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琳

　　天气很好。
　　凯一边走着，一边解下腰间的壶，喝了口酒。秋天了，树林已是一片斑驳的红黄色，落叶也积得很厚踩在脚下松松软软的，不断发出轻微的断裂声。景色不错呢。
　　凯搜肠刮肚的想凑出首诗来赞美一下眼前的秋景，一声尖利的“救命”打断了他寥寥的思路。他叹了一口气，遗憾的摇摇头，循声走过去，看见三个大汉正架住了一个少年。“放手啊！你们这些强盗！神会诅咒你们......放手！”少年拼命挣扎着想保护自己项前的挂坠--一个强盗正抓住了那挂坠欲把它扯下来。脖子被坠链这样扯着应该蛮痛的吧？凯一边转着这些无聊的念头，一边懒懒得倚在手杖上说：“真难看啊。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
　　“谁！”强盗们紧张的转过头来，发现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站在那里，随即放了心，狞笑着说：“少管闲事才是聪明人！把钱留下来就饶你一命--感激我们的仁慈吧！”
　　“真没新意的台词啊。现在强盗的文学素质不能再高一点了吗？”凯一边笑着，一边向强盗们走过去。
　　“臭小子，你找死！”一个强盗放开那少年，挥拳击向凯。在强盗的计划中，接下来应该是他感受到拳头击碎对方颧骨的快感，但在触到凯的左脸之前，他的小腹被凯的手杖重重的捣了进去。“对不起啊，我的手杖比较长。”凯微笑着，顺势将手杖向后一挥，击碎了从背后扑过来的强盗的鼻梁。第三个强盗怒吼一声，拔出腰刀摆好架势。“小心！”少年躲在树后尖声向凯示警。他还没有逃走吗？凯侧身避开强盗的刀锋，用手杖用力的抽向他的脸颊——战斗结束。前两个强盗架起被抽晕的同伴，丢下“你给我记住”之类反面角色失败时通用的台词。用办得到的最快的速度逃跑了。
　　“真可怜呢，我的手杖里是嵌铁的......”凯倚在杖上，看他们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
　　“太厉害了！”少年从树后跳出来，崇拜的握住凯的右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该怎样报答你！” 红头发的小鬼啊。凯打量着那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年纪，五官纤细得有点像女孩子。
　　“你不用感谢我，我并没有要救你的意思，只是那些家伙们吵吵闹闹的打扰了我欣赏风景而已。”
　　“不，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一定要报答你的！如果不是你，我的项链就被那群混蛋们抢走了。”少年把手按在那个坠饰上，露出安心的样子。
　　“很重要的东西吗？”凯问着，一边拖起手杖向前走。该找下一处好景色了，这次向东边走走看看。
　　“是，是我母亲的遗物。是我嫁人时要做嫁妆的东西。”少年认真的回答。
　　“嫁妆啊......”凯随口应着，猛然停住脚步，“……你竟然是女的吗？”
　　“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少女气鼓鼓的挺起毫无起伏的前胸，“我塞琳可是乌尔村数得上的美女啊！”
　　“塞......塞琳？”凯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的揉了揉塞琳乱蓬蓬的红发，“这样的好名字怎么可以用在你这样的小鬼身上！”
　　“什么啊--”塞琳从凯手中挣脱出来，整着自己的头发，“这是父母取的啊--而且为什么我不可以用！”
　　“......”凯抿着嘴，慢慢的捻着下巴，只不住的打量着她。也是红头发的塞琳么？与她......一点都不像呢......

