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

　　一

　　寂夜。
　　天际墨色如泼。
　　稀雨瑟瑟而落。

　　山林间一座破败草屋沐浴在那绵软晶莹中，愈显萧败。
　　门扉前，一白衣男子正独坐抚琴。
　　鸣声清幽温婉，裹挟犀利而下的冷雨，在整个山野中兀自肆虐。
　　雨滴沾湿衣襟，然男子却浑然不知，只凭心拨弄琴弦。
　　发丝集起的晶莹终于顺着他英挺皙白面容流泻而下。

　　男子垂眸，抚琴动作愈加急促。
　　琴声正逐渐攀高将抵巅峰，不远处幽寂树丛中却倏然传来一阵枝叶败断声。

　　指尖一滞，男子敛眉。
　　琴声亦戛然而止。

　　静坐林间，他睁眸望向声源。
　　然兀自辨识许久，却并未定位任何可疑身影。
　　面容因细雨包裹而泛着朦胧水雾，他视线灼然地凝视片刻便兀自作罢。

　　正欲重新抚琴，那树枝躁动声却愈加轩然。
　　再次停了动作，男子渐转警惕。
　　收手按向腰畔短剑，他蹙起剑眉，眸色覆上一抹决然。

　　林间动荡又持续一阵才消失在淅沥雨声中。
　　白衣男子静坐许久才终长身而起，握剑向树丛踱去。
　　视线游走在轮廓模糊的丛林边沿，他拇指轻抵剑柄，缓缓滑出一段雪刃。

　　正满目戾气搜寻间，视野地面的乱草中却突兀闯入一吃力蠕动的颓败身型。
　　诧异撑眉，白衣男子登时滞步。
　　地上人发梢披散凌乱，破败的墨色粗衫服帖地包裹被雨水沾透的身躯。
　　从颀长身型不难辨识出是男子。
　　来人双臂曳动，竭尽全力向白衣男子爬近，抵得对方脚踝遂伸手死死握住，一副命将归西的惨淡模样。

　　垂眸端视着对方颤动手腕，白衣男子在雨中伫立许久随即矮身蹲下，面容收敛了杀意。
　　那形容枯槁之人仿佛扯住救命稻草般决然，五指几乎将白衣男子皮肤削下。
　　单手探上对方瘦削肩膀，白衣男子将那不速之客缓缓翻身。
　　只见对方面上满是鲜红血迹，墨染浓眉死死敛着，一双眸中透射绝望，此刻生生攫住白衣男子的心神，像是要彻底将他望穿。

　　和那濒死之人无言对视许久，白衣男子遂裹住对方腰身，将他径直架在肩上。
　　一步一踉跄，墨衫男子苦楚喘息着，任发梢批散在救命恩人身上。
　　两人行至草屋前，他才听得身边鼻息稳重之人淡淡询问：“足下姓甚名谁？”
　　嗓子口像是被滚水浇灌般刺痛不已，墨衫男子踟蹰许久才嘶哑开口：

　　“上官澈。”

　　顿下许久，直到被白衣男子架上草塌，他才沉声询问：“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把那羸弱之人安顿好，白衣男子才正眼望他，抿唇凝然：“顾之音。”

　　二

　　数月后。
　　夜深。
　　烟雨满楼，西城一片萧索。

　　上官澈独自立于飞檐之上，手握长剑，任那刃上血色在冷雨中绽颜。
　　视线飘散在笼着西城的雨色朦胧中，他无言伫立许久才点足离去。
　　并未先返回魔域上报，他径自改变方向，朝夜色下被那一片晶莹模糊了轮廓的西山飞身而去。

　　劈开雨幕，他点足林间，快步而上。
　　抵达草屋时，他轻盈落在高枝间，视线灼然地望着门前一如既往静默抚琴的英挺身线。
　　耳畔纠缠着时而灵动时而大气的琴声，他握剑立在枝头，目色千杂。
　　那雨下抚琴之人仿若隔世，剑眉微蹙，星目流转，靡颜腻理，像是与这山色融为一体。

