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剑

　　“你有没有后悔过……没有和他一起走下去？”

　　乌云蔽日，风雨飘摇，商逢山是从梦中醒来的，梦里面，他看见了那张最是熟悉的脸，日光似乎也偏爱他，越过层层树荫，洒落在他身上，斑驳明暗相杂，轮廓也镀上金光，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商逢山。

　　商逢山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却又不敢说出口。谈湄生就站在那里啊，那样近，却又让人觉得很遥远。时间有一瞬静寂，商逢山张唇，那一声“阿湄”还没喊出口，就看见眼前的身影碎作一片一片，微风很轻地拂过商逢山的脸，那身影就这样一点点消逝。

　　“阿湄!”商逢山无法视而不见，他冲上去，企图拉住谈湄生的手，他想求求他——阿湄，能不能别走。可事与愿违，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前扑去，手伸向那道身影，光就落在他的手里，商逢山笑了，“阿湄......我终于......”

　　只一霎那，商逢山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茫。

　　他的手中，空无一物。刚刚那一瞬的触觉，似乎只是一种幻想。

　　商逢山收回了手，他将手紧紧地贴合着自己的胸膛，好像这样，他的阿湄就能回来了。

　　黄粱一梦，再不愿醒来，最后也是要醒的。

　　商逢山睁开眼，看着熟悉的房间，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才道：“谈湄生，对着我，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吗？”

　　屋外是瓢泼的大雨，时有雷声轰鸣，商逢山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入眼就是一片雨朦朦，他记得好多年前，与谈湄生诀别时，也是一个雨天。

　　那日，谈湄生割断了自己的衣袍，说出口的话与落在身上的雨水一样冰凉，可又如磐石般坚决，简单的一句话，隔开了谈湄生和商逢山，连同往日的情谊一起被遗忘，以至于后来，回忆起从前的过往时，心情不是蜜一样的甜，而是锥心的刺痛。

　　越想念就越痛，越痛就越是记得清晰......若说此前只是纯然的痛苦，那自谈湄生的死讯传来以后，商逢山从回忆里得到的就不只是痛苦了，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太过清楚，对谈湄生，竟生出怨恨。

　　恨他忽然的离世，恨他死前竟给自己留了最大的桎梏，恨那些如镜花水月般美好的回忆......时至今日，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是谈湄生死去的第十年，商逢山已与谈湄生相识十七载光阴。谈湄生比商逢山年长两岁，相识那年，商逢山十七岁，谈湄生十九岁，此后为友六载，为敌一载，生死相隔十载。

　　十年，太久太久了，在记忆里，谈湄生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夜间梦醒的时候，商逢山总会从枕边的锦匣里拿出那副画，细细地看，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着谈湄生的眉眼，当完全记住他的模样时，商逢山才能安然入睡。

　　他怕记住谈湄生，更怕记不住谈湄生......

　　或许是年纪渐长，商逢山望着远处雾气环绕的青山，不自觉便想起初识的那一天。那年上元节过后不久，学宫办了诗会，受人之邀，向来不喜热闹的商逢山也去了，就是在那诗会上，谈湄生一举夺魁，春风得意。

　　那是商逢山第一次见谈湄生，对方生得一副好面容，才华横溢，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很是耀眼。商逢山没想过与这样的人有交集，只是很凑巧，他们猜中了同一个灯谜，奖品是一盆兰花，听说是栽培许久的珍品。

　　那盆花的品相很好，商逢山还没见过，多看了两眼。谈湄生当即便弃权，那盆兰花最后归了商逢山。

　　许是看不上，许是不在意，商逢山不明白谈湄生的意思。只是后来听说，那天谈湄生是为了那盆兰花，才去猜的灯谜，而他的同窗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却让出去了。

　　后来，大雨滂沱，商逢山没有带伞，站在学宫门口思忖着该怎么回家。谈湄生恰好路过，很是热忱地问，要不要送他一程。

　　商逢山不愿麻烦人，便找借口推脱。谈湄生笑着，一句“客气什么”，拉起商逢山的手往雨里走，商逢山是没有办法挣扎了，只能与谈湄生一路走。

　　那便一起走下去吧。看着谈湄生眼中的笑意，商逢山忽然这样想，有人陪伴的感觉，其实也不差。

　　谈湄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算得上是朋友。

　　可也只能是朋友。

　　窗边，雨还在不断地倾泄，炉子里火光明亮，上方的茶炉因为茶水沸腾而发出声响，一阵阵热的雾气冒出，朦胧了眼前的光景。

　　明明所有事情已成定数，可商逢山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就停在那个时候，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大雍的官僚机构腐朽不堪，政治上的变革势在必行，这些事总有人要去做，可商逢山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谈湄生。

　　“这件事太危险了。”提出变革的人会成为众矢之的，往后的日子无异于站在刀尖上，那可是上位者一句话就能杀死一个人的时代，而谈湄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学子。

　　“可我不去做，还有人会去吗？”

　　“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牺牲的，又何必非得是你。”

　　“可我们就这样等着吗？等到事情都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谈湄生太坚决了，没有人能动摇半分。

　　谈湄生那样想便那样做了，上书、陈言、宣扬......桩桩件件，他都要做，商逢山拦不住，可看着事情渐渐有了起色，成立民间的献言堂、百姓也多有褒扬，好像一切问题都在迎刃而解。商逢山又觉得，这样也好，他若想去做，那他便陪他一起做。