　　“住手！你们又欺负小凯！”红发的少女一手叉腰，生气的大声说。
　　“切！塞琳，又是你来多管闲事！围着一个瘦小男孩的少年们不满的撇着嘴。
　　“小凯到底怎样惹到你们？这样老是欺负他！”
　　“没什么，就是看他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不顺眼而已。”为首的少年昂首说。
　　“呀，你那是什么态度！有不满的话，来和我单挑啊！“少女扬起拳晃了晃。
　　“哼！我才不怕你呢！”亚虽这样说着，仍是丢开了手边那个已被打得青青紫紫的可怜鬼，“我们走！”
　　“小凯！”少女跑过去扶起男孩，“你还好吧？”
　　“......撑得住。”男孩擦掉脸上沾的泥巴，触到嘴角的淤青，手不禁抖了一下。
　　“那就好。男孩子如果受一点伤就大哭大叫的话是会被人嘲笑的呐。不过，你也要改变一下自己的作风，与其他男孩子玩到一起才好。老是不说话，让别人总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就会被别人讨厌了。”少女帮他拍打着衣服，“亚这次太过分了，回头我一定会告诉婶婶......”
　　“不，不必......男孩急忙说。少女生气的捶他一拳：“你偶尔也要强硬一点！就是应为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亚他们才会一直欺负你！”男孩别过头去：“反，反正我就不像塞琳你这样胆子大，头脑好，又会打架！我......我生来就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罢了。”
　　“你！”少女扬起手。男孩以为就要打到自己，却看见她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算了......算了！--如果你是这样认为你自己的话，你就一辈子做个这样没用的胆小鬼算了！”
　　男孩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咬了咬牙梗起脖子：“你不要看不起我......”
　　“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头脑好胆子大什么的，并不是你这样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连与别人接触也不敢就可以突然获得的！”
　　“我就是胆小，我就是怕与人接触那又......“男孩咬着下唇赌气说，却被少女一把揪住衣领：“这样就可以了么？以怕为借口就可以被人看得起了吗？你以为我不怕吗？你以为我和你不一样吗？不知道别人都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不知道会不会受伤害，不知道怎样做才是真正正确--可是，越是害怕，我就越要做；越是想要逃避，我就越要面对；越是心里想要后退，我就越要向前踏出一步--因为，一个人甚至还不能战胜自己的话，他又怎么去战胜别人！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在怕着，都在怀着不安的心情做事......如果我只是因为怕就不去与人接触，不去坦坦荡荡的做我应该做和想做的事，那么我永远也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也不敢做的话，有多少优点也没用！人是必须向前走的生物，不管多不安，即使会被看不起，即使会被拒绝，即使会受伤害，仍然要向前走，不停的向前走，如果只应为怕而缩在自己的壳子里，那就只能停在原地看着走在前边的人悲叹自己的可怜罢了！你要做一个这样的弱者吗？这样子被人欺负就是你想要的自己吗？亚并不比你高大多少，如果你不站起来对他说‘滚开！’如果你只是这样躲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你一辈子都只能这个样子活下去而已......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不......不是，”凯紧紧的咬着下唇。
　　“我听不见。”
　　“不是！我会变强！我不是弱者！我会变得比亚更强！”凯大声的喊出来，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多谢您救了我的女儿。这一点钱就算我对您的谢意。内子过世后，就女儿和我相依为命，如果她出了什么事的话，我真不知该......真是太感谢您了！”男人顿了一下，用袖口沾了沾泪，“本来应该多给您一些的，可是近年来村子一直受到强盗的骚扰，唉，今年的收成也不算很好......”
　　“没关系，我也没做什么。”凯微笑着说，收起了赛琳父亲放在桌上的几枚金币。塞琳家所在的乌尔村离那片树林并不是很远，从这里的窗口看出去，傍晚山下树林暗红的色泽也非常美艳。
　　“嗳，父亲，他这么强的，我们为什么不请他去把乌尔山上的强盗解决掉呢？”塞琳兴奋的说着，眼睛充满期待的望着凯。
　　“咦？那，那么......”塞琳的父亲正要开口，凯举手打断了他：“对不起，我并不是佣兵，我只是一个旅行者。我对战斗也不是很在行--而且，我没有计划在这里呆很久--今晚就叨扰了，但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去东边看瑟拉大江。”
　　“这里可以看到瑟拉大江。”塞琳突然说，“而且是入海口。就在强盗盘踞的乌尔山上，最高的那块石头。”
　　“哦？”凯感兴趣的看向她。
　　“塞琳，我告诉过你不要再走那条路的......”父亲想要阻止她。
　　“真罗嗦。五十个强盗，大部分都是和今天抢我的那三个一类货色，只有他们的头子格外厉害。如果你能把这人解决掉，走那条路就没有问题。”塞琳盯着凯的眼睛，神色里有挑衅的气味，“你够强吗？”
　　凯侧首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慢慢舒展开一个笑容。“试试看吧。”凯眯起眼睛说。

