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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宿
北方的冬天,像一块巨大而坚硬的琉璃。解归觉得,自己就是被偶然封存在这块琉璃里的一粒尘埃,无声,也无人在意。
十八岁,他选择了一所离家千里,中国最北方的大学。这里的寒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公平。
他的人生,始于一个“归”字。哥哥解予安走失,他降临人世,名字是父母希望哥哥归来的咒符。五岁那年,哥哥被找回,家庭破碎的圆心复位,而他这个在裂缝中诞生的点,便彻底失去了坐标。爱是稀有的资源,没有一丝能分流到他身上。
十五岁,他偷偷拿到确诊书:“重度自闭症谱系障碍……伴随选择性缄默症倾向。”他将它锁进抽屉深处,连同那份对“爱”的,已被判定为“故障”的渴望。
大学的集体生活于他而言是一场漫长的默剧。他睡在靠门的上铺,清醒地蜷缩着。所有行动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不与任何程序产生交互。
直到那个叫晏漾的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个雪后初霁的下午,解归坐在图书馆角落。
“同学,”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笔,掉了。”
解归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缓慢地抬头。
逆着光,他看见一双眼睛,带着平静的、探究的专注。是晏漾,隔壁物理系的风云人物,阳光,优秀,是他的极端反面。
他的声带像被冻住,手臂沉重。
晏漾极自然地收回手,将笔放在他书页旁。然后用食指指了指书,又指了指他,做了一个“是你的?”的口型。
没有声音,只有动作。
预想中的不耐没有出现。这个人,为他关闭了最困难的通道。
晏漾笑了笑,转身离开。
解归低下头,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笔杆,那里似乎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温度。
窗外的枯枝,松动了一小块积雪。
那次图书馆的遭遇后,解归的生活似乎没有改变,却又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
他开始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偶然”遇见晏漾。食堂里,晏漾会端着餐盘,极其自然地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不会正对着给他压力,只是偶尔在抬头时,对他笑一下。课堂上,如果是公共选修课,晏漾总会留出他旁边的空位。
晏漾从不试图和他进行冗长的对话。最初的交流,始于纸条。
一次在图书馆,晏漾推过来一张便签纸,上面是遒劲有力的字:
【你这本《冰川地质学》,很有趣。】
解归盯着那行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很久,他才在下面用微微颤抖的字迹回复:
【嗯。】
一个字,耗光了他所有力气。
下一次,纸条变成了:
【我也喜欢地理。推荐你读《国家地理》杂志,图片很震撼。】
解归没有回复。但第二天,他就在期刊区找到了那本杂志。
晏漾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程序员,在小心翼翼地调试一段极其精密而脆弱的代码。他所有的“接近”都披着“偶然”和“自然而然”的外衣,不给解归任何被冒犯或需要逃离的理由。
直到那次小组作业。命运般地,他们被分到了一组,课题是“城市热岛效应分析”。
组员们聚在一起讨论,解归缩在角落,像一座孤岛。讨论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呼吸困难。
“这样,”晏漾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分工吧。解归负责数据收集和图表绘制,他心细。我们其他人负责实地测量和报告撰写。”
他直接给解归分配了一个无需过多言语交流的任务,并用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他心细”,将他妥帖地安置进来。
解归猛地抬头,对上晏漾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解围的刻意,只有一种“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坦然。
他……心细?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
数据分析是解归的舒适区。他沉浸在数字和图表里,完成了自己那份堪称完美的工作。将最终文件发给晏漾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做得太棒了!图表清晰得让报告成功了一半。谢谢。】
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解归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心脏某个沉寂的角落,像是被那个笑脸符号轻轻地,挠了一下。
小组作业结束后,晏漾似乎拥有了更“正当”的理由出现在解归的生活里。他们开始用短信交流。文字比面对面让解归感到安全。
【食堂今天的糖醋排骨不错,去晚了就没了。】
【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阳光最好。】
【下雪了,路滑,小心。】
都是些琐碎的、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分享和提醒。解归很少回复,但晏漾乐此不疲。他像在解归封闭的世界外壳上,找到了一条极细的裂缝,然后持之以恒地,向里面输送一点点微光。
转机发生在一个深夜。
解归因为一个复杂的图表被困在实验室,直到熄灯铃响过才惊觉。他匆匆收拾东西离开,走到宿舍楼下时,大门已经紧闭。宿管阿姨的房间灯已熄灭。
北方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穿着单薄,站在紧闭的玻璃门外,看着里面温暖的灯光,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回去敲醒阿姨?他做不到。那种需要开口求助的场景,对他而言比忍受寒冷更可怕。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他靠着墙根慢慢蹲下,把脸埋进膝盖。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个夜晚时,一件带着体温的羽绒服猛地罩在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愕然抬头。
晏漾只穿着一件毛衣,站在他面前,眉头紧锁,呼吸间带着白气,显然是跑过来的。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后怕。
解归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晏漾,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晏漾没再追问,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语气熟稔地和对面说了几句。不一会儿,宿管阿姨披着外套,睡眼惺忪地出来开了门,嘴里嘟囔着:“小晏啊,又是你同学……”
晏漾笑着道了谢,塞给阿姨一袋水果,然后轻轻推了推解归的后背,“快进去。”
回到温暖的宿舍楼道,解归还裹着晏漾那件宽大的羽绒服,上面残留的温暖几乎要将他烫伤。他站在楼梯口,看着准备转身离开的晏漾,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极其轻微地,拉住了晏漾的毛衣袖子。
晏漾停下,回头。
解归用了毕生的力气,抬起头,看向晏漾的眼睛。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了出来:
“谢……谢……你。”
