辰过得热闹非凡。

      晚上他累得不行,但依然坐回床上,一心一意地等绿。他没想到,自己准备迎接的第一位客人到了最后也没有来。

      故浑身僵硬的坐了一会儿,垂下头,将搁在床上的手缓缓打开。翡翠的清光在暗室中绽放。是那枚叶子,绿把它送给故,故的记忆深处还凝固着当日她将水色丝带款款解下、挂在自己脖颈上时的微笑。

      “你这样担心我把它弄丢了,就替我保管着吧,紫。”

      脸在幽暗中红了起来,故赧然一笑。

      不知不觉间绿出现在故的生命中已有大半年,这半年时光的精彩让之前的岁月变得黑白寡淡。先前的十五年仿佛不过是个铺垫,他生来就是为了等待迎接她的,有她在了世界才真正鲜活起来。

      闲来无事,故与绿在西湖畔一遍一遍的走过。他们在断桥上在小舟中在雷锋塔下,和着暮风夕阳彼此牵着手。绿说过最多的一句话:紫,你高兴就可以了。

      绿已经给了故太多惊喜。他必定是被宠坏了才如此不懂得知足。故这样责怪自己。

      为什么以为绿一定会记得自己区区一个生日?人生在世,年华弹指,这尘世间的琐碎于仙子的长生而言究竟算得了什么?故觉得自己这样小气。

      他将手中灵物凑近嘴唇,感觉叶子在他手指间轻盈吐呐。它是活的。故能够清晰地触摸到潜伏在每条脉络间不可抵挡的生机与灵动,那仿佛是绿的神采在人间的延伸。他将它握紧,如同握着绿温凉的手
      指……

      故仰起头,一声叹息释放掉胸中所有的失落。他挪下床,抻抻痛得几欲折断的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 * *

      天庭

      人生是个不断走向死亡的过程。

      灵魂是不朽的,记忆却短暂,用尽一生去珍重的东西,过去了,就再也没有。轮回在生死交替中延续,每一次重新来过都注定了遗憾,不能够超脱,于是哭着重蹈覆辙。

      绿不是不记得那缕深刻着紫字的灵魂正是在十六年前的今天以那样一种方式呱呱坠地,她记得的,所以避开。她心中觉得这是个沉重的日子,十六年前那个婴孩哭得那么伤心。

      她不知道那样的日子在人间居然是要庆祝的。迈向轮回终点与起点的步伐被理解为这一世成长的见证,人们恐惧死亡的形式,却肯欢天喜地的接受死亡的足迹。人心叵测。

      绿不会知道了,故从没有向她提起过关与自己的生日,往后也不会再提。他以为绿是不会也不应该把这些放在心上的。

      * * *

      掐指算算,绿有一月过半不曾去人间看望紫了。前些日子正是蟠桃盛会,绿与一众姊妹们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无心他顾,如今宴罢,她有些想念妹妹。

      降落人间,轻车熟路地转入何宅,推开书房木门时,正见故曲身伏案的背影。

      十一月末,天气寒冷,故换上了鹅黄的锦缎夹袄,小手炉摆在桌边,宣纸摊开,几支毛笔交错。一旁伺候笔墨的丫鬟满面痴迷地盯着他轻轻挥洒的笔端,叹息连连。

      香袭满室,故一怔,豁然回过头来。绿挽着纱羽站在门口,笑容清浅安然。故的眼睛分明一亮,脸色像瞬间绽开的花朵,霎时明艳起来。

      “喜鹊,你先去吧,在一边我要分神的。”

      “公子爷,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女子?”丫鬟回过神,颇有些酸溜溜地问他。

      故怀着满满的笑意红了红脸,轻轻挥手打发她:“去了去了,画完给你看。”

      丫鬟擦着绿的身侧而过,回身将门关上,于面前那婷婷俏立的绿衣仙子一无所知。绿不愿意,她是看不到的。

      绿走过去,松木书桌上摊开的画纸,上面一位女子轮廓初成。她绿衣黑发,纱裳翩然,静静站立在一带碧溪旁,微侧的面颊上容颜清冷高洁。

      绿愣了一下。“这是我吗?”她侧过头来欣然问到。

      故低头一笑:“远远不行,形略近而全无神采,我到底是画不来的。”

      “很好了,紫。”绿微笑,她立时想着要拿去向玉炫耀炫耀。“是送我的?”

      故喏嗫了一下,摇摇头:“给我父亲交差用的。就这两笔,也实在送不出手去。”

      交差?绿疑惑地闪着眼睛看他。故呵呵一笑,说自己前两日被父亲教训了,为了成婚的事情。

      故十四岁时便有媒人登门说亲,一直拖到如今他十六,何府门槛怕是已被这些频繁来往的足底磨去了两寸,而前日何老爷终于对故“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的说词拍了桌子。

      故始终被宠纵着,老爷对他已然相当客气,有哪个儿女是可以不听父母之命的?更何况是这般关乎传宗接代的大事。可是故一味坚持。

      有了意中人,非她不娶。这是故的借口,倔强立在堂前,偏又安静得不起波澜,柔弱身躯中透出的那么一股强硬前所未有地震慑了父亲。

      是哪家姑娘,什么身份?

      故全说不出来。他迅速扯谎,说那是湖畔一次偶见,远远张望过去,铭心刻骨。何老爷骂他胡闹。真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们高攀不起,若是市井落魄人家的小家碧玉何府也不见得有这样低的门槛,况且偌大临安,一个女人是这样轻易可以找见的吗?故这难题出得大了,身为儿子不能够这样任性。

      故就笑笑,说把意中人的模样画出来,按图索骥。若是寻得着时,无论因缘如何,心也踏实下来。

      若是寻不着呢?

