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浣花笺纸一溪春

　　很喜欢林青霞的电影，但由于年纪的关系，以前一直没有看过林青霞早期的文艺片。第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林青霞的银幕形象，是她演艺事业的第二次高潮《东方不败》。当风华绝代的女装东方不败似笑非笑敌对令狐冲说：“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永远记得我。”然后转身随风飘向崖底。那凌乱的长发，那淡淡的血痕，那苍白的面容，那殷红的长袍，最终幻化成天边最凄艳的一抹晚霞。
　　那一年，林青霞38岁。
　　38岁的林青霞，在这部电影里，无论是清丽绝俗的容颜，还是孤标傲世的气质，都让比她年轻许多、几成隔代之人的李嘉欣、关之琳等黯然失色。原来，女人四十，并不等于年华的老去，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她依然能勃发出让人炫目的美丽青春。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那位中国历史上最具才华的“乐妓”薛涛，更是在她42岁之际迎来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
　　万里桥边、枇杷花底，居住着这位工诗善琴通书法而又不喜艳饰的女子。陪诗伴酒，迎来送往，十一位西川节度使，一大帮能进中国文学史的文人才士，均和她相与唱和，过从密切。但直到薛涛42岁的时候，她才遇到了此生最倾心的男人：比她小11岁的元稹。
　　元和四年三月，元稹出任东川监察御史，特别邀请了久已闻名的蜀中名妓薛涛在梓州相见。因岁月的历练而更添风韵的薛涛，在元稹面前走笔作《四友赞》，让元稹惊叹赞赏不已。本来自负才学眼空一切的元稹，本来恬静淡然心境成熟的薛涛，此时都对彼此产生了微妙奇异的感觉。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两人创造了历史上罕见的文人“姐弟恋”。
　　薛涛一生和很多男人交游应酬，但内心却是无限寂寞的。“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她曾不止一次在诗中怅问自己感情的归宿在何方。本来以为就这样无爱无欲地度过一生，谁知在青春迟暮的时候，竟遇到了真正读懂自己的男人。42岁，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依然是一个让女人们在镜台前怅恨不已的年龄。但唐朝的薛涛，却在这个年龄狂热地、执迷地、无怨无悔毫无保留地陷入了爱河。
　　这一年的缱绻时光，在两人“月下咏花”“雨朝题诗”的浅吟细斟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转眼间，元稹离开了四川，从此劳燕分飞，关山永隔。虽然也曾泪湿红笺，虽然也曾别后相思，但元稹再没有回去看望过薛涛，更没有把薛涛接走的举动。暮春零落，薛涛终于未能抓住稍纵即逝的爱情，这一次人生中最投入的努力，在枇杷花谢的季节里，画上了一个悲凉的句号。
　　元稹何许人也？读过《莺莺传》就知道了，可以始乱，但一定会终弃，还要抹抹眼泪找出一大堆理由。但薛涛也绝非柔弱无力被人抛弃就活不下的霍小玉，多年的经验早就让她清醒地认识到男人是什么东西。只是，明知也许是梦，她依然不想醒；但当梦不得不醒的时候，她还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于是，薛涛为自己赎身，搬离了万里桥，默默地迁居百花潭，从此每天闭门幽居，耳边伴随溪流的低吟，心中浸满绿竹的清冷。后来她又发明了用浣花溪水制作深红彩笺，竟然风行天下。在文人笔下，“浣花笺纸一溪春”的薛涛笺，寄托了一位孤单女子在长夜中的多少寂寞心绪。
　　然而，薛涛的感情始终不为人所尊重。尽管她为后世妓女们赢得了一个雅称“女校书”，但在贯穿古今的白多黑少一看就是淫邪之相的文人眼睛中，她永远是一个可以让人有很多想法的妓女。
　　南宋章渊的《槁简赘笔》煞有介事地说，薛涛八九岁时就知音律。有一次她父亲坐在庭中，指着井边梧桐说：“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应声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于是，“迎来送往”也就成了薛涛后来做妓女的命运伏笔。其实这个故事的寓意还不仅于此。《中兴闲气集》说，唐代歌伎李秀兰有一次和诸贤集会，座中诗人刘长卿患有阴疾，主要是疝气。李秀兰打趣他说：“山（疝）气日夕佳。”刘长卿回答道：“众鸟欣有托。”这两句陶诗在这里真是意味深长，于是一帮所谓名贤的男人们无不乐得捧腹大笑。
　　薛涛的身后，还有很多文人对她浮想联翩。明代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读了薛涛《谒巫山庙》一诗，声称发现该诗“不但幽媚动人，觉修约婉退中，多少矜荡不尽意。”《艳异编》中有一篇《田洙遇薛涛联句记》，更是编出薛涛的魂灵勾搭明初在蜀中读书的一位广东少男的荒唐鬼话。从这些记载中，看到的其实都是一群口角流涎带着色迷迷微笑的中国文人嘴脸。
　　唐人郑谷有“小桃花绕薛涛坟”的诗句，于是后人便在薛涛墓前种了很多桃花。桃花，在世人眼中往往是过于艳丽轻浮的一种花。杜甫就说过“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在薛涛墓边广种桃花，其动机也很值得玩味。
　　所幸的是，随着岁月的推移，昔日桃花剩无影，到今斑竹有啼痕，成都望江楼为薛涛留住了一处清冷的家园。清净的竹林，冷洌的印月井，这才更符合薛涛后来的生活，尤其是爱情破灭后，勘破虚幻、寂寞终老的古井无波的心境。细雨如织、溪流如诉，在那片竹的世界中，人们读到的是一个无助女人在无情人生中面对无望爱情所作出的种种努力与挣扎，所收获的无限苍凉与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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