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棵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上总是下雨，蔚蓝色的天幕布满了乌云，光是看着就让人压抑。

　　后来，天不下雨了，日夜都是呼啸的狂风。

　　他们卷起的沙尘布满整个世界，花草树木连年锐减。

　　没有人再如从前那样为了拥抱蓝天而外出游玩，也没有人再携家带口出门踏青，几乎大多数人类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吃着干巴巴的食物，两手撑在窗户上，隔着玻璃看已经变样的世界。

　　一片被人类悉心保护起来的城中花园中央，立着一颗千年古树。

　　古树的根茎扎得很深，枝繁叶茂，他努力地伸展着树枝和叶片，沉默而努力的为周围的花草遮风挡雨。

　　而在那群小花小草中，有一朵及不起眼的小白花，他身材孱弱，叶片卷了起来，有枯萎的趋势。

　　小白花知道，自己快死了。

　　不用他自己将根茎从土地拔|出来，其他的花草就会动手，将他一点点的从泥土中挤出去。

　　人类每天供给给城中花园的水是有限的，少一棵植物，周围的植物就能多分一点点水。小白花安慰自己，还是我自己从土里出去吧，把今天的土地和水都让出去。

　　反正，他也是要死的了。

　　早一天枯萎和晚一天枯萎是没有区别的。

　　可是他好害怕啊，离开了土壤他的花瓣就会发黄，花萼卷起，根茎变得干瘪，然后整朵花都会垂向地面，再也不会散发香味。

　　现在的气候这么差，或许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在垃圾堆里变成黑漆漆的干花，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压就成了无法修复的碎片。

　　小白花越想越恐惧，所有的花瓣都缩起来，将花蕊紧紧包裹在中央。

　　他不想死，可是他也活不了了。

　　能怎么办呢？

　　“你还是离开吧，你走了，新播下的种子就有地方生长了。”旁边有棵小草弱弱的说道。

　　小白花整株花狠狠一抖，“我……害怕。”

　　“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一朵雏菊说，“离开了中央花园的玻璃罩，你很快就会被外面的风吹干，被外面的太阳晒死，咬一咬牙就会过去的，不会痛苦很久。”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走出去？”一朵绣球花讽刺道。

　　“我们说话你插什么嘴，你这么爱多管闲事，你去帮他死好了。”雏菊尖声喊回去。

　　绣球不说话了，花园里的一切都沉默了。

　　小白花抽嗒嗒的却不敢哭出声，这里没有花欢迎自己了，他努力的想把根茎从紧实的土壤中拔|出来。

　　或许是生病了，整株花没什么力气，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将自己的根茎挪出去。

　　挤在他旁边的几株青草悄悄将自己的根伸过去，推着小白花往土壤外挪动。

　　小白花感觉很受伤，明明昨天之前，他们还围着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算了，每朵花都会有枯死的那天。

　　只是那天来的更早而已。

　　纯白的花瓣因为坏心情和对死亡的恐惧，彻底失去了活力，好像只要风一吹，他就会如同蒲公英那样彻底散掉。

　　他用叶片撑住地面，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将根茎挪出来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一根树枝从上方落下来，冒着嫩芽的树梢就停在小白花的面前。

　　小白花长得太小，太矮，他从来没有够到过古树的树枝。那树枝遒劲有力，被树皮包裹着的枝条强壮又漂亮，这是花园里最蓬勃的生命。

　　他疑惑地望着树枝：“古树先生，怎么了吗？”