　　自那夜病好与此人分离，每日完成魔域秘务，上官澈总会偷摸返回。

　　为的——

　　只是再见那倾城之人一眼。

　　然正聆听间，那树下之人却倏然滞了手指。
　　沉吟片刻，对方微微抬首，直直向上官澈树梢望来：“不知梁上君子可有意显身？”
　　话音落下许久，顾之音听到那林间传来一片窸窣。

　　须臾，一切恢复沉寂。

　　默然望了那颤动树梢许久，顾之音才兀自垂眸。

　　抬手探上琴弦，他唇角飞起一抹淡淡弧度。

　　三

　　数年后。
　　魔域分崩，江湖大乱。
　　为平战乱，上官澈应魔域号令被迫出战。

　　草屋前，白衣男子探手将贴身短剑交于上官澈。
　　垂眸望着面前那素衣丽人，上官澈掌心覆上对方如月俊颜。
　　凝然回望他，顾之音露出温婉一笑。
　　径自凑上去掳获那凝脂软唇细吻，上官澈揽紧那冰清之人，面颊埋入对方秋兰馥香发间。

　　“澈，你这番匆匆要去何处？”
　　“……”
　　“为何取我短剑？”
　　“……”
　　“怎么？”
　　“定情信物罢了。”上官澈垂眸。

　　闻言，顾之音抬首眯眼：“你这泼皮。”

　　重新按下对方后脑，上官澈揽紧心爱之人，咬紧牙关闭眸。

　　“之音，有朝一日，我定带你远走高飞。”
　　“结发成亲？”顾之音笑。
　　“娶你为妻。”
　　“又胡言乱语。”
　　“此剑为证。”

　　四

　　“有魔域在一日，江湖便人心惶然！”男子举剑刺入上官澈胸口，“看我不灭你满门！”

　　五

　　一年后。
　　魔域覆灭。
　　江湖平定。

　　顾之音雪袂翻飞，流走于市。
　　自一年前约定，那男人便消失了音讯。
　　看惯了物是人非，他沉郁了一段时间，便当是那人负了他。

　　“小樱！你拿这是做甚么？”女子追着一女童在一闲摊边止步。
　　顾之音闻声望去，视线却定在那摊上无法移开。
　　怔然许久，他缓步迈去，望着那女童手中短剑，视线深重。
　　询问女童身边女子，他得知这是战乱时从魔域兵队尸骸中缴来的战利品。

　　握着那短剑，顾之音面无血色。

　　六

　　奔走数月，他终于在征兵簿查到那人名字。
　　孤身一人回了西城，他在流巷买了一袭赤红嫁衣。

　　手握短剑上西山，他换了嫁衣立于草屋前，久久凝视树丛方向。
　　血衣迎风翻飞。
　　笙歌远，离人醉。

　　“澈，你这无信之人。”

　　片刻，林间响起一阵清脆剑鸣。

　　孤剑花间卧，醉酒临风歌。

　　闭眼前，顾之音执着地凝视着树丛方向。

　　寂月云中殁，与君天人隔。

　　七

　　蜷在巷口，跛脚残臂的男子被街边癞头泼皮一番戏弄。
　　衣襟甚为残破，形容狼狈的男子几番努力才得以逃脱。
　　爬行着被到处驱逐，他好不容易挨到西山。

　　拖着病脚，他视线灼然地望着山顶。
　　乱发挡住面容，他花费了一整日才攀到草屋前。
　　面露欣然，他探进屋内，却不见那日思夜想之人。

　　寻遍前后，他终在一座新起的土堆前看到一把直插的短剑。

　　八

　　“源生，别去。”一女童对身边的男童谨慎警告。
　　“可我想去嘛，憋了好久，好不容易找到草屋。”被唤做源生的男童十分不情愿。
　　“别去别去，他们都说那里有个疯子。”
　　“可我憋不住了。”
　　“但是……”

　　正会话间，山林间倏然传来一阵凄婉琴声。

　　男童和女童对望一眼，终于没忍住好奇，向那草屋门前张望。

　　只见草扉前，一墨衫男子正独坐抚琴。
　　没了双脚没了左臂，只有右手兀自抚动着。
　　琴边插着一把短剑。
　　琴声呜咽，让闻者忍不住落泪。

　　——之音，有朝一日，我定带你远走高飞。——
　　——结发成亲？——
　　——娶你为妻。——
　　——又胡言乱语。——
　　——此剑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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