　　生死又何妨，何必看后来的史书怎么去写......圣名、污名，他们都是一起的。

　　商逢山也成了谈湄生献言堂里的一员，他就跟在他身后，为他的理想去努力。谈湄生要做挽大厦于将倾的人，那就让他去做，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商逢山会让他如愿以偿的。只是所有的事并非一帆风顺，有希望变革的人，就有反对变革的人，他们暗地里使着手段，破坏变革。

　　怎么能放任不管呢？而牺牲，毕竟在所难免。商逢山做了一些，他觉得正确的事。

　　“为什么？”那句质问来得有些突然，听见的时候，商逢山还没回过神来。

　　“他们都是无辜之人，为什么要这样？”谈湄生眼睛泛红，带着泪水，神情异常的冷淡。

　　面对质问，商逢山异常的平静，似乎早就料到有这样一天，“变革的路，从来都是用鲜血铺就的，死的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做出让那些人赴死的决定时，商逢山已经做好承担一切的后果。旁的人，他不在乎，谈湄生不能死，所以有些事，只能让别人去做。

　　商逢山看见谈湄生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好像有很多想说的话，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两行泪水从他脸上滑下，沾湿了衣裳。

　　不知何时，天上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本就热的天，变得粘腻而厚重。

　　心头一阵刺痛，商逢山伸出手，想要擦掉那些泪水，他不愿意看到谈湄生这样，谈湄生应该张扬明媚，而不是像现在......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谈湄生的脸，就被抓住了，那只手很凉。

　　谈湄生终于开口了，一句话便让商逢山如坠冰窟。语气很冰冷，他说：“今日之后，你与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阿湄......”商逢山想要挽留，可一滴泪落在他的指尖，温热的、难过的。他再也开不了口。

　　谈湄生松开手，离开的步伐不曾犹豫，没有停顿，没有回头。

　　他被抛下了......心被撕得鲜血淋漓，很痛。商逢山久久地站立着，看着谈湄生离去的方向，哪怕已经看不见人了，他也依旧站着。

　　我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理想啊，只是方式不同，为什么落得一个形同陌路的结局？

　　雨好大......

　　谈湄生没有带伞，商逢山拿起伞，匆匆往外走，只是雨水落到手上时，他又想起那滴温热的泪，他停住脚步，脸上是自嘲的笑。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去为谈湄生撑伞呢？

　　只怕他会避而不及吧。

　　商逢山拿着伞往回走，身影落寞而萧瑟。

　　奔涌向前的河流从此分支，背道而驰。

　　后来的日子，商逢山蜗居家中，鲜少出门，可关于谈湄生的事，还是不断传到耳中。他开始回忆起过去日复一日的温情......直到一日，商逢山作画，出了神，等到画成之时，才发现，画上的人是谈湄生。

　　有段时间没见了，他也不知道，谈湄生有没有什么变化。多想无益，商逢山把画收起来放到锦匣中。

　　“嗒——嗒——”手上的珠串忽地断裂，没了线牵引的珠子掉得满地都是。

　　商逢山站在原地，有几分恍惚，心头颤颤，继而蹲下身去捡散落的珠子。蓦地，他突然想到什么，向外冲去。

　　他要去见谈湄生，要很快很快......匆忙的步伐带起地上尘埃阵阵，风就从耳旁刮过去，街巷上的嬉戏、谈笑，他再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商逢山突然停下来，他看见了......沉重而肃穆的棺椁，黑的、白的，眼前的一切不再鲜亮，仿佛蒙尘。

　　“学长。”学宫的人哽咽着，递给商逢山一封信。

　　商逢山接过那封信，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身体在颤抖。

　　“节哀。”

　　“哈哈哈——”商逢山大笑起来，那双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又笑又哭，像个疯子。

　　他不想去相信，他冲向那副棺椁，他要开棺看个真切。

　　“学长。”周围的人拉住他。

　　手就落在棺盖上，用些力气就能打开，可商逢山没有勇气去打开，他怕，一个鲜活的人，怎么就再也不能笑了呢？

　　“好痛，我好痛......”商逢山跌倒在地，自言自语。旁的人想来扶起他，看着他那样痛苦，却又不敢伸手。

　　我要去见你。

　　商逢山颤颤巍巍地起身，拔出旁边人的佩剑，剑刃落在脖颈上，手一牵动，他就能见到谈湄生了。

　　“信您还没看。”送信的学弟紧握住商逢山的手。

　　“信，”商逢山卸了力，手里的剑一下便被夺去了，他也不在意了，嘴里喃喃，“还有信。”

　　商逢山迅速打开那封信，那信里只有很简单的四个字，“活着，替我”。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去看变革后的大雍。我也想做那挽大厦于将倾的人，青史留名、千古流芳，可那个人，又何必非得是我。我身先士卒，我死而不悔。

　　商逢山打起精神，看着棺椁下葬，那晚，他在墓旁一直陪着谈湄生，翌日清晨才混混沌沌地离开。

　　“阿湄，我恨你。”

　　多少个夜间梦回，商逢山都想要一死了之，可是啊，有人叫他活着，他从此求死不得。

　　雨纷纷，又是一年清明，商逢山照例去祭拜谈湄生。

　　“带了你最爱吃的荷花酥，”顿了很久，商逢山又道，“你想要的，正在实现。”

　　“又下雨了。”

　　商逢山把伞盖在墓上，扯着嘴角露出笑，抬手擦干眼角的泪，“走了，下次见。”

　　那个雨天没能撑起的伞，总算是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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