声音沙哑,低得像耳语,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楼道里。
这是他第一次,对晏漾说话。
晏漾愣住了。随即,他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像被投入了星火的夜空,骤然亮了起来。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
他没有说“不客气”,也没有夸张地回应。他只是看着解归,非常非常温柔地笑了,然后轻声说:
“嗯。下次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有的。”
那一刻,解归觉得,自己世界里那坚不可摧的冰层,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碎裂的声响。
那声“谢谢你”之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彻底改变了。解归开始尝试着,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说一些简短的句子。虽然依旧艰难,但他愿意为晏漾,去挑战那座名为“语言”的高山。
晏漾带他去学校后巷的小面馆,知道他喜欢吃辣但肠胃弱,会提前跟老板说“微辣,多放青菜”。会在他对着复杂的数据图蹙眉时,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温热的奶茶。会在下雪的夜晚,坚持送他回宿舍楼下,美其名曰“顺路”。
解归那颗被冰封了十八年的心,开始像接触到春风的冻土,一点点变得柔软。他开始贪恋这种被细心包裹着的温暖。他开始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晏漾的身影,看到时,心里会泛起一丝微弱的甜。
他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缓慢而安静地流淌下去。
直到那个论坛帖子的出现。
标题耸动:《物理系男神晏漾疑似被同性纠缠,对方竟是……》
主楼放了几张模糊的照片:图书馆里,晏漾将笔递给低着头的解归;食堂里,晏漾坐在解归斜对面微笑;雪夜里,晏漾将羽绒服披在解归身上……拍照角度刻意选取,将解归的沉默回避拍成了“阴沉”,将晏漾的主动接近解读为“困扰”和“被纠缠”。
帖子下面,议论纷纷。
“原来是那个从不说话的怪胎啊……”
“晏漾脾气也太好了吧,被这种人黏上。”
“看着就晦气,同性恋还这么恶心。”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蔓延。解归在宿舍里,在课堂上,都能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刚刚试图探出外壳的柔软触角上。
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那点微弱的安全感,瞬间崩塌。
果然……他还是那个不配被爱,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怪物。
晏漾那么好,阳光一样的人,不应该被他这样的存在玷污。
他把自己彻底藏了起来。不再去可能会遇见晏漾的地方,不再回复任何短信,手机关机,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缩回了厚厚的壳里。
解归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待到夜幕降临。
他以为他会就这样腐烂在黑暗中。直到教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晏漾站在门口,气喘吁吁,额发被汗水打湿,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愤怒。他在学校里找了解归一整天。
“解归!”他几步冲过来,抓住解归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你躲什么?!”
解归被他眼里的怒火吓到,瑟缩着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他摇着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固执地不肯发出声音。
“是因为那个帖子?”晏漾盯着他,声音沉了下去,“你信那些胡说八道?”
解归只是哭,不回应。
晏漾忽然松开了他的手腕,却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他的眼神像燃烧着的黑色火焰,炙热而专注。
“看着我,解归。”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告诉你,那不是纠缠。”
他顿了顿,像在宣布一个宇宙真理般郑重:
“是我在追你。”
解归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晏漾。
“从图书馆第一次见到你,看见你一个人坐在那里,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一样,我就想这么做了。”晏漾的拇指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痕,声音缓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我想走近你,想让你看着我,想让你……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我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你,怕吓到你,只能一点点,慢慢地来。”他的额头抵上解归冰凉的额头,呼吸交融,“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那些都不重要。你缺失的,我来补。你不会的,我来教。你只要……别推开我。”
解归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所有的喧嚣、恐惧、自卑,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晏漾的话语,和他滚烫的呼吸。
他缺失了爱人的能力。
所以,这个人,来爱他了。
过了很久,很久。解归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晏漾捧着他脸的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仰起头,将自己冰凉的、颤抖的唇,印在了晏漾的唇上。
这是一个笨拙的、沾满泪水的、毫无技巧可言的吻。
却像一簇最终燃起的火焰,吻尽了过往所有的灰烬。
晏漾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更深的、带着无限怜惜的回应了这个吻。
一吻结束,解归靠在晏漾怀里,喘着气,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晏漾……我……我喜欢你。”
他终于,亲手为自己,凿开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后记。
他们有一个小小的家,阳台上种满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还有一盆晏漾精心照料的月季,他说,那是他的“蔷薇”。
某个月光很好的夜晚,解归靠在晏漾怀里,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晏漾曾在他又一次因无法顺畅表达而沮丧时,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晏漾吻着他的眼角,说:“解归,你看,你的名字是‘归’。不是等待谁归来,而是你找到了你的归宿。”
他转过身,回抱住这个给了他整个世界的人。
冰雪终会消融,长夜终见天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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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最近好喜欢这这种短篇

写埋吻就写一章卡一章。这本番外打算写点日常之类(?