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

　　第一章残月

　　残月如钩。

　　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在积满灰尘的供桌上，也照在那人苍白的脸上。

　　他身上那件曾经价值不菲的锦袍，如今已沾满泥泞与暗褐色的血渍，紧紧贴着他精悍而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破庙中的神像。

　　只有他手中那柄剑，还在月下泛着清冷的光。

　　剑名“孤星”，三指宽，三尺七寸长，剑脊上天然形成的纹路，在月华流动时，恍若真的有一颗孤寂的星辰在其中沉睡。

　　他在等。

　　等一个注定会来的人。

　　一个来杀他的人。

　　风从庙门的缝隙中钻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他缓缓抬起眼，那双眼睛竟比这夜色更深，比这残月更冷。

　　忽然，他低声咳嗽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抬手掩住嘴，指缝间有殷红渗出。

　　内伤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他不在乎。

　　庙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如同落叶飘零，但在他的耳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脚步声在庙门外停下。

　　一个清越如幽谷泉鸣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沈孤云，你果然在这里。”

　　被称为沈孤云的男人，嘴角牵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轮残月。

　　“月残缺至此，岂非正应了你我境况？秦姑娘，你来了。”

　　庙门被无声地推开。

　　月光将来人的影子拉得颀长。那是一个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身姿窈窕，面容在朦胧月色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星光。她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剑鞘上镶嵌着七点寒星，与沈孤云手中的“孤星”竟隐隐呼应。

　　她名为秦素弦，“星澜剑”如今的主人。

　　也是当今世上，最想取沈孤云性命的人之一。

　　“三个月前，金陵苏家满门一夜被灭，‘绝影刀’苏老爷子身首异处。现场只留下这柄‘孤星’剑的剑气痕迹。”秦素弦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苏老爷子于我有授艺之恩，待我如亲女。”

　　沈孤云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加憔悴。

　　“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是。”

　　“证据呢？”

　　“江湖上人人都说，‘孤星掠影，阎王帖名’。除了你‘孤星剑’沈孤云，谁还能使出那般快、那般绝的剑？”

　　沈孤云笑了，笑声中带着浓浓的苦涩与自嘲：“人人都说……嘿，好一个人人都说。秦姑娘，你星澜剑洞察入微，难道也只会听信‘人人都说’？”

　　秦素弦向前迈了一步，素手已按上剑柄，庙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肃杀。

　　“我给你辩解的机会。或者，用你手中的剑来说话。”

　　沈孤云的目光掠过她按剑的手，那手指纤细白皙，却蕴含着足以断金裂石的力量。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辩解？”他低语，“若我说，那一夜，我亦身负重伤，倒在百里之外的寒山寺，有寺中慈苦大师为证，你信吗？”

　　秦素弦眼神微凝：“慈苦大师？他在苏家惨案发生后的第三天，便坐化圆寂了。”

　　沈孤云瞳孔骤然收缩：“什么？”

　　“死无对证。”秦素弦的声音冰冷下去，“沈孤云，你还有何话说？”

　　沈孤云沉默了。他望着眼前这清丽绝俗、却执意要取他性命的女子，心中翻涌着无尽的波澜。有些真相，远比谎言更残酷。有些话，此刻说出来，她不会信，或许，他也不愿她信。

　　他慢慢站起身，孤星剑自然而然地垂在身侧，剑尖轻点地面。

　　“我无话可说。”他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星澜剑主，请。”

　　第二章琴音

　　“锵——！”

　　星澜剑骤然出鞘，一道清冷如月华般的剑光瞬间照亮了破庙！剑身震颤，发出龙吟般的轻鸣，那七点寒星仿佛活了过来，在剑光中流转不息。

　　几乎在同时，沈孤云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硬接这蓄势已久的一剑，而是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滑开，身法灵动飘忽，恰似孤云野鹤。星澜剑的凌厉剑气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将他身后那尊泥塑神像的手臂齐根斩断！

　　“嗤啦！”

　　神像手臂落地，摔得粉碎。

　　秦素弦剑势不停，手腕翻转，剑光化作漫天星雨，点点寒芒笼罩沈孤云周身大穴。她的剑法，华丽、迅捷、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

　　沈孤云的剑也终于动了。

　　孤星剑划出一道玄奥的轨迹，没有炫目的光华，没有激荡的剑气，只有一种极致的内敛与专注。剑身仿佛融入了他周围的阴影，每一次挥出，都恰好点在星澜剑力道最薄弱之处，发出“叮叮叮叮”一连串细密如雨打芭蕉的清响。

