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道长梗

　　一、

　　梨溶溶长发簪好，束冠，取了佩剑，身着白衣，温文尔雅，面目和蔼，在古清语跟前，从来是低眉敛目，极尽温和。他来山庄看古清语，离大门很远就下马，掸衣整冠，提着古清语喜欢的点心，毕恭毕敬地走进古清语家大门。

　　山庄里丫鬟都喜欢梨溶溶一表人才、风流写意公子形象，每次他来总有小姑娘欢欣地主动引路。古清语一般情况下都在后院练剑，春日里后院的梨花开得正好，清冷的身影翻飞下，宽袍大袖遮天蔽日，那声音好像擂石滚滚而动，每到这时梨溶溶就会打发丫鬟离开，一个人站在门洞外远远看着古清语，私下里参悟着过去铭记于心的剑招。

　　他曾想拜古清语为师，古清语不愿意收他做徒弟。

　　二、
　　古清语的剑招是家传，她二十岁出师，下了山惯例去江湖历练——大概这一次回来，她就正式继承山庄了。

　　“公子您可真是！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就一定记得带上我呀！”小厮千春鞍前马后地打点着随行物品，古清语在马车里抱剑靠着车壁并不说话。

　　千春手里忙个不停，嘴里也没歇：“公子，咱们多带些干粮，现在世道乱，银票也难兑换。”

　　古清语听了，在车里点点头，又想到小厮千春看不到，便出声：“千春，把我的兔毛滚边毛领披风和和银鼠色大氅带上。其他的你定吧。”

　　三、

　　古清语本来一个人在山下茶水驿里静静地喝大碗茶，她拿着茶碗小口小口喝得很斯文，小厮千春在旁边嘀咕着他家公子本来可以不受这样的罪的。古清语喝了几口就解了渴，听到这话她静静地将眼神转向千春，小子一翻白眼：

　　“谁让您把手边的碎银都给了那个逃难的小公子！那孩子面里带着戾气，不正，银子给了他呀，白瞎！”千春说得有些气愤。古清语听完以后想了想刚才那人的面貌，然后摇了摇头：“千春，他至少也十五六岁了，和你差不了多少，你叫他孩子可不称当。”

　　梨溶溶刚才得了古清语给的银子，人并没有走远。这几两银子救不了急，他想学武功，学了武功才能报仇。

　　四、

　　“不行，我不能教你。这剑法是我家祖传，祖上的规矩不能传外人。我只会这一套剑法。”古清语穿着她那件兔毛滚边毛领披风，淡淡的看着跪在她跟前的梨溶溶，声音不急不缓，“你有何事，说与我听，我可以帮你，但是传授武功我实在无力。”

　　梨溶溶跪在古清语面前，上半身挺直，倔强地不肯起身也不愿意说话。千春在古清语身后向他丢了个白眼，然后上前说道：“你死心吧，别看我家少爷性子淡就欺负上头了。”

　　梨溶溶跟在古清语身后半年。偶尔，古清语让千春渡他干粮财物，他来者不拒。千春每次见他不卑不亢样子都要气上半天。

　　五、

　　梨溶溶跟了古清语一路，即便是跟不上马车的速度，待到主仆二人行至商镇休息或是河边饮马时，总能看见梨溶溶的身影。最后古清语将梨溶溶带上了马车，兜头给他套上了手边的银鼠色大氅。

　　“江湖人甚多，你怎么偏生只跟我一个？”看见梨溶溶接了大氅，又喝了杯暖身的姜茶后嘴唇已不再青紫，古清语才不紧不慢地问出话来。

　　“那么多人里，只有你给了我碎银。”梨溶溶抬头，细长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古清语，古清语看见他浓密的眼睫毛抖了抖。

　　“那么，是我不该动恻隐之心？”

　　梨溶溶这一次认真地看着古清语的眼睛，不说话。

　　“好吧，我教你。但是不能全教。你跟我回山庄，平常时间里去山下私塾里念书，我练剑的时候你可以看，但是不许问我。问了我也不回答。你不是我的徒弟。”古清语皱着眉，打发了梨溶溶。

　　六、

　　梨溶溶跟着古清语学了半年，每日里念完书就上山庄里来看古清语。古清语接了山庄的担子，再少有时间下山离庄了。

　　千春拾掇着账本，古清语从书案后面抬起头听着小子唠叨：“梨溶溶好久不来，也不知道他每次上来时带的核桃馍是哪里买的，饶是走遍了山下方圆二十里地的店家，也再没有见过那点心了。难得庄主你爱吃。”

　　“他自己做的。”古清语想着：梨溶溶每次来的时候衣袖上偶尔会黏上些糖渣。“不过那点心确实不错，可惜了他太聪明，学剑法学得还挺快。”