　　古树从来没有说过话，此刻也是一样，他只是用树梢托住小白花的叶子，把他从泥土中带了出来。

　　根茎暴露在空气中，让小白花惶恐不安。

　　他的花蕊剧烈的颤抖，浅白色的花粉在空气中飘开，他想说求求你不要把我丢出中央花园，可他又不敢。

　　就在他认命的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抛出去的时候，古树将他放在了自己的树根下。

　　那条树根十分粗壮，有一小部分暴露在土壤之外的空气中，形成一个漂亮的拱形。拱形之下，是一小片湿润的安全地带，那里除了一些不需要什么养分的苔藓，没有别的植物。

　　树梢在小白花的花瓣上轻轻拍打，过了许久，他终于明白，这是让他扎根的意思。

　　小白花从此在这里安了新家，其余的花羡慕又嫉妒，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并且在充足的水分和养分下，小白花重新绽放光彩，花瓣舒展，花茎挺立，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穹顶照下来的时候，他会伸出一点叶片来晒太阳，然后用自己暖呼呼的叶片去轻轻蹭动古树的根茎。

　　古树一直都是沉默的，对小白花的一切行为从不予以理会。

　　小白花并不气馁，只要有好的东西就会送给古树，一滴攒了很久的水珠，自己的花粉，自然掉落的小花瓣……这些东西都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让他遗憾的是，古树从来不收。

　　春去秋来，小白花开出一朵又一朵新的花，他的花茎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已经从古树拱形的根茎下冒出了头，有时候一弯腰，花瓣就能碰到树根，擦过那粗糙而坚硬的树皮。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偷偷的高兴很久。

　　他依旧像从前一样，会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送给古树，但他现在学聪明了，对方不要，他就偷偷的将东西埋进土里。

　　时间一长，水会被古树吸收掉，而花瓣则会腐烂，变成养分。

　　小白花非常高兴，他觉得自己从被保护者成了保护者，这让他骄傲又自豪，每当这种心情浮现，他就扬起花朵，安静的望着头顶繁密的枝丫和树叶。

　　有时候，树叶一动不动，有时候，他们却会发出沙沙的响声。

　　小白花自作多情的认为，这是古树的回应。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一天夜里，小白花突然被嘈杂声惊醒，住在附近大楼里的人类背着行囊，拉着拖车，正一步步的踏过半腿深的沙尘往城外的方向走。

　　小白花知道，他们要放弃这座城市了。

　　最近这段时间，天气越来越热，风沙也越来越大，时常会听见砂石撞击玻璃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小白花都会觉得很害怕。

　　他悄悄用叶子拍了拍紧靠着的古树根茎，小声说：“你害怕吗古树先生，你说玻璃会裂开吗？”