　　“看不出你挺会讨价还价的，只是赶个强盗的价钱竟然能和村长磨上三个小时。”
　　“我也是要生计的啊。不过没想到是你来做我的向导，你们村还真没有人才。”凯冲着塞琳撇撇嘴，一边拨开挡在前边的树枝。
　　“别小看我。说到这座山上的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而且，通往最高石头的路，只有我知道。”塞琳不服气地说。
　　“是吗？我看你分明就是没离过家的小鬼，刚才不知是谁与父亲抱在一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惜别。”
　　“你不要一直嘀嘀咕咕的，我可能会一去不复返嘛，对方可是五十个人呐--哭一场是人之常情吧！”
　　“跟着我走，怎么可能会一去不回。”凯咧嘴笑起来。
　　“少自以为是了！我告诉过你那个强盗头子很强的--据说他能用一只手举起一头大肥猪啊！”
　　“是吗？”凯漫不经心的应着。
　　“不过，说起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塞琳跑前几步，转过身来到退走着，好奇的看着凯。
　　“旅行者。我没说过吗？”
　　“那是做什么的啊？”塞琳侧起头，脚下却险些绊倒。凯一把抓住她将她扶好：“就是四处旅行，寻找好景色，欣赏各地美景。”
　　“那有什么用呢？”
　　“就是......怎么说呢？你知道吗？每个人头上都有一片天空......”
　　“不明白你再说什么啦！”
　　“嗬嗬，我想你也不会懂得我高深的思想的。”凯眯起眼睛笑着。

　　“小凯，你知道吗？每个人头上都有一片天空。我每天抬起头来时，都会忍不住想，我已经十五岁了，可是十五年来，来来去去，我都没走出过这个村子。一抬头，看到的永远是这么大的一片天空，永远只见过村子这么大的一片天空。”
　　“可是，天空不都是这样的吗？”凯仰头看看天，又不解的将目光收回来。
　　“当然不是！天空是很大的--很大很大......世界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村子在整个世界中，只是小到像沙粒那样小的一块地方。我的天空竟然只有沙粒那样小，这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可是，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不可能自己到村子外边去的！”
　　“是的，所以，到我十八岁成人式后，我就要出去旅行！”
　　“咦？”凯睁大眼睛，“那是做什么的？”
　　“就是--走遍世界各地，寻找美丽的景色。世界很大，一定有很多与村子里不同的东西，又各种各样的奇异风景，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各种各样的有趣的事情。只要不停地走，各处的走，我的天空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姿多彩--就像这条叮咚河，虽然很细很小，一年也没有多少水，但它一直在向外流。我曾经沿着河边走过，一直到白露森林，它还没有断掉！”
　　“咦？你怎么可以到白露森林去？大人说……”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有进去，只是在外边看了看。”塞琳认真的说，“我知道，它一定会一直一直流下去，流过白露森林，流过美加山，水面越来越宽，水势越来越大……最后，作为一条大河，注入大海！我相信，它一定能流下去的--就像我的天空会越来越大一样！”
　　“听起来好像很棒的样子啊……”凯佩服的说。
　　“那么小凯也一起来吧！十八岁的时候……不过我比你大三岁，就比你早出发三年，比你多了三年的天空呢--这样看来，我的天空会一直比你的大啊！嗬嗬！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塞琳，再把路线说一遍。”凯倚在手杖上，打了个呵欠。
　　“就是那边的石壁，倾斜度还可以，但相当高，没体力的人是撑不上去的。上去后就可以看得到了——不过首先，”塞琳紧张的一扫周围慢慢围拢上来的强盗，“我们得能够活着到达那里才行。”
　　“有一句我一直很想用的台词，”凯握紧手杖，微微的压低了重心，“塞琳，”
　　“啊？”
　　“到后边去--这里就交给我吧！”
　　“那就拜托啦！”塞琳轻巧的向后跑去，跳开一个强盗砍来的大刀，敏捷的爬到了邻近的大树上，“你一定要小心他们的老大，那个人真的很厉害……后边！……那个人啊，听说力大无比，打架从来都没有输过……小心！左闪！……听说他长得像熊那么高，拳头像铁锤那么大，大腿像椿木那么粗，腰像……咦？打完了吗？”
　　凯看看四下捂着胳膊或小腿或肚子或脑袋七零八落□□不止的强盗们，甩了甩手杖：“大概是吧。你说的那个首领，”他走到石头边的一大堆肥肉旁，用手杖戳了一下，肥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我只轻轻捣了他一下，他就倒下去了。”
　　“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塞琳兴奋的跳下树，“如果你想追我的话，我可以考虑的！好不好？不如你做我的男友……”
　　“我对还没开始发育的小女孩不感兴趣。”凯把手杖挂在腰上，开始攀住石壁向上爬。
　　“哼！不识好歹！”塞琳撅起嘴，跟在凯的后边，“喂，你对我名字的反应这么大，是不是认识别的叫塞琳的女人？”
　　“我只认识一个叫塞琳的女人，你还只算是小孩子而已。”
　　“切，她有多大？八十五岁吗？”
　　“……十七岁。”