　　七、

　　过了一年，梨溶溶已经忘记了核桃馍的味道，千春也不会对着账本和庄里杂物头疼了。

　　“据说川陇黔交界的偏僻镇子上纠结了一帮子匪徒，领头人是个风流写意的好样貌的男子，能耍一手好剑法，制毒术也是一流。”千春照例和古清语说些江湖热事。

　　古清语收了剑正在擦拭，听见这话沉吟了一会儿，问千春：

　　“这是有人求到庄里来了？”

　　千春吊着脸有些不忿：“据说和朝廷有些牵连，不过价钱的确开得高。可是，庄主，山庄若是扯上这些纠葛，以后怕是是非不断！”

　　古清语点点头，将剑收回鞘中，转头吩咐千春：“告诉他们，不是有件我都接的。”

　　八、

　　这天古清语正在洗澡，浴池里雾气缭绕。

　　“师父，这可真是不巧~”梨溶溶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古清语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取了池边的衣服套上：“你药倒了山庄护卫？”

　　梨溶溶在她系上披风后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脸上笑意不散：“师父的山庄守卫一向是森严的。”

　　“如果你正大光明进来，没有人会拦着你。而且，我并不是你师父。”古清语曲着手指轻扣着桌子，垂目想了一会儿，道：“你便是川陇黔的匪首？”

　　梨溶溶不说话，一双细长上挑的眉眼看着她，情意绵绵。

　　古清语坐姿很放松，也不失文雅：“我已推拒了四川提督买你性命的交易，你大可放心。”她清冷的目光扫向梨溶溶，“你是三年前覆灭的梨花宫的梨花公子吧。梨花公子的毒术，世人都忌惮三分的。如今你身负武功，毒术了得，古清语抵不上实在正常。”

　　梨溶溶大笑，也不怕引来了别人：“好好好，三言两语就堵了我的后患，这桩买卖，您不接，我俩无瓜葛；您接了，敌不过我，对别人也好交代！妙妙妙！师父呀，您哪里是性情清冷呢，分明已经绝情得不似凡人了！”

　　再没来往。

　　九、

　　古清语盘腿坐在房内后山瀑布前冥想，千春提着包核桃馍走过来：

　　“庄主，梨溶溶什么时候来过了？怎么也不曾拜见您，反而是放了一包点心在澡堂里屏风后边儿的桌子上！呵，我就说这小子邪性儿！”

　　古清语接过点心放在一旁，想起几年前携梨溶溶一起回山庄时的事情。

　　他确实是生得一副俊秀面貌，温和无害的书生气质让人心软，不过千春却总说他邪性儿。

　　“庄主，他从不装可怜，但是总能用其他的样子达到目的。您看，昨儿旅店老板娘对他笑得像朵花，旅店老板忌惮得不得了，可是今儿那老板对他的巴结谁都看得见！这样的，不是个坏痞子能是什么？您可别信他！”

　　古清语想起他昨晚对旅店老板下毒后当面威胁的场面来，那时古清语在隔壁屋听得一清二楚。后来她就决定带上梨溶溶回山庄了。

　　十、

　　梨溶溶盘踞川陇黔的清河镇重建梨花宫，震动了两拨人，一半江湖，一半朝堂。

　　拉帮结派必须要要有人追随，梨溶溶一开始想到了古清语——天下第一山庄的庄主肯定是受万人追捧的。不过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古清语太冷了，性格寡淡少欲不好笼络，而且，他不愿意古清语掺和进来。

　　这个时候秋美人领着一帮子山匪撞了上来——原来梨溶溶在路上遭了劫，劫匪不知好歹地将毒术高手带回了山寨里，白白将山寨送了人。

　　“给我做大房我便将你提做寨子二当家~”秋美人点着梨溶溶的下巴，眸光粼粼。

　　梨溶溶温和一笑：“心已许人。我只娶功夫比我好的人。”

　　然后整个寨子里的山匪都被药倒了。

　　十一、

　　梨花宫现在叫做梨花寨，梨溶溶花了半年时间来积累钱财，他还定了套规矩：

　　“不杀穷人，不杀无辜。但是攻击官员，不论清官赃官，只要他们进入了梨花寨的眼界，都是合理目标。是清官，财产发还一半，留下一只耳朵；是赃官，财产一律没收，人杀死。”

　　“每次得来的收入分成纠纷，两份是寨子的发展基金，一份给先锋队打探消息的人，四份在成员中分配，一份作为奖金给直接参与人员，剩下一份留作抚恤金。”

　　西南民风自古彪悍，清河镇周围的山匪这下子像是找到了组织，抱团成大，一下子做大了。四川巡抚都快哭了——这么个彪悍的魔物，怎么就在我任上出现了！倒是四川提督转得快，晓得这算是一半江湖事，先在江湖了，跟几家来往川陇黔地界的大商户商量凑了银子去天下第一庄要买梨花寨寨主梨溶溶一条命；暗中还勾结了几年前倾覆梨花宫的江湖人直指梨花寨。