　　古树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他的树干是那么的强壮，好像任何困难都击不倒他。

　　小白花忽然就没那么怕了，他撒娇似的，垂下脑袋，用花瓣去蹭了蹭树根。

　　中央花园外经过的人从稀稀拉拉的几个，变成了成群结队，在太阳升起之前，城市里已经没有人类了。

　　花草们开始恐慌，没有了人类，谁来给他们浇水？

　　没有水，他们这些无法将根茎伸到地面深处的植物全都要死。

　　大家唧唧喳喳，呜呜的哭声不断，悲戚笼罩着整个花园，就连太阳初升时的晨光都无法驱散这些阴霾。

　　花草们的担忧并不无道理。

　　人类离开以后，花园里再没有园丁来浇水除虫，他们这些从前被保护起来，供人类欣赏围观的遗留植物，现在已经失去了价值，死活再没有人管顾。

　　日夜不停的风沙越发猖狂，一天清晨，玻璃突然被石子砸出一条裂口。

　　裂口不断往两头延伸，啪啦一下，从裂口又多出了一个新的分支……蜘蛛网一般的立体裂缝，在短短一个上午，遍布了大半个玻璃罩。

　　只需要再经受一点点外力，这仅剩的脆弱屏障就会被摧毁。

　　大家战战兢兢，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可事与愿违，玻璃还是碎了。

　　那夹裹着沙尘和石子的风疯狂的刮过花园，许多草都被连根拔起，躺在数米远外的沙尘堆中。他们只需要抬头一看，就放弃了生的希望。

　　花园里，除了古树，其余花草一片狼狈，其中一些甚至被玻璃割裂，花瓣被风带走，不知会去向何处。

　　小白花从来不知道，被玻璃隔绝的外界会如此恐怖，风沙无情地击打着他的花瓣和叶子，花茎几乎要被折断了。

　　他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他不能，一旦离开土壤，他就再也不可能开出花了。

　　人类还在的时候，每天总会有人来到中央花园，隔着玻璃看看向他们。

　　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希冀，好像可以从他们身上看见美好的未来。但偶尔，也会有人将心底的惶惶表露在眼睛里，然后低声的对着玻璃罩里的花草说：“有时候看见你们，我好像就能料想许久以后重建的鸟语花香的世界；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你们的存在是在不断提醒人类狂妄带来的恶果永远不会结束。”

　　那样惶恐不安又无助的心情，小白花终于也体会到了。

　　他紧紧靠着那根树根，仰头向上方，树叶被狂风吹动，许多已经离开了枝丫，变得光秃。可是下方的巨大树干依旧岿然不动，好像再恶劣的灾害也无法将他打到。

　　一阵更加骇人的风吹过来，两片花瓣被从花托上生生拔掉，疼得他哀嚎一声。

　　小白花疼得整株花都颤了一下，连忙用花萼护住花朵，仰头去找寻自己的花瓣，他们已经飞得很远，转瞬就消失在满天的黄沙中。

　　虽然没有像其他花草那样被连根拔起，但刚刚发生的事，足以让他预见到自己同样悲惨的未来。

　　他耷拉着脑袋，花茎没有精神的弯曲着，可是他觉得自己有些舍不得离开古树。

　　于是，他忍着疼，努力用自己的花朵去撞击古树的根茎，想把花瓣全都撞下来，然后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他们埋在土壤中。

　　小白花天真的想，这样可以多给古树留一些养分，说不定他就能坚持得更久一点。

　　当地一片花瓣掉落的时候，向来安静的树根突然从土壤中抽了出来。

　　他像一条巨大的蛇，将小白花从下往上一圈圈的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狭小却安全的地带。

　　在根茎的保护下，他的不会被风吹，不会被砂石击打，他再一次成了温室中的花朵。

　　可是小白花并不开心，因为那些坚硬的砂石全都打在了古树的根茎上，将褐色的根茎外皮都给划破了。

　　他觉得好心疼，想要从树根的包围圈里爬出去，可只要他一动，古树的树枝就会落下来，将他刚冒出脑袋给摁回去。

　　小白花没有办法反抗，对于参天古树而言，他太渺小了。

　　一整夜的风沙过去，第二天，天气变晴了。

　　那些只让他觉得温暖耀眼的阳光，在没了玻璃的遮挡后成了最滚烫的岩浆，他觉得好热，花瓣、花萼、花茎，每一个部分都无法再打起精神。

　　他感觉到身体里的水分在急速蒸发，短短一个上午，他就已经奄奄一息。

　　思维开始昏沉，花朵没精打采的靠在古树根上，叶片卷起，叶尖儿已经开始干燥。

　　从前他站在安全地带看外面的世界，只觉得惊奇。如今他成了外面世界的一部分，惊奇化为满目尘埃，心变得像这座巨大的空城一样——没了生气。

　　小白花的意识正在黑暗和光明间起起伏伏，距离枯败之后一步之遥。

　　模模糊糊间，他感觉到一阵湿润的清凉，他的花瓣动了一下，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昏沉间抬起头来。

　　他发现自己眼前不再是将他包围的树根，而是褐色的凹凸不平的树皮。

　　不知何时，他被古树的枝丫卷起来，移到了这个地方，他能感觉到，此时此刻自己的根茎正和古树的根茎靠在一起。

　　他仰头，用顶着没剩几片花瓣的脑袋对古树说：“古树先生，谢谢你。”

　　古树的枝丫往下方伸展，替他遮住了头顶毒辣的阳光。

　　大地终日被烈日和狂风摧残，水分快速蒸发。

　　不过两天的功夫，中央花园的土壤因为干涸而皲裂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唯有古树存在的地方，土壤深处还剩下一点微薄的水源。