　　“真可怜啊——洛克家的红头发塞琳，才十七岁……”
　　“就是，本来明年就到了成人的，怎么会突然得热病就死了呢？”
　　“你知道阿芒家叫做凯的那个孩子，从来跟塞琳最要好的。结果塞琳火葬的时候，他都没有去的呢。有人说看见他在河边玩呐。”
　　“小孩子就是情分薄嘛——也许他根本就还不知道死人是什么意思呢。”
　　“唉——这种事啊，不知道也好吧……”
　　凯坐在叮咚河边，抱着从洛克家偷来的骨灰盒，一把一把的将骨灰撒进河里。腿上很痛，可能是爬墙时被挂伤了。塞琳。塞琳骗人。明明说好了十八岁要出去旅行的。塞琳。塞琳。明明说要有一个很大的天空的。塞琳。明明说要比我的天空大三年的。说好我一辈子都不超过你的。骗人。塞琳。骗人......塞琳。塞琳。你相信这条河会一直流吧？你相信它会流过很多很多地方，最后变得很大的吧？你相信的吧？塞琳。那就和它一起去吧。走过它流过的地方，拥有和它一样大的天空。塞琳。和它一起走吧。塞琳。走吧。塞琳。塞琳。塞琳。塞琳。塞琳塞琳塞琳塞琳……

　　塞琳露出一脸失望的样子：“什么啊——那么年龄与我也只差几个月而已嘛！”
　　“气质上差太多了。”
　　“切！那女人是你恋人喽？”
　　“是我最尊敬的一个女人。”
　　“只有十七岁而已啊——你的尊敬标准是什么啊？”
　　“……这里。”凯松开一只手，看着位于他右下方的塞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专心看路吧！现在摔下去一定会变得碎碎的！”塞琳扯了扯嘴角，大声说。凯笑起来，抓住岩壁：“快到了——你不是在骗我吧，都到这里了还没有听到水……

　　瑟拉大江像一幅超越想象之大的银色绢布铺展在眼睛所能看见的所有地方，在远处与天空连成一片。

　　“好大……”
　　“据说这是全大陆最大的河流，所以才会被叫做大江嘛。很漂亮吧？我以前常一个人跑来看的，但后来父亲说那条山路太危险，就不让我来了。”
　　“江面很平。又宽广，又安静，好像什么都能包容得下一样。”
　　“你从高处看当然很平，其实下面波浪还是蛮大的，也有漩涡什么的——如果是不够大的船啊，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喏，那边就是海，但因为这条江实在太大了，一直到海里好几十公里外的水还呈现出江水独特的银白色而不是变成蓝色呢。”
　　什么样的河，多少的水，才能变成一个这样子铺满天地的庞然大物？它流了多久，它走过了多少路？它有一片多么大的天空？这就是这片陆地上最大的水道……瑟拉大江啊……
　　凯解下酒壶，喝了一口，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在地上。塞琳，和我一起看吧，认真的，细细的，充满喜悦和好奇的，欣赏这美景吧。这是最大的河流，这是最大的天空。塞琳。看吧。塞琳。
　　“你看大江现在这么大，我听说啊，它的源头却是在很多很多山中的一条极不起眼的小河，细小得只要多舀一桶水就会断流呢！名字啊，好像是叫做‘叮咚’什么的……凯，凯？凯你怎么了？凯？”
　　凯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倒映着天空的江水，泪流满面的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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