      终生不娶。

      你敢?!

      于是故腿上挨了一棍子,现在还有淤青。

      他撩起下摆,将裤脚卷高指给绿看,绿叹口气,手指轻轻抚过,清凉代替疼痛,故咧嘴笑笑。

      “你何苦呢,娶妻难道不好?为什么让父亲生气。”

      故微笑不语。

      绿略略皱眉,目光投向画纸上自己的影子。“紫,用我做搪塞,你父亲永远也找不到啊。”

      “呵呵,这就对啦,为什么要让他找到。”

      “紫,人生在世这是必然的,跟我们在天上时不一样了。或者,你是担心没有情投意合的女子?我可以帮你……”

      “不是。”猝然打断。故的目光倏忽一暗,便又明亮起来:“不用的,绿,我也不愿意辜负人家一世。”

      绿望着故,无端的,在他温情荡漾的笑容中微微颤栗。

      * * *

      云崖岸

      “玉,什么叫做辜负。”绿喃喃问到。

      “你总不听我的话,一意孤行。这就叫做。”玉懒洋洋地笑。

      绿垂下眼帘。那为什么紫要这样说?

      玉知道了缘尾,半晌无言。

      “她是不想娶妻吗?玉,若是这样我还应不应当帮她?这样不好的。”

      “或者我该劝劝她?”

      “玉,你说呢。”

      “玉?”

      “……他对你动情了,你让我说什么。”

      绿呆了呆,随即“哧”的一笑:“那怎么会,她是我妹妹啊。”

      “对,你这么想,可他呢?他不过是个凡间的男子。绿,你太低估人心了。”

      “不是,她早就知道的,她始终当我是姊姊。”绿侧过头来微微不悦:“玉,你真的也该收敛性子了,你这样厌世,在你眼中三界上下竟然就没有洁净的东西吗?”

      玉没有言语,偌大云岸霎时寂静下来。绿一怔,随即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指责微微懊悔。她不安地向空中仰望,玉是否生气了呢?

      玉怎么能够不厌世,他被囚禁了这么久。这么久,心中荒凉得生满荆棘,眼前所及皆是阴暗的了……她这样想着,歉然咬了咬唇。

      “玉,对不起……”

      “绿,”终于他说,声音空空荡荡。“你觉得世间的情字是不洁的吗,你这样想?”

      “我……”嗫喏片刻,绿轻轻吸了口气:“至少,我与紫是姊妹,我们之间是断然容不下那个字的。玉,你多心了。”

      良久良久良久,两个人沉默着不再说话。绿是温婉的,却也固执,她已然凭借着自己的固执寻找到紫并且守护了她一十六年。玉的话,她的确从来没有听过。那些沉暗刻薄却直指人心的论调像阴云一样时而袭上绿的胸口,绿坚持着将它们挥散开去,她只是希望紫快乐。

      最终,云崖岸上,云浪淡淡地翻卷过玉一声疲倦的叹息。

      他说,我已经不想再劝你。绿,我累了。

      * * *

      绿再见到故的时候,那幅画已经装裱完成,端端正正地挂在故寝室的墙壁上。

      绿在画前站定,细细地看去。故是花了不少功夫的,肖像当中每个细节都已入微,虽然他说这只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待。绿很喜欢这幅画,她微笑着伸手触摸。灵光荡漾开去,纸面落下一路轻柔,于是画中的溪水仿佛真的开始流淌。

      故站在绿身后轻轻叹息。

      此刻人在画旁,他深刻感觉到了自己笔墨的无力。

      故再也不会去尝试将绿的身影具体到纸上,再也不会。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永远也画不好她的。绿的那种人间笔墨所不能够捕捉的韵味,无需轻颦浅笑,不必眼波流转,只那样一站,便唯有一个灵字可以形容。而故所能描绘的不过是个生硬的轮廓。

      他为着自己的枯涩而深深汗颜。

      当日他捧着画卷去交差的时候,何老爷的反映不出所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什么样的女子会穿这种衣服出来招摇?那是个戏子不是,你说实话!”

      故无言以对。有时候,他当真希望绿不过是个艺人戏子,会在某一天终于告诉他,一切皆是假的,如今落幕,只有你我真实。

      若真有那样一天,绿会卸了装,收了戏法,坦坦白白地站在自己面前。故试着想象,即便她没有这样夺目的荣光与色彩,即便她只是一介贫贱人家的女儿,即便她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瑕疵,是否也要好过她此刻轻柔地唤自己为“紫”?

      故悲哀得不能继续。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去设想一个平凡的绿,或者任何一个平凡的女子。绿的完美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空间。确实他心里面执著的就是那个仙子,高高在上,冰雪无瑕。

      也许仙子是注定不能够属于凡人的,纵然彼此相挽也永远隔着茫茫两个世界。而故已经没有办法。

      绿的目光不经意地带过右上的落款处。

      “始知离思”。

      简简单单四个字,沉重得穿透了纸背却抵达不到绿的心底。人间文字绿读的并不多,所以她不曾知道历史中与此咫尺之遥的唐朝有一位伤心的诗人,他为自己的亡妻写下了如何刻骨铭心的诗句。那些诗句将屹立于文墨之林楔刻古今鸣响永久,只因为,其间太沉重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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