　　小白花花根因为紧挨着古树的树根，可以汲取到一点点水分，已经从之前蔫了吧唧的样子重新找回了光彩，可是枯掉的叶子却再也不能长好，从花茎上掉了下去。

　　“古树先生，气候什么时候才能变好？”

　　“……”

　　“你不知道吗？”小白花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沉默，“我觉得那一天很快就能到来，等到那时候，你的叶子会重新茂盛起来，你的根茎会比之前延伸得更远，人类会重新回到这里，像从前一样，给你扎上营养液，帮你驱虫，松土，施肥。”

　　“……”古树没有回答，但他伸来几根光秃秃的枝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白花的花蕊。

　　花蕊上的花粉已经被风全都刮走了，一点也不美。

　　小白花用花瓣将自己的花蕊包裹起来，不好意思的反抗：“你别碰，好丑的。”

　　树枝放过了他的花蕊，却没有离开，而是依附在小白花旁边，像一个个尽忠职守的士兵那样，一刻不离的保护着他。

　　到了夜晚，气温下降许多。

　　今夜有了树枝的保护，小白花感觉自己被温暖了，他高兴的用花瓣去触碰树枝，悄悄将叶子抬高。

　　察觉到对方没有不耐烦和不悦，他大着胆子，用叶子将一根树枝的尖端包裹。

　　就这么过了一夜，又迎来了炎热恐怖的白日。

　　这就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永远望不到尽头。

　　烈日的烘烤和夜里的低温，终于将古树打到了，他再强大也无法抵御自然的攻势。

　　当小白花发现古树不对劲的时候，他的树皮已经从树干的另一边剥落，白色的树身被剧烈的阳光烘烤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迅速干裂。

　　小白花急坏了，可是他除了哭，除了喊，什么也做不到。

　　他拼了命的用自己弱小的根茎去触碰树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疼不疼，你疼不疼。”

　　古树递给他一截树枝，安抚地蹭了蹭他仅剩的花瓣。

　　小白花的叶子已经掉光了，他只能用自己的下花萼去触碰树枝，回应他的安抚。

　　没了树皮的古树无法再强悍的抗击炎热和寒冷，也无法将地底下摄取的养料输送到其他地方，他变得萎靡不振，枝条越发干瘪。

　　小白花哭着从土壤中挣脱出来，用花根一点点踩着暴露在外的树根往上爬。

　　生怕弄疼了古树，他只能用最温柔的力量去触碰：“你还好吗？”

　　古树已经没有力气再像从前那样把他放回土壤中，却竭力伸来一根树枝，在小白花的花瓣上碰了一下。

　　小白花难受极了，他觉得自己世界要塌了，于是愈发拼命地用根茎死死抓着古树的树皮，狂风没能吹走他，夜里的严寒也没能逼退他，他像藤蔓一样，死死嵌在古树的树身上。

　　“乖，回去。”

　　这是小白花第一次听到古树的声音。

　　那么低沉，那么无力，如同一把锯子在他心间拉扯。

　　他固执的用自己的根缠贴住树干，“我跟你在一起。”

　　古树的树枝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拉开，可惜稍微一动，树枝就因为过于干枯而折断了。

　　残破的身躯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他了。

　　小白花抬头努力的往上爬，太阳的光辉那么灿烂，照在他身上如同火烤，他疼得想尖叫，嘶吼，却强忍着没有出声。

　　高到出奇的温度包裹着他的身躯，他的花茎变得滚烫，下面的花根越发无力。

　　终于，他爬到了树干的上半部，将最柔软的花瓣贴在上面，然后伸出已经彻底干燥的花萼，轻轻贴上就近的树枝。

　　他们一起在灿烈的阳光下走向了死亡，又因为依偎的动作，让悲惨变成了温馨。

　　远处的黄沙席卷而来，遮天蔽日。

　　城市里仅有的生命被黄土覆盖，与暗淡的天地融为了一体，再不会有绚烂的色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