　　几年以前四川提督的门人还是江湖草寇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手段算计了梨花宫前宫主一遭的。

　　十二、

　　无论如何，做山匪总是不好的，清河镇不可能全镇人都是山匪吧？提督的政敌怕他做大，上奏要求朝廷先派人去清河镇勘察状况，是否的确是穷山恶水出来的尽是刁民——谁知道这厮有没有被梨花公子买通呢。

　　天家应了，派了使者去，提督派了才从江湖人投身朝堂的门人跟从——梨花公子暗喜：大仇可报。

　　在梨花公子一声令下，朝廷来人进城当天，一镇子居民列队夹道欢迎。梨花公子说了，那天凡去欢迎的一人给三斤谷米，一户给一条腊肉；脸上表情喜悦者，口号喊得响亮者，多奖谷米两斤——全镇出动。有奖赏在后面撑着，那天欢迎钦差的队伍便十分的阳光灿烂，后来天子的钦差在天子面前感动得发誓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温顺服从的百姓了！吾皇德治泽被四方呀！”

　　这样热烈的队伍下，提督的使者在镇上走夜路跌入河中淹死，实在是一个有污钦差政绩的小瑕疵，被钦差大人很干脆地抹去了。

　　十三、

　　梨花公子是报了仇后来到天下第一庄的。那时梨溶溶心事已了，一身轻松，这般愉快的心境下，只想见上古清语一面——他习惯来去无形，在山庄大门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用另外一种方式向古清语宣布“出师”，吓一吓她。

　　“也不知道师父脸上会不会有惊吓的表情呢。或者，她看见我，会觉得欣喜？”梨溶溶选了最无害的一种迷药，循着旧时的记忆在食用水中比着剂量点点滴入。他知道千春出门查账去了，古清语的院中有自己的井。

　　不过他没想到古清语这么不闻世事，认为他是为了买命一事上门来——看那神态，似乎根本不愿与他有甚瓜葛。

　　拂袖而去。

　　不过他没忘记在桌上留下那包核桃馍。

　　十四、

　　大概小厮千春是真的没说错的，梨溶溶就是带一股邪性儿。

　　梨花寨解散了，宅里当初留作发展基金的钱一下子有了用处——遣散一群山匪的时候，每个人都分得了一笔钱，这也算是梨花公子借他们复仇的回报，他都提这些人想好了。

　　再没了梨花宫，也就没有了梨花公子。梨溶溶改头换面，凭借剑术行走江湖。

　　十五、

　　千春又从澡堂屏风后的小桌上发现了一包核桃馍，得儿得儿地跑过来给古清语送上：

　　“庄主，这梨溶溶未免太过分了，怎么每一次都摸进您洗澡的地方？万一哪天遇上您正好在沐浴，那可怎么办？不行，咱们得加强戒备！”

　　古清语也没有接千春的话，她心里想着这次的核桃馍味道比上次要适口一些，看来梨溶溶确实知她的口味。

　　傍晚她照例沐浴，湿笼着头发走出澡间的时候梨溶溶眯着眼睛抿着嘴在她面前站定：

　　“师父，徒儿今天想出师。”

　　古清语的表情还是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边眉角微微上挑，盯着梨溶溶：

　　“我和你说过，你的剑术是自己学会的，与我无关。”

　　梨溶溶笑着持剑相对，古清语眯起眼睛，考虑半晌，同意了。

　　十六、

　　梨溶溶的剑抵住古清语的喉，他刻意在古清语耳边压低声音：

　　“师父，徒儿可以出师了吧？或者，您还可以教徒儿一些其他东西？”

　　古清语动了动被梨溶溶抓住的手腕，皱眉：

　　“难得你这么有心，想认我做师父。”

　　梨溶溶哼了一声。古清语也没用理会，只继续道：“做我的徒弟实在没有很多好处，你做甚这么执着？”

　　梨溶溶还是不说话，古清语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说道：“要不这样吧，我承认是你的师父，但是只是你做核桃馍的师父。往后，在庄外，你可以直呼我名字，庄内便随你了。”

　　十七、

　　梨溶溶偶尔叫古清语师父，即使古清语并不会做核桃馍，但是古清语在这一项上的的确确是他的师父。

　　古清语和梨溶溶都知道，核桃馍梨溶溶只做给古清语吃过，古清语口味叼，梨溶溶做核桃馍的手艺是古清语的刁钻舌头一点点逼出来的。

　　反正，梨花公子只是想要一个与古庄主有正当关系的名分罢了——做徒弟，什么手艺的徒弟不是一样的？反正，到最后都会转正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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