　　他不是在进攻，而是在防守，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化解着对方狂涛怒浪般的攻势。

　　剑锋交错，火星四溅。

　　两道人影在狭小的庙堂内倏忽来去，剑光织成了一张危险而美丽的网。破碎的蛛网、腐朽的梁木簌簌落下，又被凌厉的剑气绞成齑粉。

　　秦素弦越打越是心惊。她感觉得到，沈孤云的内力深厚绵长，剑法境界之高，远在江湖传闻之上。但他似乎……并未尽全力。他的剑势中，缺少了那种一往无前的杀意，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与……守护？

　　守什么？

　　守这座破庙？还是守他自己的命？

　　不，不像。

　　忽然，沈孤云剑势微一凝滞，似乎牵动了内伤，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动作慢了半分。

　　高手相争，只争刹那！

　　秦素弦眼眸一亮，星澜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剑尖如毒蛇吐信，直刺沈孤云咽喉！这一剑，快！准！狠！再无回转余地！

　　眼看剑尖即将穿透那微微起伏的喉结，沈孤云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寒刺骨的剑气。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琴音不成曲调，只是一个简单的单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激烈的剑鸣，直抵人心深处。

　　秦素弦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剑尖，在距离沈孤云咽喉只有毫厘之差时，停住了。

　　沈孤云也愣住了，他同样听到了那声琴音。他猛地抬头，望向庙外无边的黑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了然的痛苦。

　　琴音只响了一声，便消失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两位绝顶剑客都知道，那不是幻觉。

　　秦素弦收剑后退一步，警惕地环顾四周，沉声道：“是谁？”

　　破庙内外，只有风声呜咽。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沈孤云脸上，却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疲惫的神色。

　　“原来……是他们……”他喃喃自语。

　　“他们是谁？”秦素弦追问，心中疑窦丛生。那声琴音诡异莫名，竟能影响她的剑心，这绝非寻常。

　　沈孤云睁开眼，看着秦素弦，眼神变得异常复杂：“秦姑娘，你可知道‘残月阁’？”

　　秦素弦心中一凛：“那个近年在江湖中神秘崛起，行事诡秘，以琴音杀人的组织？据说他们阁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武功深不可测。”

　　“不错。”沈孤云倚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坐下，孤星剑横于膝上，“苏家惨案，并非我所为。那一夜，我追踪一伙残月阁的杀手至寒山寺，与他们阁主交了手。”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痛楚：“我败了。重伤濒死，是慈苦大师救了我，为我疗伤。但我也因此，窥见了他们阁主武功的一丝奥秘——以音律驾驭人心，甚至模仿他人武功路数。”

　　秦素弦的脸色变了：“模仿他人武功？你是说……”

　　“苏老爷子身上的剑伤，并非‘孤星剑法’所致，而是有人以极高明的手法模仿出来的。”沈孤云的声音低沉而肯定，“目的，就是嫁祸于我，引你前来杀我。”

　　“为何要引我来杀你？”秦素弦的眉头紧紧锁起。

　　沈孤云抬起眼，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因为，‘星澜’与‘孤星’，本就是一对剑。传闻双剑合璧，可破天下一切虚妄诡邪。残月阁主……忌惮这个。”

　　秦素弦呆住了。

　　她想起师门典籍中确实有零星的记载，提及“星澜”与“孤星”乃是百年前一对爱侣剑仙所铸，双剑有着神秘的联系。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难道……竟是真的？

　　她看着沈孤云膝上的孤星剑，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星澜剑，两柄剑在此刻，竟似乎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剑身微微发出低吟。

　　“那刚才的琴音……”

　　“是警告，也是确认。”沈孤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们在确认，你是否真的会为了杀我而来。如今确认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恐怕就要展开了。”

　　秦素弦心乱如麻。原本清晰的复仇目标，突然变得迷雾重重。沈孤云的话，是真？是假？那声诡异的琴音，又作何解释？

　　她沉吟片刻，缓缓还剑入鞘。

　　“我暂且信你三分。”她说道，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杀意，“但在查明真相之前，你需跟在我身边。若你骗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沈孤云看着眼前这个外表清冷、内心却秉持着自身正义的女子，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好。”

　　他应道。

　　能暂时留在她身边，或许，也是好的。

　　至少，能护她一时周全。

　　残月依旧悬于天际，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大地。破庙中的杀机暂时消弭，但更深的阴谋，却如同这无边的夜色，正缓缓笼罩下来。

　　孤星与星澜，这对传说中的剑，它们的主人，被迫踏上了同一条未知而危险的道路。

　　前方，是更多的谜团，更烈的杀机。

　　但此刻，庙内只有沉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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